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道養(yǎng)生”四個字高懸在門楣上，墨色沉靜，筆力內(nèi)斂，透著一股子與世無爭的淡泊。門內(nèi)飄出的，是上等沉香混合著不知名草藥的氣息，絲絲縷縷，沁人心脾，有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感覺。
章寧遠站在門口，深深地吸了口氣。那香氣鉆進肺腑，卻沒帶來預(yù)料中的平靜，反而冰冷的像蛇信子，舔舐著某種潛藏的危險。他抬起手，指節(jié)在厚重的紅木門上叩了三下——篤，篤，篤——聲音悶悶的，像敲在裹著絲絨的棺材板上。
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一道縫隙。一張年輕的臉探了出來，是個穿著月白色棉麻立領(lǐng)衫的養(yǎng)生師，眉目清秀，眼神卻像蒙了層薄霧，空洞地掃過章寧遠：“先生，不好意思，今日閉門謝客，請改日再來?！彼穆曇羝降臎]有一絲感情。
“我是寧遠工作室的偵探。應(yīng)孟晚晴女士要求前來。”章寧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輕易撕破了門內(nèi)試圖維持的虛假寧靜。
養(yǎng)生師眼里的薄霧似乎波動了一下，隨即更深地沉了下去。他默默地拉開門，側(cè)身讓出一條路——一股更加濃郁的氣味撲面而來，沉香的甜膩里，隱隱滲著一絲鐵銹般的腥氣，微弱卻尖銳，直刺神經(jīng)。
前廳極大，挑高驚人，光線被巧妙地設(shè)計過，并非直射，而是經(jīng)過竹簾、紗幔的層層過濾，變得朦朧而柔和，灑在青石板地面上，暈開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巨大的根雕茶臺上泛著溫潤的光澤，幾盆形態(tài)奇崛的盆景靜立角落，一切都指向一個“道”字。然而此刻，這精心營造的靜謐里，蟄伏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諝饽郎萌缤z凍，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沉重。幾個穿著同樣月白棉麻衫的養(yǎng)生師散布在角落或廊柱旁，動作輕緩，擦拭著光可鑒人的博古架或整理著藥柜里的瓶罐。他們垂著眼簾，姿態(tài)恭謹，像一組無聲的、設(shè)定好程序的木偶。沒有交談，沒有眼神接觸，甚至連腳步聲都刻意消弭在厚軟的地毯上。一種極致的秩序感，在這死亡的氣息里，顯得詭異而冰冷。
章寧遠的目光掠過這些靜默的人偶，沒有停留。他的視線被引向后院方向。一個穿著素黑連衣裙的年輕女人正站在一道月洞門下，身形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凋零的葉子。是孟晚晴，死者孟永年的獨女。她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瞼下方浮著濃重的青影，嘴唇被自己咬得失去了血色。她迎上章寧遠的目光，那雙本該靈動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驚懼、悲傷，還有……一種章寧遠一時無法精準捕捉的、更深沉的情緒，像水底糾纏不清的水草。她的身體微微發(fā)著抖，雙手緊緊絞著身前一個小巧的黑色手包，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章…章先生？”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音，像繃緊的琴弦，隨時會斷裂。
“孟小姐，請節(jié)哀?！闭聦庍h走過去，聲音放得很低，“帶我去看看現(xiàn)場吧?！?/p>
孟晚晴的身體又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現(xiàn)場”這個詞本身帶著冰冷的刺。她用力吸了口氣，勉強點頭，轉(zhuǎn)身引路。穿過月洞門，是一條更顯幽深的回廊。光線愈發(fā)暗了，廊外是精心打理過的庭院，幾竿修竹，一池睡蓮，假山嶙峋。景致雅致，卻因無人欣賞而顯得死氣沉沉?；乩缺M頭，是一扇緊閉的雕花木門。
“就是…這里?！泵贤砬缤Ｔ陂T前，聲音細若蚊蚋，伸出的手抖得厲害，幾乎無法觸到門環(huán)。
章寧遠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等待著——等她鼓起勇氣，推開房門。
一股更加濃烈、也更加復雜的味道瞬間涌出。沉香的底子還在，但被另一種濃重的、帶著苦澀余韻的茶香覆蓋，其間，那縷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在這里變得清晰可辨，像一條滑膩的線，纏繞在人的喉頭。房間不大，布置極簡，近乎禪室。中央一張矮幾，幾上一套紫砂茶具，茶海里的殘茶已經(jīng)冰冷，呈現(xiàn)出深褐色。幾塊精致的茶點紋絲未動。矮幾兩側(cè)，各放著一個素色蒲團。其中一個蒲團前的地面上，用白粉筆畫著一個扭曲的人形輪廓。
孟永年就是在這里，以一種近乎安詳?shù)淖藨B(tài)，告別了人世。
章寧遠的目光銳利如探針，緩緩掃過室內(nèi)每一寸空間。矮幾上的茶具擺放得一絲不茍，茶杯、茶壺、公道杯、茶濾……位置精確，間距勻稱，顯示出使用者極致的條理和掌控欲?？繅Φ亩鄬毟裆?，陳列著一些古舊的線裝書、形態(tài)各異的紫砂壺、以及幾件看似不起眼的玉器擺件，都擦拭得纖塵不染。沒有翻倒的器物，沒有掙扎的痕跡，連蒲團的位置都規(guī)整得如同用尺子量過。整個空間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完美的秩序感。
唯一的“亂”，似乎只存在于那個白粉筆勾勒出的人形輪廓里。那扭曲的姿態(tài)，像是對這完美秩序最無聲——也是最強烈的控訴。
“發(fā)現(xiàn)時就是這樣？”章寧遠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顯得有些突兀。
孟晚晴緊貼著門框站著，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撐。她點點頭，聲音哽咽：“王師傅，就是早上負責給父親做頭療的師傅，進來送預(yù)約單時發(fā)現(xiàn)的。父親他…他就那樣伏在茶海上，一動不動。王師傅嚇壞了，跑出來叫人?！?/p>
“伏在茶海上？”章寧遠捕捉到這個細節(jié)，走到矮幾旁，目光落在人形輪廓頭部對應(yīng)的位置——紫砂茶海的邊緣。他蹲下身，湊近仔細觀察。深色的紫砂泥料掩蓋了很多痕跡，但在茶海邊緣靠近內(nèi)側(cè)的弧面上，一點極其微小的、深褐色的凝結(jié)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掏出隨身攜帶的強光小手電和放大鏡，小心翼翼地照射、觀察。
那點凝結(jié)物非常小，幾乎與茶海本身的深色融為一體，形狀不規(guī)則，邊緣銳利。他伸出戴著手套的指尖，極其輕微地觸碰了一下，觸感堅硬。是凝固的血點？或者是…茶垢？他眉頭微蹙，用樣本袋里的棉簽極其小心地沾取了一點樣本。動作間，他眼角的余光瞥見靠近蒲團位置的青石板地面上，似乎有幾道非常細微的、短促的劃痕，方向雜亂，像是某種硬物在極短距離內(nèi)快速劃過留下的。痕跡太淺，又被精心打掃過，幾乎難以察覺。
“初步尸檢報告怎么說？”他站起身，轉(zhuǎn)向林晚晴。
孟晚晴的身體又是一顫，眼神躲閃了一下，才斷斷續(xù)續(xù)地低聲說道：“法醫(yī)…法醫(yī)說，是…是百會穴…針灸失誤…顱內(nèi)出血…當場就…”她說不下去了，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抽泣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凄涼。
“百會穴？”章寧遠眼神陡然一凝。頭頂正中，督脈要穴。深刺入腦，兇險異常。養(yǎng)生館的頭療項目里，竟然包含這種需要極高精準度和風險控制的操作？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養(yǎng)生館老板，會犯這種致命的低級錯誤？他腦中飛快閃過剛才在茶海邊緣發(fā)現(xiàn)的微小凝結(jié)物和地面的淺痕。是死者被刺中百會穴瞬間無意識抽搐，頭部磕碰茶海留下的血跡和腳部劃蹭地面的痕跡？還是……另有隱情？
“負責給孟先生做針灸的養(yǎng)生師呢？”章寧遠追問，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迫。
“是…是王師傅?！泵贤砬绶畔率?，臉上淚痕交錯，眼神卻更加慌亂，“他…他做完頭療，父親說想自己靜坐一會兒，他就出去了…后來…后來人就沒了…王師傅他…他嚇壞了，把自己關(guān)在配藥房…誰也不見…”她的話語邏輯有些混亂，說話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透著一股心神不寧。
章寧遠盯著她：“孟小姐，你似乎很不安？除了父親的意外，還有什么讓你擔心的嗎？”他的目光平和卻極具穿透力。
孟晚晴猛地抬頭，迎上他的視線，瞳孔瞬間放大，里面清晰地映出恐懼的影子。她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卻只是用力搖頭，語無倫次：“沒…沒有…我只是…只是太難過了…章偵探，父親他…他平時身體很好的…怎么會…怎么會這樣……”她再次低下頭，肩膀顫抖得更厲害了。
那瞬間放大的恐懼，絕非單純的悲傷所能解釋。她在害怕什么？章寧遠沒有繼續(xù)逼問，只是道：“我需要看看孟先生的辦公室?！?/p>
孟晚晴像是得到了解脫，立刻點頭：“好…好…在樓上…我?guī)??！?/p>
孟永年的辦公室在二樓盡頭，與樓下茶室的禪意簡樸截然不同。這里更像一個私密的藏寶庫。酸枝木的大班臺厚重沉穩(wěn)，背后的博古架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各色古玩玉器、奇石根雕，件件都透著價值不菲的氣息。墻上掛著幾幅裝裱精致的字畫，落款都是當代小有名氣的書畫家?？諝饫飶浡敿壖t木、陳年宣紙和名貴印泥混合的獨特氣味，沉甸甸地壓著人的神經(jīng)。
章寧遠的目光掠過那些彰顯財富與品味的陳設(shè)，最終落在大班臺右側(cè)下方一個不起眼的矮柜上。柜門緊閉，掛著一把黃銅小鎖，款式古舊，與周圍現(xiàn)代化的安保設(shè)施（窗框上隱蔽的紅外報警器探頭，門后微小的攝像頭指示燈）顯得格格不入。
“這里面是？”章寧遠看向局促地站在門邊的孟晚晴。
孟晚晴絞著手指，聲音又低了下去：“是…是父親的一些…私人舊物，賬本…還有一些…他特別看重的東西。鑰匙…鑰匙只有父親自己才有?！?/p>
“能找到嗎？”
孟晚晴猶豫著，走到大班臺前，拉開幾個抽屜翻找。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遲緩，指尖在抽屜的角落和文件縫隙里摸索時，微微發(fā)著抖。終于，在筆筒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夾層里，她摸出了一把小小的、磨得發(fā)亮的黃銅鑰匙。她捏著鑰匙，指尖冰涼，走到矮柜前，蹲下身。開鎖的動作顯得異常笨拙，試了好幾次，才聽到“咔噠”一聲輕響。柜門彈開一條縫隙。
一股混合著陳年紙張、灰塵和淡淡草藥味道的氣息逸散出來。
孟晚晴卻沒有立刻去拉柜門，她保持著蹲姿，背對著章寧遠，肩膀的線條繃得緊緊的，像一張拉滿的弓。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
“孟小姐？”章寧遠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孟晚晴像是被驚醒，猛地吸了口氣，才伸手拉開了柜門。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幾冊厚厚的、深藍色封面的線裝賬簿，紙張已經(jīng)泛黃卷邊，顯然有些年頭了。賬簿旁邊，還有一個略小的紫檀木匣子。
章寧遠走過去，也蹲下身。他沒有立刻去碰賬簿，而是先審視著柜內(nèi)的陳設(shè)。賬簿擺放得極其規(guī)整，邊角對齊，冊與冊之間幾乎沒有空隙。他伸出手，指尖拂過最上面一本賬簿的封面，感受著紙張粗糙的紋理，然后才小心地將其取出。
賬簿入手頗沉。他翻開硬質(zhì)的深藍封面，內(nèi)頁是豎排的繁體字，用蠅頭小楷工工整整地記錄著日期、項目、金額。前面幾十頁看起來并無異常，記錄著“順道養(yǎng)生館”早期的收支明細，項目無非是“藥浴”、“推拿”、“艾灸”、“參茸茶飲”之類，金額有大有小，但都在合理范圍內(nèi)。
章寧遠一頁頁向后翻去，速度均勻。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在過分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孟晚晴一直蹲在旁邊，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頭埋得很低，視線死死盯著自己腳前的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極其吸引她的東西。她整個身體都僵硬著，只有偶爾抑制不住的、極其細微的顫抖泄露著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翻到賬簿約莫三分之二處，章寧遠的手指頓住了。
記錄的風格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日期依舊工整，但項目名稱開始變得隱晦。不再有“藥浴”、“推拿”這樣直白的字眼，取而代之的是“甲字湯”、“丙字散”、“辰時引”、“酉時固”這樣含義不明的代號。金額也開始跳躍，動輒出現(xiàn)數(shù)萬乃至十數(shù)萬的支出或收入，與前面記錄的那些常規(guī)養(yǎng)生項目形成了刺眼的對比。這些巨額款項的流向語焉不詳，只簡單地標注著“某某結(jié)清”、“某某供”或干脆就是一個姓氏加一個日期。
章寧遠的眼神銳利起來，他仔細辨認著那些代號和簡注。翻頁的速度明顯放慢。在又一頁的末尾，一行稍顯潦草、墨跡也略深的小字記錄攫住了他的目光：
“癸卯年七月初九，收‘柳’供金叁萬整。備注：‘根’已固，其效甚篤，可續(xù)。另：‘青囊’秘錄殘卷三，驗訖，價另付?！?/p>
“青囊秘錄”——章寧遠腦中瞬間閃過關(guān)于中醫(yī)史上失傳秘方的諸多傳說。這本賬，記錄的恐怕遠不止養(yǎng)生館的流水。高價的神秘配方交易？某種被包裝成養(yǎng)生項目的非法藥物或療法？甚至是人體實驗的隱晦記錄？
就在他凝神細看，試圖從這晦澀的記錄中剝離出更多信息時——篤，篤，篤——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恭謹。
章寧遠和孟晚晴同時抬頭。孟晚晴臉上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驚恐地看向門口，身體下意識地向后縮了一下，仿佛門外站著噬人的猛獸。
章寧遠合上賬簿，平靜地應(yīng)了一聲：“請進?！?/p>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門外站著三個穿著月白棉麻衫的養(yǎng)生師。為首的是一個五十歲上下、面容清癯、留著整齊山羊胡的男人，眼神低垂，姿態(tài)謙卑。他身后跟著兩個稍年輕的，同樣垂手肅立，面無表情。正是之前在前廳如同人偶般靜默的那幾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