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門帶著沉重而滯澀的“吱呀”聲,在寂靜得能聽見炭火噼啪的暖閣里緩緩洞開。一位年邁的太監(jiān),腰佝僂得仿佛承載了宮墻百年的陰影,低著頭,每一步都踏在鋪設嚴密的金磚縫隙之上,竟真如鬼魅般無聲無息走了進來。他身著漿洗得一絲不茍的深藍鶴袍,銀線在袍角隱晦地繡著云紋,腰間那塊象征內廷極高權柄的鎏金牌子,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而不祥的光澤。他的面容蒼白得如同久不見天日的宣紙,上面刻滿了歲月與權力的深刻溝壑,然而一雙微微下垂的眼瞼下,目光掃過之處,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三分,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深入骨髓的威嚴。
暖閣內,暖爐熏得人面皮發(fā)燙,眾人見到這身影卻如墜冰窟,齊齊匍匐下拜,額頭緊貼冰冷金磚,便是以潑辣強勢著稱的石老太君,此刻也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由兩個兒媳攙扶著,才顫巍巍地跪伏了下去。雖說是跪下了,她那被褶皺包裹的眼皮底,眼珠卻在飛速地左右轉動,與旁邊幾位同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心有不甘的誥命夫人飛快地交流著驚疑與揣測的神色——陛下召見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道人?還用的是上殿面圣的天大顏面?這李一道長,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見得那個太監(jiān)站定在暖閣中央,目光在匍匐的人群上淡淡掃過,如同檢閱螻蟻。他清了清嗓子,那聲音仿佛是從一根被過度拉緊后又驟然松開的鋼絲上彈起,尖銳、高亢、帶著一種刻意磨礪出的穿透力,卻又在尾音處詭異地收束,如同夜梟的短啼,清晰地刺入每個人的耳膜:
“皇~上~口~諭~~~” 他刻意拉長的語調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傳,李一,李仙長,上、面、見、圣、躬——!”
“咱家姓魏,蒙圣上恩典,忝為司禮監(jiān)隨堂?!?那面色蒼白如臘、皺紋如同干涸河床的老太監(jiān)臉上,瞬間堆滿了笑容,那笑容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將眼底深處的審視與疏離掩藏得滴水不漏。“咱家就是專程來給李仙長您帶路的。仙長,請隨咱家移步吧?”
話音剛落,暖閣外寂靜的宮道上,陡然傳來一陣低沉而充滿力量的“唏律律——!”嘶鳴聲,緊接著是沉重的蹄鐵敲擊在青石地面上的噠噠脆響,由遠及近,震撼人心。眾人偷偷抬眼覷去,透過半開的殿門和層層垂落的簾幕縫隙,只看見四匹毛色烏黑如緞、四蹄踏雪般雪白的駿馬,神駿非凡,脖頸粗壯,筋肉在油亮得如同黑曜石般的皮毛下隱隱滾動,噴吐著滾滾白氣。這神駒已是難得一見,而它們身后穩(wěn)穩(wěn)拉動的那駕軒車,更是貴氣逼人,令人咋舌!
籠著車頂?shù)慕{紫色鮫綃簾幔輕柔垂落,光潔瑩潤如同海上月華所織,此刻被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穿堂風微微撩起一角,驚鴻一瞥間,露出了車轅處精心雕刻的鎏金神犬吞口,那神犬巨口獠牙,雙目炯炯如銅鈴,威嚴凜凜中透著一股鎮(zhèn)壓邪祟的神異。細看整個車身主體,竟是以金絲楠木打造而成,那木料溫潤如玉,色澤深沉華貴,在殿內透出的微光和遠處宮燈映襯下,木紋間流光溢彩,金絲隱隱,便是在這漆黑的深冬寒夜里,都仿佛自蘊輝光,熠熠生輝,散發(fā)出一種低調而不可褻瀆的帝王之威。
魏公公恭敬地掀開厚重的鮫綃簾幔,一股濃烈而清雅的沉香氣息率先涌入鼻腔。李一微微躬身邁入車廂。車內異常寬敞舒適,鋪設著厚厚的波斯絨毯,踩上去綿軟無聲。而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車廂中央穩(wěn)穩(wěn)放置著的一個碩大的木桶!這木桶竟也非同凡響,桶壁由一整段香楠木挖鑿而成,桶身打磨得光滑細膩,最令人驚嘆的是桶口邊緣和提手上,竟然以極其精巧的手藝掐嵌著明晃晃的金絲云紋,在車內燭光下閃爍著溫潤而奢華的光芒。細細嗅去,空氣中濃郁的沉香木氣中,還夾雜著數(shù)種清苦、微辛、甘澀交雜的氣息——紫蘇、菖蒲、艾草、甘松……皆是道家用以辟邪、凈體、安神的珍貴藥材之味。桶邊靜靜地侍立著兩名低眉順眼、身著淺碧宮裝的年輕宮女,她們姿態(tài)恭謹,手里各自托捧著一件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玄色絲質長袍,那袍子乍看樸素無華,但細看其材質在光線下流動著暗啞的光澤,其上以極細的絲線繡著形態(tài)各異、飄逸出塵的松針圖案,隱有“松花”之韻。這便是那件準備更換的玄色松花長袍。
見狀,隨行伺候在門外的另一位公公——面相更年輕些,眼神也更活絡——立刻躬身向前,語速輕快但話語份量卻不輕:
“李道長,您萬安。面見圣上天顏,按宮規(guī)禮制,須得先焚香沐浴,更以潔凈之衣,以示對上蒼與圣上的無上崇敬。此湯沐已備好道門凈體秘藥,以解一路風塵,還請仙長屈尊入浴,莫嫌宮中規(guī)矩繁瑣瑣碎才好?!?話語間將禮法規(guī)矩捧得極高,又不著痕跡地提醒了其中的強制意味。
李一目光澄澈如水,掃過那散發(fā)著藥香的熱湯與松花袍,古井無波,只微微頷首:“有勞?!?這便是應允了。魏公公深諳規(guī)矩,見他點頭,立刻使了個眼色,兩名宮女更加恭敬地上前。魏公公自己則道了一聲“咱家在外伺候”,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車廂,輕輕放下了簾幕,隔絕了內外。
車廂內頓時只剩下水汽蒸騰的氤氳和淡淡的藥香。宮女動作輕柔而熟練地為李一寬去外面的棉布道袍和里襯衣物。當赤著的身體接觸到那溫潤中帶著藥材清香的浴水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從四肢百骸的毛孔中滲透進來,連日旅途奔波積累的疲憊仿佛冰消雪融,經(jīng)絡中淤塞的滯澀感在藥材的作用下悄然化解,更有一股清明的涼意直沖囟門,頭腦中紛雜的念頭逐漸沉淀,前所未有的澄澈舒泰遍布全身。那溫度恰到好處,藥力溫和持久,他靠在光滑微燙的木桶壁上,不知不覺間,意識如同沉入最安寧的深海,竟在藥氣的繚繞下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炷香,也許是半個時辰?殿外更鼓的悠遠輕響似乎傳來了兩下。李一已在宮女極盡輕柔無聲的侍奉下,由那溫湯中起身,擦干身體上的每一滴帶著藥香的水珠。那件玄色松花長袍此刻已妥帖地穿在他修長挺拔的身上。玄色的衣底深邃如夜,其上暗繡的松針紋在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流轉著一種內斂的光華,更襯得他面容清癯,氣質飄然出塵,仿佛真成了雪壓青松、寒江獨釣的世外仙人。
魏公公的聲音適時在廂外響起,不高不低,卻恰好能驚醒最深的睡夢:“李道長,湯沐已畢,圣心甚盼,已在太清殿等候多時,還請道長移駕。” 語氣雖依舊恭敬,但那份催促之意已不容忽視。
李一整理了一下絲滑垂順的袍袖,推開華美的車廂門,重新踏足宮禁的冰冷大地。前方,那座象征著天下權力頂峰的巍峨宮殿——太清殿(此殿名更契合其修道之用),在深沉的夜幕和稀疏的宮燈映照下,如同蟄伏的洪荒巨獸,更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玄奧道韻。
他抬步,玄色厚底云履踏上那光潔可鑒、每一塊都價值連城的巨大漢白玉階第一級。腳步落下,足音在空曠靜謐的廣場上微不可聞。然而就在前腳剛剛踏上這通往權力與玄秘交織之地起點的一瞬,一個蒼勁卻又奇異地帶著幾分空洞回音、仿佛是從極高處渺渺云層中,或是從宮殿最深處的幽邃之地傳來的聲音,穿透了清冷空氣,清晰地落在他耳中,竟似《道德真經(jīng)》中的讖語玄音:
“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jīng)?!?(聲如鶴唳九皋)
“我來問道無馀說,云在天邊水在瓶。” (語帶萬載冰霜)
李一腳步未有絲毫滯澀,繼續(xù)拾級而上,但他的脊背更加挺拔了幾分,眼中澄澈之色未退,反而增添了一絲洞徹的了然。
厚重的殿門無聲開啟,發(fā)出遠超暖閣小門的、低沉如龍嘯般的沉重開啟聲。殿內景象豁然開朗。光線反而顯得比廊下更為幽暗深邃。沒有想象中的玉階金案,百官列班。目光所及,殿宇極其開闊高聳,數(shù)根盤踞著巨大蟠龍金漆雕柱撐起黑暗的穹頂,仿佛直通九霄。濃烈得幾乎凝成實質的醇厚沉檀氣息混合著某種更加古老神秘的藥香撲面而來,幾乎令嗅覺瞬間麻痹。唯有正殿中央,一束不知從何處引下的天光(或是高懸的琉璃燈盞),照亮了一個非常之地——并非龍椅御座,而是一張置于中央的、素雅古樸的巨大原木茶案。兩個灰褐色蒲團靜靜地放在茶案兩邊的地上。
茶案邊已有一人盤膝而坐。他并非坐在蒲團上,而是極其隨意地盤坐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身著石青色內侍常服,面白無須,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枯井,見到李一進來,只是緩緩做了一個極其標準的手勢,引向空著的那個蒲團,示意李一坐下。其動作自然圓融,毫無煙火氣,仿佛這坐地的并非奴才,而是此間半個主人。隨即,此人掐著如同剛才殿外傳來話語般的細細喉嚨,以一種非男非女、異常清亮又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向那深邃無光的殿宇深處不高不低、平穩(wěn)地誦念了一句,字字如同金玉擲地:
“恭——請——萬壽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