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醫(yī)生那句“回去看看”的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晚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
“不是用圖紙上的火焰,而是……用你現(xiàn)在的眼睛?!?/p>
這句話在死寂的病房里盤旋,帶著一種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林晚緊閉著眼,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她蒼白的眼瞼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斑。她能感覺到那支小小的白色藥膏就在手邊,散發(fā)著廉價的塑料氣味和一種冰冷的、陌生的……善意?她不敢深究。拒絕帶出來的東西……留在那里的東西……張醫(yī)生的話語像精準的手術刀,試圖剝離她層層包裹的腐肉。
“我……” 林晚的嘴唇動了動,喉嚨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試過……很多次。” 聲音輕飄,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深陷泥沼的無力感,“一靠近那里……腦子里就只有火……只有……燒焦的味道……” 她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身體,仿佛那無形的灼熱感再次襲來。
“靠近哪里?” 張靜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如同引導迷途的航船。
“彩樓?!?林晚吐出這兩個字,像吐出兩塊燒紅的炭。那是父親最后倒下的地方,是吞噬一切的烈焰中心,也是她所有噩夢的源頭?!皬U墟……后來是工地……都一樣?!?她想起那晚在燈會結束后,那根燒焦木柱在陰影里猙獰的輪廓,那種幾乎讓她窒息的恐懼。
“這次不一樣。” 張靜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這次,有人陪你一起回去?!?/p>
林晚猛地睜開眼,布滿血絲的瞳孔里瞬間充滿了驚愕和本能的抗拒!她幾乎是立刻明白了張靜指的是誰!那個深藍色的身影,那道頸側還帶著她抓痕的男人!和他一起回去?回到那個煉獄般的起點?這比讓她再經(jīng)歷一次PTSD發(fā)作還要可怕!
“不!”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嘶啞尖銳,“我不要他!我不要看見他!我不要和他一起……” 她猛地搖頭,牽扯到輸液管,手背傳來一陣刺痛。
“林晚,” 張靜的語氣微微加重,打斷了她失控的情緒,“你在便利店暈倒,是他送你來的。他守了你一夜。他頸側的傷,沒有及時處理,有些發(fā)炎?!?她頓了頓,目光平靜地直視著林晚充滿抗拒和混亂的眼睛,“他選擇留下那支藥膏,而不是追究你攻擊他的責任。他選擇通知我,而不是簡單地把你丟在醫(yī)院。他選擇……陪你回去面對。無論出于愧疚,責任,還是別的什么,這是他給出的態(tài)度。”
張靜的話,像冰冷的針,一針一針扎在林晚混亂的壁壘上。周凜的沉默,他的疲憊,那道發(fā)炎的傷口,那支廉價的藥膏……這些被她刻意忽略、甚至扭曲的細節(jié),被張靜用如此平實卻無法辯駁的方式串聯(lián)起來,構成了一幅她無法回避的畫面。
一種巨大的、混雜著羞恥、無措和更深沉東西的情緒,如同沉重的鉛塊,堵在她的胸口。她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抗拒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她有什么資格拒絕?是她親手抓傷了他,是她歇斯底里地質問控訴,是她將自己困在廢墟里拒絕任何人靠近……而他,那個同樣背負著沉重過往的男人,卻以一種近乎沉默的、帶著傷痕的方式,向她伸出了手?哪怕那只手,是她曾經(jīng)狠狠推開甚至抓傷的。
一股強烈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視線再次模糊。她猛地別過臉去,看向窗外刺眼的陽光,喉嚨哽得生疼。
“試試看,林晚?!?張靜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引導,“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也許……那里除了灰燼,還有別的東西被你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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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午后。
陽光很好,帶著深秋特有的清冽和一種穿透力,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重建中的豫園彩樓工地上。
巨大的鋼結構骨架已經(jīng)拔地而起,取代了昔日木質結構的脆弱。銀灰色的鋼鐵在陽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光澤,縱橫交錯的梁柱如同巨獸的肋骨,支撐起一片尚未覆瓦的、空蕩蕩的天空??諝饫飶浡鴫m土、新切割鋼材的金屬腥氣、以及濃烈的新油漆味道,混合著遠處城市隱約的喧囂。各種施工機械的轟鳴聲、金屬敲擊的叮當聲、工人的吆喝聲,交織成一片充滿生機的嘈雜。
林晚站在工地入口的安全警戒線外。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灰色連帽衛(wèi)衣,帽子拉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緊繃的下頜和蒼白的嘴唇。她雙手緊緊插在衛(wèi)衣口袋里,指尖冰涼。三天前在醫(yī)院那種被逼到角落的無力感已經(jīng)被一種更深的恐懼取代。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押赴刑場的囚徒,每一步都踏在搖搖欲墜的鋼絲上。
她能感覺到身邊那個高大的、深藍色的存在。周凜就站在她右側一步之遙的地方。他沒有穿正式的消防制服,只套著一件深藍色的作訓夾克,拉鏈拉到頂,恰好遮住了頸側那道傷痕。但林晚知道它在那里。那種無聲的提醒,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壓迫感。他沉默著,目光沉靜地掃視著繁忙的工地,下頜的線條依舊冷硬,但身上那種在工作室里爆發(fā)過的狂怒和沉重,似乎暫時被收斂了起來,只剩下一種職業(yè)性的、帶著距離感的專注。
張靜醫(yī)生站在林晚的另一側,穿著素雅的米色風衣,像一個沉靜的錨點。她輕輕碰了碰林晚冰涼的手臂,聲音溫和:“我們進去吧。跟緊我,注意腳下。”
安全員驗過張靜提前溝通好的通行證,拉開警戒線。踏入工地的瞬間,一股混合著金屬、油漆和塵土的熱浪撲面而來。林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腳步變得異常沉重。腳下的土地不再是平整的青石板,而是松軟的泥土、散落的水泥碎塊和裸露的鋼筋頭。每踩下一步,都帶來一種虛浮的不真實感。巨大的噪音如同實質的潮水,沖擊著她的耳膜,讓她本就緊繃的神經(jīng)更加脆弱。
周凜的腳步沉穩(wěn),刻意放慢了速度,走在林晚和張靜稍前一點的位置,高大的身影無形中隔開了部分嘈雜和偶爾擦身而過的、扛著沉重建材的工人。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周圍的環(huán)境,評估著潛在的安全隱患,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職業(yè)本能。
林晚低著頭,視線死死盯著自己腳下那雙沾滿灰塵的運動鞋。她不敢抬頭,不敢去看那些高聳的鋼架,不敢去看那些正在焊接、迸發(fā)出刺目火花的作業(yè)點??諝饫餄饬业挠推嵛逗托陆饘俚臍馕?,頑固地試圖喚醒她記憶深處那股更濃烈、更致命的焦糊氣息。她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所有的感官都高度戒備著,捕捉著任何一絲可能觸發(fā)崩潰的信號。
“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大致就是當年彩樓一層的主廳?!?張靜的聲音在轟鳴的背景音中,努力保持著清晰和平穩(wěn),如同穿透迷霧的燈塔,“你看,地基都重新加固過了,用了更高標號的混凝土。這些鋼柱,” 她指了指旁邊一根粗壯的、刷著防銹漆的銀色鋼柱,“是全新的防火阻燃材料,強度是以前木結構的幾十倍?!?/p>
林晚的視線被迫抬起一點點,飛快地掃過那根冰冷的鋼柱,又立刻垂下。鋼柱……父親就是被一根燒斷的巨大木梁……不!她猛地咬住下唇,強迫自己停止那個念頭。冷汗已經(jīng)浸濕了衛(wèi)衣內里的后背。
“火災后的廢墟清理非常徹底?!?周凜的聲音突然響起,低沉平緩,不帶任何情緒,像在陳述一份枯燥的報告,卻奇異地穿透了周圍的噪音,清晰地傳入林晚耳中。他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掃視著前方正在搭建的腳手架。“所有燒毀的殘骸都運走了?,F(xiàn)在的土層,都是后來回填的新土?!?他似乎在用最客觀的事實,試圖驅散某種無形的陰霾。
新土……林晚的腳步微微一頓。腳下這片松軟的土地下,覆蓋的早已不是浸透了父親鮮血和灰燼的焦土了嗎?這個認知,像一根微弱的絲線,試圖將她從沉淪的泥沼中拉起一點點。
他們沿著規(guī)劃好的安全通道,緩慢地向工地深處移動。越往里走,施工的痕跡越重。裸露的鋼筋如同叢生的荊棘,巨大的預制構件堆疊如山,電焊的火花在不遠處刺啦作響,飛濺出細小的金紅色光點。
當轉過一個巨大的混凝土攪拌車時,前方的景象讓林晚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
一片相對開闊的空地上,矗立著彩樓主體結構的核心部分。幾根最為粗壯的主承重鋼柱已經(jīng)豎立起來,頂端尚未連接橫梁,像幾根指向天空的巨大手指。而在其中兩根鋼柱之間,距離地面約兩層樓高的位置,一個穿著橘黃色工裝、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正站在狹窄的臨時腳手架上,進行高空焊接作業(yè)!
刺目的、藍白色的焊弧光,如同一條狂暴的銀蛇,在兩根鋼柱的連接處瘋狂扭動、爆裂!伴隨著刺耳的“滋啦——滋啦——”的尖嘯!無數(shù)細小的、熾熱的金屬熔渣如同暴雨般從高空飛濺而下,閃爍著刺眼的金紅色光芒,噼啪作響地砸落在下方的安全網(wǎng)上和泥土地上,騰起一小片一小片帶著焦糊味的白煙!
那瞬間爆發(fā)的強光、刺耳的噪音、飛濺的火星、騰起的白煙……所有的一切,組成了一幅極具沖擊力的畫面!
“轟——!”
林晚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仿佛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她的太陽穴!眼前瘋狂扭動的焊弧光,瞬間扭曲、放大、變形!變成記憶中那吞噬一切的、瘋狂舞動的赤紅烈焰!那“滋啦滋啦”的尖嘯,幻化成木頭在烈火中痛苦爆裂的噼啪巨響、金屬扭曲的刺耳呻吟!飛濺的金紅火星,在她眼中變成了漫天墜落、帶著死亡氣息的燃燒碎屑!那騰起的白煙,翻滾著,濃稠得如同墨汁,帶著令人窒息的熱浪和焦糊氣息,蠻橫地灌入她的口鼻!
“晚晚……走?。。 ?父親那撕裂靈魂的嘶吼,如同驚雷,再次在她腦海中瘋狂炸響!無比清晰!無比真實!仿佛就來自那正在焊接的鋼柱頂端!
“啊——!” 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尖叫不受控制地從林晚喉嚨里擠出!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像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猛地向后踉蹌一步,身體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向后栽倒!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
一只強有力的大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和驚人的速度,猛地從斜后方伸來!不是抓住她的手臂,而是精準、穩(wěn)固地托住了她向后倒下的腰背!
那只手的力量極大,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支撐感,瞬間止住了她倒下的趨勢。同時,一個高大、堅實、帶著熟悉硝煙和汗水氣息的溫熱身軀,如同一堵牢不可破的壁壘,在她踉蹌的瞬間,已迅捷無比地貼近,擋在了她和那片刺目焊光之間!
深藍色的作訓夾克布料,瞬間充滿了林晚因驚懼而渙散的視野!擋住了那片瘋狂扭動的“烈焰”,擋住了飛濺的“火星”,也擋住了那指向天空的、如同父親遺骸般的冰冷鋼柱!
是周凜!
他用自己的身體,為她隔開了那片致命的幻象源頭!
林晚驚魂未定,身體因巨大的恐懼和后怕而劇烈顫抖著,幾乎無法站立。她的后背緊緊貼著周凜堅實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隔著兩層衣物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搏動。他托在她腰背上的那只手,溫熱而有力,像一道堅固的錨鏈,將她從即將溺斃的恐懼深淵邊緣,牢牢地拉了回來。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
頭頂刺耳的焊接聲還在繼續(xù),飛濺的火星如同金色的雨點落下。但被這堵深藍色的屏障隔絕后,那種致命的幻象沖擊力驟然減弱。林晚急促地喘息著,冰冷的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下意識地反手抓住了周凜擋在她身前的手臂!隔著夾克布料,她也能感受到那手臂肌肉的堅硬緊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卻又無比穩(wěn)固。
周凜的身體在她抓住的瞬間,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他沒有動,也沒有推開她。他只是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用自己的身體為她隔絕出一個狹小的、相對安全的喘息空間。他的目光越過林晚的頭頂,銳利地掃視著高處的焊接點,確認著安全措施是否到位,眼神沉靜而專注,仿佛剛才那千鈞一發(fā)的救援只是他無數(shù)次職業(yè)反應中的一個。
張靜也迅速上前一步,站在林晚身側,一只手輕輕按在她因恐懼而冰冷顫抖的手背上,聲音帶著安撫的力量:“沒事了,林晚,看著腳下,是安全的土地,是現(xiàn)在。焊光而已,是工人在工作。深呼吸,跟著我……”
林晚的視線一片模糊,被冷汗和淚水糊住。她死死抓著周凜的手臂,像抓住唯一的浮木。隔著薄薄的衛(wèi)衣和夾克,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手臂皮膚傳來的驚人熱度,以及那緊繃肌肉下蘊藏的、如同鋼鐵般的力量。這力量沒有讓她感到被禁錮的恐懼,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被保護的踏實感。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在她所有的噩夢里,深藍色的制服總是伴隨著絕望和分離,是父親最后推開的身影,是救援失敗的象征……而此刻,這同樣的深藍色,卻成了隔絕煉獄的屏障,成了支撐她搖搖欲墜身體的唯一支點。
混亂的思緒在恐懼的余波中翻騰。父親最后推開他時,是否也曾短暫地感受過這份力量?這份足以將一個人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力量?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一種更加洶涌的酸楚。
高空的焊接終于告一段落。刺目的弧光熄滅,刺耳的噪音停止。只剩下金屬冷卻時發(fā)出的細微“滋滋”聲。
周凜緊繃的身體這才幾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絲。他微微側過頭,低沉的聲音貼著林晚的頭頂傳來,帶著一種強自壓抑的沙啞,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
“我在。”
兩個字,簡短,沉重,如同誓言落地。
林晚抓著他手臂的指尖,猛地一顫。滾燙的淚水,終于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眼前那片深藍色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