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那一聲質(zhì)問,如同驚堂木拍下,震得書房內(nèi)的空氣都凝滯了。
窗外的雨聲仿佛也被隔絕在外。顧辭與江婉心頭警鈴大作,知道此刻一字答錯,
便是萬劫不復(fù)。江婉穩(wěn)住心神,上前半步,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卻不卑不亢:“回林公,
此圖乃晚輩在禮部案牘庫整理舊檔時偶然見得。
因見其所繪烏蘭山脈一帶與您批注的《漠西風(fēng)物志》及現(xiàn)今通行的官制輿圖均有較大出入,
心中存疑。知林公于地理一道乃是泰斗,故特冒昧攜來請教,絕無他意?!彼@番話,
半真半假,既點明了圖的來源(公家),又抬高了林公(請教),
還暗示了圖的“不合常理”,將自己擺在了一個勤學(xué)好問的后輩位置上,堪稱滴水不漏。
林公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在兩人身上掃視了幾個來回,那股迫人的威壓稍稍收斂,
但眉頭卻皺得更緊。他不再追問來源,而是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張堪輿圖上。
他取過一支狼毫,又命仆役多點了幾盞燈,將地圖徹底鋪開在寬大的書案上。燈光下,
羊皮紙泛著陳舊的黃色,墨跡深淺不一?!昂撸既灰姷??”林公冷哼一聲,
筆尖重重點在圖上一處關(guān)隘,“這‘飛鳥峽’,明明是東西走向,此圖卻繪成南北走向!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若依此圖用兵,大軍直接開進絕壁里去了!”筆尖又是一劃,
指向一條河流:“還有這‘滄瀾水’,汛期水勢浩大,河道寬闊,此圖卻畫得如此纖細(xì),
標(biāo)注竟言‘可涉水而過’?怕是讓使臣隊伍直接去喂了龍王!”老人的語氣越來越快,
越來越激動,仿佛不是在點評一張死物,而是在怒斥一個貽害無窮的蠢貨?!斑€有這里!
這里!標(biāo)注模糊不清,山脈走向全然錯誤!這根本不是測繪疏漏,
這簡直是……是閉著眼睛胡畫!”林公越說越氣,花白的胡子都微微翹起,
“這等粗制濫造、錯漏百出之物,怎會存入禮部庫檔?簡直荒唐!
”顧辭適時地低聲補充了一句:“晚生聽聞,部堂近日似乎有意重啟漠西茶馬互市之議,
或需調(diào)閱舊檔參考……”這句話,如同一點火星,落在了干柴上。林公猛地抬起頭,
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什么?!參考此物去擬定互市章程?接待使臣?這哪是互市,
這是把自己的脖子往人家的刀口上送!是誤國!是通……”最后一個字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但臉上的怒意已如雷霆積聚。他瞬間明白了這兩個年輕人真正的來意。請教是假,
借他的眼、借他的口,來揭穿某個可能禍國殃天的陰謀或蠢行,才是真!老人沉默了。
書房內(nèi)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和筆尖偶爾劃過地圖的沙沙聲。他再次俯身,
幾乎是趴在地圖上,用指甲比對著那些細(xì)微的墨線、印章的深淺、甚至紙張的紋理。突然,
他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笑:“呵……有意思。
”他用指甲小心地刮擦著地圖上一處極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個小小的、代表廢棄烽燧的標(biāo)記?!斑@墨色,這筆觸的磨損程度……”林公瞇起眼,
“這處標(biāo)記,還有這幾處致命的錯漏,是后來添上去的!雖然手法老道,幾乎以假亂真,
但新舊墨色吃入紙漿的深度,細(xì)微處仍有差別!這原圖或許只是粗略,
但絕不到如此荒謬的地步!這是有人刻意篡改,是要將其變成一張……催命符!
”顧辭和江婉背后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他們原本只以為楚懷瑾是找了些粗制濫造或過時的舊圖來渾水摸魚,卻沒想到,
他竟敢如此膽大包天,直接篡改庫存的孤本輿圖!這已不僅僅是蠢或貪了,
這是徹頭徹尾的瀆職重罪!為了攬權(quán)撈錢,他竟敢動搖國本!林公直起身,
臉上已無半分之前的激動,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可怕的平靜。
他深深看了顧辭和江婉一眼:“你們今日,很好?!彼辉俣鄦栆痪浼?xì)節(jié),
也不再關(guān)心他們究竟是誰的人,又有何私人恩怨。在他眼中,此事已超越了黨爭傾軋,
上升到了國事安危的層面。老人走到書案另一頭,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親自磨墨。
他揮毫潑墨,筆走龍蛇,字字力透紙背,
將他方才所指出的各處錯漏、篡改痕跡、以及可能導(dǎo)致的嚴(yán)重后果,條分縷析,
寫得清清楚楚。寫罷,他取出自己的私印,鄭重地蓋了上去。墨跡未干,
那紙文書已散發(fā)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力量。“此信,你們帶走。
”林公將信紙裝入一枚普通信函,遞給他們,語氣不容置疑,“該如何用,你們自己清楚。
老夫只提醒一句,對手既然敢篡改庫檔,便是喪心病狂之徒,你們……好自為之。
”顧辭與江婉雙手接過那薄薄卻重逾千鈞的信函,躬身行禮:“謝林公!”退出書房時,
雨勢稍歇。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卻讓人精神一振。手中的信函燙得灼人。證據(jù)已得,
但真正的較量,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楚懷瑾一旦發(fā)現(xiàn)圖被動了,會如何反撲?顧辭抬頭,
望向雨后天邊那一道撕裂烏云的光隙。懷揣著林公那封重逾千鈞的信函,
顧辭與江婉并未直接回禮部,而是尋了一處隱秘所在,迅速商議對策。
楚懷瑾既然敢篡改庫檔,必然留有后手,甚至可能在都察院也有耳目。直接將信呈送上去,
極有可能被中途截留或反咬一口。“必須找一個他無法插手,且能直達天聽的場合。
”江婉眸光清冷,語速極快。顧辭腦中飛速運轉(zhuǎn),前世記憶與今世情報交織:“三日后,
陛下于紫宸殿召集重臣,議的就是邊鎮(zhèn)糧餉及……可能重啟互市之事!”那將是最好的,
也是最危險的舞臺!“就在那時?!苯駭蒯斀罔F,“你我官卑職小,無資格入殿。
需設(shè)法將林公手書,遞予一位必會在場、且與楚家不甚和睦的耿直重臣手中。
”目標(biāo)很快鎖定——刑部尚書杜正海,以剛正不阿、脾氣火爆著稱,與楚家素來政見不合。
接下來兩日,風(fēng)平浪靜之下,是令人窒息的對峙。楚懷瑾似乎并未察覺地圖已被動過手腳,
依舊在為爭取互市主導(dǎo)權(quán)而積極奔走,志在必得。顧辭和江婉則按捺住一切動作,
如同潛伏的獵手,等待著最佳時機。第三日,紫宸殿。鎏金銅鶴吞吐著裊裊香煙,御座之下,
各部重臣分列左右,氣氛莊重而肅穆。議題很快便進行到邊鎮(zhèn)事宜。果然,
在討論完糧餉調(diào)配后,一位楚懷瑾交好的官員適時出列,奏請重啟漠西茶馬互市,
并大力舉薦禮部負(fù)責(zé)一應(yīng)儀禮交涉章程的擬定,言稱禮部熟知典儀,可彰天朝氣度。
楚懷瑾立刻出列,一副為國分憂的忠臣模樣,躬身道:“陛下,臣雖才疏學(xué)淺,
然為國事不敢惜身。禮部上下必當(dāng)竭盡全力,擬定詳章,不負(fù)圣恩!
”他甚至還看似無意地提了一句,“臣已調(diào)閱部內(nèi)存檔之漠西堪輿舊圖,
與現(xiàn)今情形多方比對,心中有了一些淺見……”時機到了!殿外,
顧辭與一名被江婉設(shè)法買通的小太監(jiān)對視一眼,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那小太監(jiān)深吸一口氣,
低頭快步走向殿門,將一枚不起眼的信函,
悄無聲息地塞到了守在殿門外的、杜正海帶來的一名親隨老仆手中,
低語一句:“杜尚書家書,急件?!崩掀筒灰捎兴娦藕瘶邮狡胀?,又聽聞是家書,
便候在殿外等待。殿內(nèi),皇帝似乎已被說動,微微頷首:“楚愛卿有此心,甚好。
此事便由……”話音未落,刑部尚書杜正海那洪鐘般的聲音突然響起:“陛下!臣有本奏!
”眾人皆是一愣,不知這鐵面判官為何突然在此時打斷。
皇帝也略顯詫異:“杜愛卿所奏何事?”杜正海大步出列,
從袖中取出那封剛剛由親隨緊急送入的信函,雙手高舉——他原本也以為是家書,
但入手瞬間便覺不對,拆開只看了一眼,頓時氣血上涌,也顧不得許多了。
“臣要參劾禮部侍郎楚懷瑾!”聲震屋瓦,“參其瀆職欺君,篡改庫藏堪輿孤本,
意圖以謬誤百出之圖,誤導(dǎo)國策,禍亂邊疆!”一石激起千層浪!滿殿嘩然!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楚懷瑾身上!楚懷瑾臉上的從容瞬間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