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蟬鳴撕心裂肺。母親煎的荷包蛋在陽光下泛著金光——這很反常。
平日她總是急匆匆塞給我一個饅頭，便趕往紡織廠?！皨寢?，今天不上班嗎？
”我咬著焦香的蛋邊問。她的手指在我發(fā)間多停留了三秒，眼神飄向窗外老槐樹：“漂亮，
媽媽送你去姥爺家住幾天好不好？”我叫李漂亮，這名字是我媽給的。
她說我生下來時眼睛亮得像年畫娃娃，可惜越長越辜負(fù)這個名字——皮膚黑了，
眼睛也沒那么大了，頭發(fā)總是亂糟糟扎成馬尾。去姥爺家的路上，
媽媽破天荒給我買了紅豆冰棍。糖水滴在花裙子上，暈開一朵淡紅色的云。到了姥爺家，
表哥飛飛正坐在門檻上啃黃瓜。他比我大兩歲，看見我就撇撇嘴：“怎么又來了？
”傍晚舅舅抱回一個大西瓜，墨綠皮上還帶著露水。我和飛飛同時看中最大的一塊。
大人們讓他讓給我，飛飛不情愿地松手，突然大喊：“難怪你媽媽不要你了！你這么兇，
你媽媽才不要你的！”西瓜“啪”地掉在地上，紅色汁液濺了一地。“你胡說！我有媽媽！
我媽媽開學(xué)就來接我！”我聲音發(fā)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被刺痛的我猛地從身上拽下裙子——那確實是舅媽買的。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
我把裙子扔回去：“還給你！我要回家！”我轉(zhuǎn)身沖出門，像個泥鰍一樣鉆進(jìn)人群。
就在我以為甩掉所有人時，迎面撞上一個小男孩。他白凈瘦高，穿著干凈的白襯衫，
手里拿著《小學(xué)生作文選》。情急之下，我抓住他的胳膊：“少俠，救命！有人要害俺！
”我拉著他躲到拐角墻后，捂住他的眼睛：“不許看！看了眼睛會瞎的！
”我學(xué)著武俠評書的腔調(diào)：“少俠，我現(xiàn)在遇難了，被賊人打劫，丟了衣物。你站在我面前，
我靠墻，等到天黑，少俠再掩護(hù)我回家。”后來他媽媽發(fā)現(xiàn)我們，驚叫一聲。
男孩搶先解釋：“媽媽，她被人偷了衣服，我在保護(hù)她。
”那位阿姨給我換上了她兒子的短衣短褲。衣服上有好聞的陽光味道，
是我后來八年里一直尋找的氣息。等舅舅舅媽來接我時，阿姨說衣服就送給我了。
舅媽忙說第二天洗干凈還回來?？斓郊視r，飛飛急匆匆跑出來：“爸爸，爺爺暈過去了！
”原來姥爺聽說我跑了，一著急暈了過去。大人們忙成一團(tuán)，再沒人顧得上責(zé)罰我。
第二天醒來，那身男孩衣服已經(jīng)不見了，床頭放著我來時穿的衣服。
我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媽媽沒有不要我，她一定會來接我的。開學(xué)了，媽媽卻沒有來。
舅舅帶我去廠區(qū)小學(xué)報到：“等這學(xué)期結(jié)束，考了雙百，媽媽就來接你了?！遍_學(xué)第一天，
我站在講臺上說：“大家好，我叫李漂亮?！苯淌依锉l(fā)出哄笑。在笑聲中，
我看見了方譚——那個“少俠”。他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陽光照在他的側(cè)臉上，
睫毛投下細(xì)密的陰影。期中考試后，我們成了同桌。我開心地想和他套近乎，
他卻好像不怎么理我。有一天上課聽寫，老師念到“水滸傳”，我寫了“水壺傳”。
老師氣得當(dāng)場打我手心。放學(xué)后，方譚從后面追上來：“李漂亮，你的手還疼嗎？
”我搖搖頭，突然覺得很委屈。冬天，校園里流行折星星。前桌馬小雨說，
用彩色塑料管給喜歡的人折1000顆星星可以許一個愿望。我買了100根熒光塑料管，
開始偷偷折星星。每一個星星里，我都悄悄塞了“方譚”兩個字。但舅媽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
姥爺逼我扔掉所有星星。上學(xué)路上，方譚說：“給我吧，我?guī)湍闳ト印?/p>
”我如釋重負(fù)地把袋子遞給他。第二天，
他送給我一只最大的流氓兔：“老板說燈底下照一會，可以亮很久呢?！蹦翘焱砩希?/p>
流氓兔發(fā)出的微光陪我度過了許多想媽媽的夜晚。后來我才知道，方譚并沒有扔掉那些星星，
而是偷偷藏了起來——直到八年后，他才把那個裝滿星星的玻璃罐還給我，而那時，
星星里的字跡都已經(jīng)模糊了。期末考試后，成績單發(fā)下來，我沒有考雙百。
方譚考了全班第一，但也沒有雙百。回家的路變得好長好長，我害怕因為自己沒考好，
媽媽真的不來接我了。但家里收到了媽媽的信。姥爺說，媽媽在信上說她很快回來。
我想看看信，姥爺卻說信收起來了。春節(jié)前的一個飄雪的早晨，媽媽真的回來了。
我飛奔向她，卻在快要撲進(jìn)她懷里時突然停下腳步——媽媽瘦了，大眼睛顯得更大，
卻缺少了以往的光彩。媽媽給我買了漂亮的蝴蝶結(jié)發(fā)卡，我戴上后興奮地轉(zhuǎn)圈。中午雪停了，
我戴著發(fā)卡出去玩，遇到方譚和飛飛的同學(xué)楊松。楊松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李漂亮，
你可真像個米老鼠！”我氣得跑回家，卻聽見媽媽和姥爺在房間里吵架。
“我在這個家一直是這樣，媽沒了，我又要當(dāng)媽，又要當(dāng)姐?！眿寢尩穆曇魩е耷唬鞍?，
我也是你的女兒呀，我不該有幸福嗎？”長久的沉默后，媽媽問我：“漂亮，
媽媽把你留在這兒過年好不好？”我覺得回答這個問題就像決定生死一樣。我想了想，
說：“媽媽留在這里我就留在這里。”媽媽哭了。第二天清晨，媽媽就要帶我離開。
飛飛有些不舍：“姑媽，妹妹啥時候還來？”媽媽笑了笑：“你要是想妹妹就給妹妹寫信。
”回到自己家，半年沒人住，到處落滿了灰。媽媽換上舊衣服，開始打掃衛(wèi)生。
她輕松地說：“漂亮，我們今天要把家收拾出來，要開開心心地過年?！贝竽瓿醵?，
姥爺一家人全都來了。媽媽格外開心，臉上有了少有的紅潤?？扉_飯時，
家里來了一位陌生人。媽媽笑盈盈地拉著他：“爸，這就是我跟你說的王師傅。
”接著把我拉到面前，“漂亮，這是王叔叔，等媽媽結(jié)婚了，他就是你爸爸了。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我呆呆地看著那個中年男人，他額頭上有深深的皺紋，
嘴角掛著憨厚的笑。當(dāng)晚，媽媽想摟我睡覺，我推開她，轉(zhuǎn)身偷偷掉眼淚。
媽媽輕輕拍著我的背：“漂亮，以后媽媽和王叔叔有了新家，你就有爸爸了。
”我尖聲大喊：“不，我不要！他不是我的爸爸！我只要媽媽陪著我！”我抓住媽媽的手，
像抓住救命稻草：“媽媽，如果我聽話，我好好學(xué)習(xí)，我長大賺錢養(yǎng)家，孝順您，
您可不可以不結(jié)婚？”媽媽沒有回答，只有長久的沉默。春天的時候，媽媽還是結(jié)婚了。
婚禮很簡單，媽媽穿著紅色的西裝，頭上戴著塑料珠花，笑語盈盈。
姥爺悄悄對我說：“漂亮，以后你和媽媽在別人家生活了，你要乖一點，
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任性。懂事才能保護(hù)媽媽和你自己?！蔽宜贫嵌攸c頭，
心里暗下決心：我要快快長大，如果這個男人欺負(fù)媽媽，我就站出來保護(hù)她。然而好景不長，
媽媽開始經(jīng)常和王叔叔吵架。后來王叔叔去了南方打工，媽媽留下來照顧我。初二那年，
因為我不肯去補課，媽媽威脅要去南方打工。我跪下來抱著她的腿哀求：“媽媽不要走，
我會聽話，會好好學(xué)習(xí)！”從那以后，我給自己改了名字。李漂亮成了李景媔——景是光亮，
媔是美麗的眼睛。我想用這個名字紀(jì)念媽媽，也寄托對自己的期望。高中我考到了省重點。
開學(xué)第一天，我竟然又遇見了方譚。他還是那么耀眼，我認(rèn)出了他，他卻沒有認(rèn)出我。
軍訓(xùn)時，我的鞋帶松了，一只鞋掉在隊列里，引起哄笑。方譚是標(biāo)兵，他走過來，
撿起鞋交給教官。那一刻，在哄笑聲中，我紅了臉。語文課上，老師念我的作文。
方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假裝不知道，心里卻泛起漣漪。有一天中午，
我在食堂遇見了楊松?！袄钇?，你還沒認(rèn)出我來？”他笑著說，“我是楊松??！你忘了嗎？
小時候你戴著紅色蝴蝶結(jié)，像個米老鼠...”方譚驚訝地看著我：“你竟然是李漂亮？
”我的心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強裝鎮(zhèn)定地點點頭。運動會上，班級要扮演角色走方陣。
我寫了“流氓兔”，沒想到方譚也寫了同樣的角色。我們穿著流氓兔的玩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