蟬鳴被午后的熱浪泡得發(fā)沉,高三教室后排的吊扇有氣無力地轉(zhuǎn)著,扇葉切割著悶熱的風,
在課桌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散落在每個人身上。林微的筆尖在草稿紙上頓了頓,
函數(shù)的圖像歪歪扭扭地掛在紙面邊緣。她下意識蜷了蜷指尖,指甲輕輕掐著草稿紙的毛邊,
印出幾個淺淺的白邊。視線又不受控地飄了出去。斜前方的陳嶼坐得筆直,
后腦勺的發(fā)旋在陽光下透著點絨絨的金,像春天剛冒頭的草芽。他穿著淺藍色的校服襯衫,
領(lǐng)口松松垮垮地敞著兩顆扣子,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脖頸,后頸的絨毛被風扇吹得輕輕顫。
他似乎在低頭記筆記,肩膀偶爾微微動一下,帶動襯衫的布料泛起細小的褶皺,
像平靜湖面被風吹起的漣漪。明明是再安靜不過的背影,卻像塊浸了陽光的磁石,
帶著股干凈又鮮活的勁兒,讓她的目光落上去,就舍不得移開。
直到講臺上的粉筆頭“啪”地敲在黑板上,林微才猛地回神,慌忙低下頭,
假裝專注地盯著草稿紙,耳尖卻悄悄爬上了熱意。指尖蜷縮得更緊了些,連帶著心跳,
也跟著吊扇的節(jié)奏。想到他那轉(zhuǎn)筆的拇指和食指捏著銀灰色筆桿,一圈又一圈,
那是她在櫥窗里見過的牌子,價格夠她買三個月的早餐。這個念頭剛冒出來,
林微就慌忙低下頭,耳尖燙得厲害。她的鋼筆是校門口兩元店買的,筆帽早就松了,
寫作業(yè)時總漏墨,染黑了好幾個指節(jié)。陳嶼是那種少見的乖學生,成績穩(wěn)居前列,
說話溫聲細語,連遞作業(yè)本給老師都會微微欠身。
可他又和普通優(yōu)等生不同——偶爾有司機來送東西,
會恭敬地站在教室后門;書包里的保溫杯永遠裝著溫度剛好的蜂蜜水。這些細節(jié)像細密的網(wǎng),
讓她覺得他們之間隔著透明的屏障,心里反復(fù)咀嚼著同一個恐慌——他那樣好,
怎么會注意到灰撲撲的自己?自習課下,陳嶼起身接水經(jīng)過她座位,腳步頓了頓。
林微嚇得心臟驟停,趕緊把臉埋進臂彎,只敢從胳膊縫里偷看他的影子。他停了兩秒,
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輕輕走開。直到那杯溫水放在他桌上,
杯壁凝出的水珠順著杯身滑下,她才敢抬頭,看見他低頭演算的側(cè)臉,線條干凈又柔和。
她知道這種偷看很傻,像操場邊的蒲公英仰望著梧桐樹,明明不在一個高度,
還是忍不住借著風的掩護,把絨毛飄向他的方向。他們的交集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陳嶼借她的課堂筆記,歸還時夾著寫滿批注的便簽,字跡清秀;有次借走她的錯題本,
還回來時夾著張畫著笑臉的便簽,林微把紙頁翻來覆去看了十幾遍,直到字跡都快印進眼里,
卻還是不敢相信,輕輕撫摸一遍又一遍。她對著鏡子練習過無數(shù)次打招呼的語氣,
可每次在走廊遇見,話到嘴邊都變成倉促的低頭。她怕自己的局促被他看穿,
更怕那點小心翼翼的示好,不過是他對所有人都有的溫和,是自己自作多情的錯覺。
有天課間操結(jié)束,林微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往辦公室走,在樓梯轉(zhuǎn)角撞見迎面走來的陳嶼。
她下意識往墻根縮了縮,懷里的本子嘩啦啦滑下去幾本。陳嶼快步上前幫她撿,
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像有電流竄過,林微猛地縮回手,垂下眉頭,
慌亂地說了句“謝謝”,就想抱著本子逃走?!傲治ⅲ彼蝗婚_口叫住她,
聲音里帶著點她從未聽過的遲疑,“你……很怕我嗎?”林微愣住了,背對著他僵在原地,
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發(fā)頂,帶著點困惑,
還有點她不敢深究的柔軟。樓梯間的風從窗戶鉆進來,掀起她校服的衣角,
也吹亂了她腦子里所有的思緒。她張了張嘴,想說“沒有”,喉嚨卻像被堵住,
只能聽見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聲。陳嶼似乎等不到她的回答,輕輕嘆了口氣,
聲音放得更柔了些:“我以為……我們是朋友?!薄安皇堑模 绷治⒚偷剞D(zhuǎn)過身,
發(fā)紅的臉頰想遮住少女心事,“我沒有怕你,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
只是覺得你太好,好到讓我不敢靠近。后面的話她沒說出口,
只是低著頭盯著自己磨白的鞋尖,手指緊緊攥著作業(yè)本的邊角,指節(jié)泛白。
陳嶼看著她泛紅的耳根,忽然笑了笑,陽光從樓梯間的窗戶斜照進來,落在他睫毛上,
投下淺淺的陰影。“那就好?!彼褤炱饋淼膸妆咀鳂I(yè)本遞還給她,
指尖刻意避開了再次觸碰,“下次見面,不用躲著我?!绷治⒔舆^本子,胡亂點了點頭,
幾乎是逃也似的跑上樓梯,直到拐進辦公室,才靠在門后大口喘氣。心臟還在瘋狂跳動,
可剛才他那句“那就好”,還有他帶著笑意的聲音,像顆糖,悄悄在她心里化開了一點甜。
班會課上玩擊鼓傳花,花束落在她懷里時,她幾乎是僵硬地站起來。
眼角的余光瞥見陳嶼放在桌下的手攥成了拳,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可當她磕磕絆絆唱完歌,
看見他和周圍同學一起鼓掌時,那點微弱的希望又沉了下去。他大概只是覺得尷尬吧,她想,
畢竟誰會喜歡連唱歌都跑調(diào)的女生呢?直到她窘迫地坐下,才發(fā)現(xiàn)他悄悄松了口氣。
可這點微妙的互動,總被更深的自卑壓下去——她看見他媽媽穿著得體的套裝來送東西,
而自己的媽媽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手上布滿繭子;女生們圍著他問問題時,
他耐心解答的樣子溫和又耀眼,而她只能在草稿紙角落畫小小的格?;?,
把心事藏在花瓣紋路里。林微對格?;ǖ钠珢?,是從老家院角那叢開始的。
碎石縫里鉆出來的莖稈,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卻偏在頂端攢出星星點點的花,
粉白、鵝黃、淡紫,擠擠挨挨地捧著陽光,把貧瘠的角落鋪成了小春天。
她在作文本上寫:“生在貧瘠處,開得卻比誰都熱鬧。”那天課后,夕陽把走廊染成蜂蜜色,
陳嶼捏著她的作文本走過來。紙頁被風掀得輕響,他指尖按住頁腳,
聲音輕得像落在花瓣上的蝶:“你寫得真好?!彼D了頓,目光掠過她筆下的字句,
抬眼時撞進她的視線,又像被燙到似的偏開,
落在她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上——鞋邊沾著點院角的泥土,是早上澆花時蹭到的。
“格?;ā彼终f,尾音輕輕顫了顫,“確實很特別?!憋L從走廊盡頭溜過來,
卷著他校服上的皂角香,混著遠處花壇里飄來的月季味。林微看見他耳尖泛著紅,
像被夕陽吻過的花萼,而他那句沒說透的“特別”,像顆被陽光曬暖的種子,
悄悄落進了她心里,后來在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的夜里,發(fā)了芽,開成了漫山遍野的念想。放學后,
林微在公交站等車,看見陳嶼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沒坐家里的車,手里捏著本習題冊。
她心跳突然加速,手忙腳亂想躲,卻聽見他輕輕喊她:“林微?!彼偷鼗仡^,
撞進他帶著點慌張的目光里,他手里的習題冊卷了個角,指節(jié)泛白:“你……等幾路車?
”“2、23路?!彼穆曇舳兜孟袂镲L里的葉子?!拔乙彩??!彼α诵?,
眼角彎出淺淡的弧度,“一起等吧?!憋L把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吹過來,
林微緊張得攥緊書包帶,帆布磨得手心發(fā)疼。她偷偷看他被風吹起的額發(fā),
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小鹿,卻連一句“你也坐公交啊”都問不出口。
他說“一起等車”時眼里的笑意,被她慌亂地解讀成禮貌。車來了,人擠得厲害,
陳嶼下意識地伸手擋了擋人群,護在她身前。那瞬間的觸碰像電流,她低著頭擠上車,
連句謝謝都忘了說。透過車窗,她看見他還站在原地望著公交車的方向,
手里的習題冊被風吹得嘩啦啦響。后來她才知道,
23路從不到他家——原來當時那些被自己強行壓下去的悸動,早有預(yù)兆。畢業(yè)散伙飯那天,
大家鬧哄哄地碰杯。陳嶼端著果汁走到她面前,指尖捏著杯子微微泛白:“以后……常聯(lián)系?
”林微點頭,想說點什么,卻看見他身后同學舉著相機,慌忙別過臉。后來照片洗出來,
她在角落里找到自己,而陳嶼的目光,正越過人群,輕輕落在她發(fā)頂。
再見面是在同學聚會上,隔著兩年光陰。陳嶼說他要去參軍了,不是爸媽安排的文職,
是主動申請去邊境的那種。林微愣住,那個連踩死螞蟻都會皺眉的男生,
要去冰天雪地的地方?他笑了笑,眼里有她看不懂的堅定:“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散場時,夜風帶著初夏的涼意。十幾個人擠在巷口的路燈下,吵著要給陳嶼送行。
有人拍他肩膀笑說“到了邊境記得寄明信片”,有人塞給他一沓壓縮餅干,
說“聽說那邊伙食硬,這個頂餓”。陳嶼笑著一一接過來,指尖捏著那些帶著體溫的物件,
目光卻總不自覺地飄向人群邊緣的林微。她站在樹的陰影里,手里攥著個牛皮紙信封,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信封里是她畫了很久的格?;吮荆?/p>
還有張寫了又改、改了又劃的紙條,最后只留下一句“一路平安”??芍钡浆F(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