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棠的手像鐵箍，拽著我在這座沉睡的巨獸臟腑里穿行。北京城的胡同在深夜是另一副面孔，不再是白日里吆喝叫賣、人情往來的煙火地，而成了一條條深不見底、相互糾纏的暗腸。
我們貼著墻根的陰影移動，她的腳步又快又輕，落地幾乎無聲。我只能拼命跟著，肺葉像破風(fēng)箱一樣拉扯，吸進的冷空氣刀子似的刮著喉嚨。腳上的濕鞋早已凍僵，麻木地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好幾次，遠處傳來巡邏兵丁的梆子聲或馬蹄聲，她就猛地把我拽進更深的黑暗里——可能是一個廢棄的門洞，一堆散發(fā)著霉味的柴火垛后面，甚至是一個半人高的破水缸。我們緊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磚石或木頭，屏住呼吸，聽著那令人心悸的聲響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
每一次，我都覺得心臟要撞碎胸骨。
她似乎對這片區(qū)域極其熟悉，哪條胡同能通，哪條是死路，哪家墻矮能翻，都了然于胸。有兩次，她甚至毫不猶豫地推開一扇看似尋常的院門側(cè)面的小窄門，拉著我鉆進去，穿過別家黑燈瞎火、堆滿雜物的后院，再從另一頭悄無聲息地溜出去。
七拐八繞，我早已迷失了方向，只憑著一股求生的本能和手腕上那股不容置疑的拉力跟著她。
終于，在一處比別家更顯破敗、墻皮大片脫落的院落前，她停下腳步。左右迅速掃視，確定無人。院門是兩扇歪斜的木門，用一根粗鐵絲絞著。她熟練地解開鐵絲，推開僅容一人側(cè)身進入的縫隙。
“進來?！彼吐暤?，自己先閃身而入。
我跟著擠進去。院子里比外面更黑，一股潮濕的土腥氣和淡淡的煤灰味撲面而來。借著微弱的天光，勉強能看出是個極小的院落，堆著些看不清形狀的破爛家什，只有一間低矮的北房，窗戶黑洞洞的。
她引著我走到房門前，沒有敲門，而是有節(jié)奏地、極輕地在門板上叩了幾下。
嗒，嗒嗒，嗒。
里面沉寂一瞬，然后傳來輕微的窸窣聲。門閂從里面被拉開一條縫。
一雙警惕的眼睛在門縫后掃過我和沈知棠。
“是我?！鄙蛑牡吐暤馈?/p>
門這才徹底打開。一個穿著打補丁粗布襖子、頭發(fā)花白挽著髻的老婦人側(cè)身讓我們進去，隨即飛快地關(guān)上門，重新落閂。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只炕洞里似乎還有點微弱的余溫。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劣質(zhì)煙葉和草藥混合的古怪氣味。一盞小小的豆油燈放在炕桌上，燈苗如豆，勉強照亮這間家徒四壁的屋子。炕上堆著些舊被褥，墻角一口黑漆木箱，除此之外，幾乎再無他物。
那老婦人轉(zhuǎn)過身，就著燈光打量我們。她臉上皺紋深刻，眼神卻渾濁中透著一絲精明，看到沈知棠身后的我時，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看向沈知棠，帶著詢問。
“顧媽，沒事，自己人。”沈知棠聲音緩和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她松開一直攥著我手腕的手，那地方早已一片冰麻，留下深紅的指印。
顧媽沒再多問，只是點了點頭，走到炕邊，從炕桌底下摸出個粗瓷碗，提起炕尾溫著的一個舊鐵皮壺，倒了半碗熱水，遞給沈知棠。
沈知棠接過來，卻沒喝，轉(zhuǎn)手遞給了我。
我愣愣地看著那碗冒著微弱熱氣的白水，手指凍得僵硬，幾乎捧不住碗。
“喝了，暖暖。”她的語氣沒什么溫度，卻是不容拒絕的命令。
我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水溫吞吞的，帶著一股鐵銹味，卻像一股細小的暖流，緩緩注入我凍僵的四肢百骸，激得我猛地打了個寒顫。
顧媽又默默倒了一碗給沈知棠。
沈知棠這才接過，幾口喝干。她走到窗邊，極其小心地撩開破舊窗簾的一角，向外窺探了片刻，才放下。
“暫時安全?！彼袷亲哉Z，又像是告訴我們。
她轉(zhuǎn)向我，豆大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lián)u曳的陰影，讓她的輪廓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這里是顧媽家，絕對可靠。今晚我們就歇在這里?！彼D了頓，目光落在我依舊有些發(fā)抖的身上，“把濕衣服脫了，裹上被子。顧媽，找身干爽的舊衣服給她?！?/p>
顧媽無聲地走到那口黑漆木箱前，打開，翻找起來。
我站在原地，手指摳著粗瓷碗的邊緣，脫衣服？在這陌生、寒冷、充斥著不安氣息的屋子里？
沈知棠像是看穿了我的遲疑，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似是嘲諷，又似是無奈：“命都快沒了，還講究這些？齊佳氏·惠英已經(jīng)死了，記住嗎？”
她的話像冰錐，刺破了我最后一點可憐的羞恥和矜持。是啊，戲子，妾室，殺人犯……還有什么可遮掩的。
我放下碗，手指僵硬地開始解那件深青色棉襖的盤扣?？圩又跋靛e了，解得頗費勁。濕透的棉襖沉重冰冷，脫下來時帶走身上僅存的一點熱氣，我控制不住地牙關(guān)打顫。
顧媽拿來一套半舊的靛藍色粗布衣褲，雖然打了補丁，但洗得干凈。她默默遞給我，又指了指炕角：“去那兒換吧，有破簾子擋著?！?/p>
我抱著干衣服，挪到炕角那處用舊席子勉強隔出的角落，手指哆嗦著換下所有濕透的衣物。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赤裸的皮膚，激起一層雞皮疙瘩。我以最快的速度套上那身粗布衣褲，布料粗糙，摩擦著皮膚，卻帶著一種干凈的、屬于勞動的氣息，奇異地讓我感到一絲踏實。
等我換好出來，沈知棠也脫下了那件沾了雪水泥漬的西洋外套，里面是一件深色的中式立領(lǐng)衫子，更顯得她脖頸修長，利落干練。她正低聲和顧媽說著什么，見我出來，便停了話頭。
顧媽把我換下的濕衣服團起來，塞進一個角落里，又抱來一床看起來硬邦邦、卻干燥的舊棉被遞給我。
“炕尾還有點溫乎氣，湊合著瞇一會兒吧?！鳖檵尩穆曇羯硢〉统痢?/p>
我抱著被子，不知所措地看向沈知棠。
“上炕?！彼噶酥缚坏牧硪活^，自己則走到墻邊一把破舊的靠椅坐下，完全沒有要休息的意思，“抓緊時間休息，天亮前我們得離開?！?/p>
我依言爬上炕，在冰涼的炕席上鋪開被子，蜷縮著躺進去。被子很硬，有股淡淡的樟腦味，但干燥這一點就足以讓我感恩戴德。身體極度疲憊，神經(jīng)卻像繃緊的弓弦，絲毫無法放松。
屋里只剩下豆油燈芯偶爾爆開的噼啪輕響，和窗外嗚咽的風(fēng)聲。
我偷偷睜開眼，看向坐在椅子里的人。
沈知棠閉著眼，頭微微后仰靠著椅背，呼吸平穩(wěn)，像是睡著了。但她的右手手指無意識地、極輕地敲擊著椅子扶手，一下，又一下，帶著某種固定的、沉思般的節(jié)奏。
她在想什么？下一步怎么辦？李府的追兵？還是……我？
殺了李鴻明，是自保，也是滔天大禍。她救我，真的只是因為看不慣？還是我這對她而言，有什么別的用處？她說的那條比后院更窄、比戲臺更險的道，到底是什么？
無數(shù)個問題在腦子里翻騰，凍僵的身體漸漸回暖，帶來針扎似的刺痛和更深的疲憊。
就在意識快要被拖入混沌時，窗外極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聲悠長凄厲的號叫，不像狗吠，更不像人聲，穿透夜的寂靜，讓人毛骨悚然。
沈知棠敲擊扶手的手指倏然停住。
她睜開了眼，目光清亮銳利，毫無睡意，直直地望向窗外無邊的黑暗。
“聽見了嗎？”她聲音極低，幾乎像耳語，不知是在問我，還是在問顧媽，或者只是自語。
“那是狼嚎。”
“這四九城，早就困不住野獸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