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規(guī)律的哐當聲像是某種倒計時，敲在我和整個高三七班躁動不安的心上。畢業(yè)旅行，
這四個字本身就鍍著一層耀眼的金光，意味著解壓，瘋狂，
以及邁向成人世界前最后一次肆無忌憚的撒野。車廂里吵得像一鍋煮沸的水，
撲克牌甩在桌板上的脆響，分享零食的嬉鬧，
還有壓低聲音卻又興奮不已的、關于未來大學的討論。我靠在窗邊，
外面是飛速流走的綠色田野和灰撲撲的小城風光。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方懸停，
信號格像個垂死病人，頑強地掙扎兩下，又徹底咽了氣。
班級群里剛剛還在刷屏的搞怪表情包，此刻全部變成了令人焦慮的紅色感嘆號。
“什么破地方，連信號都沒有！”前排有人抱怨。焦渴感在心里燒，
我迫切地需要把那幾張窗外抓拍的、構圖絕佳的照片發(fā)出去，需要告訴爸媽已安全上路，
更需要維持住這趟旅行必不可少的、虛擬世界的連接感。時間在無網的焦躁里被拉長，
每一分鐘都難以忍受。就在那時，
它像個救世主一樣出現(xiàn)在列表里——“CMCC-FREE”，沒有密碼，信號滿格。
幾乎沒經過大腦，手指就自己點了下去。連接成功的那一刻，
心里那點微不足道的、關于公共網絡風險的念頭，
被洶涌而來的消息提示音和瞬間涌入的群聊記錄徹底沖散。我甚至帶著點優(yōu)越感，
瞥了一眼周圍還在徒勞刷新手機的同學。第一筆轉賬失敗時，我并沒太在意。第二筆，
系統(tǒng)提示風險，需要驗證碼。驗證碼來得有點慢，我皺著眉反復點擊“重新發(fā)送”。然后，
它來了。不是銀行的通知，不是支付平臺的確認。
是一個陌生的、沒有備注的號碼發(fā)來的彩信。一張圖片。點開的瞬間，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是我手機相冊里的私密照片，
上周在自習室偷偷拍下的、記滿了瑣碎心事的日記本內頁。緊接著，
一條信息彈出來：「小子，錢和隱私，選一個。痛快轉三千，相冊和賬戶，都替你保密。
給你六十秒?！故謾C屏幕像是驟然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guī)缀跷詹蛔 ?/p>
耳朵里嗡的一聲，世界所有的嘈雜——火車的運行、同學的笑鬧——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我自己瘋狂擂鼓的心跳，一下，一下，撞擊著冰冷的恐懼。我手指發(fā)抖，
試圖做點什么，關掉它，退出，甚至想直接把手機從車窗扔出去。但晚了。幾乎是同時，
連續(xù)的、尖銳的短信提示音像喪鐘一樣敲響。屏幕上，
銀行、支付軟件、甚至是我那個沒多少錢的理財應用，一條接一條彈出通知。
冰冷的數(shù)字遞減，最終齊齊歸零。余額：0.00?？諝馑坪醣怀楦闪恕Ｎ覐堉?，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粗重急促的喘息。額頭的汗瞬間沁出，沿著太陽穴滑落，冰涼的，
癢癢的，我卻連抬手去擦的力氣都沒有。世界天旋地轉，那筆被瞬間掏空的錢，
是我接下來整整一學期的生活費，是父母省吃儉用攢下的。“喂！你怎么了？
臉白得跟鬼似的！”旁邊的室友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對勁，推了我一把。這一推，
把我最后一點強撐的鎮(zhèn)定推得粉碎。——派出所里彌漫著一股陳舊紙張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頭頂?shù)娜展鉄艄馨l(fā)出嗡嗡的電流聲，光線冷白，把一切都照得無所遁形。
我坐在硬邦邦的長條木椅上，手指絞在一起，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
接待我的是一位年紀稍長的警官，眉頭習慣性地蹙著，帶著一種見多了各種麻煩的疲憊。
我語無倫次，幾乎是哽咽著敘述完遭遇，
把那個該死的免費WIFI和那條勒索短信指給他看。他聽著，偶爾在記錄本上劃拉兩筆，
然后放下筆，嘆了口氣。那口氣重得像一塊石頭，壓得我心臟直往下墜?！皩W生啊，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公共WIFI不要亂連?！彼Z氣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責備，
“這種詐騙案，境外IP，虛擬賬號，錢一轉走幾分鐘內就分散到幾十張卡里洗白了，
追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彼仙媳咀樱骸皞浒赴桑魝€聯(lián)系方式，有進展會通知你。
以后多長個心眼?！蔽⒑跗湮ⅰＭㄖ?。多長個心眼。這些詞像冰錐子一樣扎進我耳朵里。
備案？這意味著幾乎沒有希望。巨大的羞恥感和絕望瞬間把我吞沒。我不僅蠢，
蠢到自投羅網，而且連挽回損失的可能性都沒有。我像個被抽空靈魂的木偶，
呆呆地看著他拿起公章，準備往那份記錄上蓋?！暗鹊?，王哥，這個我來跟吧。
”一個聲音從旁邊插進來。我抬頭，看到一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走過來，
看起來大學畢業(yè)沒多久，頭發(fā)理得很短，眼睛很亮，
嘴角甚至好像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與這里凝重沉悶的氛圍格格不入。
他沖那位老警官點了點頭。老警官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沒說什么，
只是把記錄本遞給他：“行，小陳，那你處理?！蹦贻p的陳警官拿過記錄本，掃了一眼，
然后在我身邊坐下。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拿起我那部仿佛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手機，
手指飛快地滑動屏幕，查看著那些轉賬記錄和勒索短信，眼神專注?！笆址ú凰阈迈r，
但效率很高，專門抓你們這種剛畢業(yè)、有點放松警惕的學生?！彼畔率謾C，看向我，
目光里沒有同情，也沒有責備，而是一種純粹的、冷靜的分析意味，“光是備案，
確實沒多大用?！蔽业男某恋搅斯鹊住！安贿^，”他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
帶著一種奇特的、蠱惑人心的力量，“想不想玩把大的？”我猛地抬頭，茫然地看著他。
“他們喜歡玩入侵，喜歡看人驚慌失措，喜歡不勞而獲?！彼眢w微微前傾，聲音更低，
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那我們就給他們最想要的。給你做一個餡料十足的‘偽裝賬戶’，
看起來像個驚慌失措、存著壓歲錢和助學金的肥羊賬戶，層層加密，
讓他們覺得攻破之后大有收獲?！薄八麄兩瞄L破解，就讓他們破。每破一層，
都會像嘗到蜜一樣興奮，也會像蜘蛛網上掙扎的蟲子一樣，給我們留下更多追蹤的痕跡。
”他的手指在空氣中快速點動，仿佛在敲擊無形的鍵盤，“我們需要一個餌。而你，
是現(xiàn)在最合適的。”我的心臟重新劇烈地跳動起來，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緊張和悸動的情緒。反設局？追蹤？“這……合法嗎？
我是說……”我語無倫次。他笑了一下，那個笑容短暫卻極具沖擊力，
充滿了自信甚至是一絲野性：“技術上，你只是在加固你的賬戶安全，對吧？剩下的，
交給我們。當然，你可以拒絕，選擇備案然后離開?！彼粗遥却?。
羞憤、不甘、還有一絲被挑起的、屬于年輕人的好勝心，在那瞬間壓倒了恐慌和猶豫。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再一次掐進肉里。“我干！”——接下來的幾個小時，
我體驗了一種極致的分裂。在同學群里，我勉強發(fā)著表情包，附和著關于景點和美食的討論，
假裝一切正常，心臟卻因為即將到來的未知而狂跳不止。在陳警官遠程指導下，
我的手機變成了一個布滿精巧陷阱的戰(zhàn)場。他指揮著我下載了幾個看似普通的APP，
通過加密頻道發(fā)來幾串長得離譜的代碼和密鑰。我按照指示，
建起那個“偽裝賬戶”——一個看起來存儲著我所有“助學金”和“家庭積蓄”的可憐錢袋，
設置了一層比一層繁瑣的“安全驗證”：指紋、人臉識別、動態(tài)密碼，
甚至還有一個需要回答“童年寵物的名字”的安全問題——答案是我現(xiàn)編的。每一個步驟，
都像是在深淵邊緣行走。陳警官的聲音通過耳機傳來，冷靜、清晰、不容置疑：“對，
就是這個權限，打開。讓他們以為拿到了核心入口?！薄斑@個加密層做得再逼真一點，對，
拖延他們七分鐘足夠?！彬_子們果然上鉤了。我的誘餌手機開始接收到密集的攻擊試探。
每一次屏幕亮起，顯示又有新的“破解嘗試”，我的后背都會竄過一陣冷顫。
陳警官那邊偶爾會傳來簡短的指令或反饋，透過電流聲，
我?guī)缀跄芟胂蟪鏊o盯著屏幕、眼神發(fā)亮的樣子。
“他們進來了……正在突破第一道防火墻……漂亮，咬鉤了?！彼穆曇衾飰阂种d奮。
時間在極度緊張中流逝。窗外，旅行目的地城市的燈火逐漸璀璨，
同學們開始興奮地收拾行李，而我手心的汗濡濕了手機殼。突然，陳警官的聲音驟然拔高，
語速快得像射擊：“動了！核心權限獲??！他們正在嘗試復制虛擬資金文件……就是現(xiàn)在！
”耳機里傳來他那邊一陣急促的鍵盤敲擊聲，還有其他人隱約的、壓抑的歡呼?！版i定了！
城西工業(yè)園區(qū)，B棟4樓！技術組準備！行動組準備！”巨大的、近乎虛脫的狂喜席卷了我，
我?guī)缀跻c軟在座位上。但緊接著，陳警官的聲音再次傳來，之前的興奮瞬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壓抑的、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震驚和憤怒。
“等等……這數(shù)據(jù)流……他們在同步竊取……‘金穗助學金’申請數(shù)據(jù)庫？
專門篩選貧困生信息進行精準勒索？！”我臉上的笑容僵住。耳機里，一片死寂的背景下，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低得可怕，
“身份識別匹配……是我們系統(tǒng)里掛號的——你們學校去年因盜竊被開除的那個計算機天才，
李明州?！崩蠲髦?。這個名字像一顆子彈，精準地命中我的眉心。
那個總是低著頭、沉默地坐在教室最后排、據(jù)說能黑進學校教務系統(tǒng)修改成績的學長。
那個因為偷了實驗室一臺舊電腦而被公開處分、最終消失的學長。竟然是他?；疖囘M站，
緩緩停穩(wěn)。車廂內外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喧嘩，同學們歡呼著涌向車門。
窗外是陌生的、燈火輝煌的旅游城市，一片歡騰的海洋。而我握著發(fā)燙的手機，僵在原地，
如同被凍結在另一個次元。世界的喧囂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耳機里冰冷的寂靜，
和我胸腔里那顆因震驚和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而瘋狂跳動的心臟。破獲案件的狂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