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一個(gè)身穿黑色道袍,道袍上銹滿了金字,細(xì)看才知道是道德經(jīng),頭戴桂冠。人未到聲先至。
“云在天,水在瓶,水即在瓶,云何在天也?” 聲音穿破霧靄,帶著不容置疑的天威。
李一撥動(dòng)爐上銀壺,壺嘴逸出一線白氣:“云不必反此瓶,而水未必待云返。” 水汽遇琉璃燈盞凝成細(xì)珠,簌簌墜入瓶中,恰滴在瓶中一尾朱砂小魚的眼瞳上,那魚便似活轉(zhuǎn),擺尾游弋起來。
帝眸光一凜:“然,云為源亦是水為源?”
“水為云之源。” 我袖中滑落半片殘鱗——清水灣孽龍之鱗。鱗片上雨蝕的孔洞正滲出細(xì)流,匯作涓涓一線,竟向窗外浮云溯游。
“非也!” 帝猝然擊案,玉瓶震蕩驚得朱砂魚僵直。他展開雙臂,袍袖如垂天之云:“乃云為水之源!世間萬物皆天生地養(yǎng)。水在地為凡水,在天則為仙靄之云。云翔九霄,如百鳥朝鳳——” 他面上浮出金石般的傲色,“鳳乃百鳥之祖,君臨天下,眾生豈能無本?”
殿角鶴爐吐納的青煙忽凝成盤旋云鳳,其首昂然,睥睨下界。帝王冠冕珠光驟盛,刺得瓶中水波粼粼欲沸。
“非也?!?李一屈指輕叩瓶壁,漣漪化開云鳳倒影。指尖劃過冰涼的瓶身,似觸千年幽潭:“且問道——何為水?水生于靜。深淵不波自蘊(yùn)靈泉,地脈無聲暗涌真流?!?瓶中清水應(yīng)和低語,竟自發(fā)凝聚成珠,懸浮半空,倒映殿宇如墜琉璃幻境。
“縱無片云浮天,此水依然在靜處生滅圓融?!?水珠驀然碎裂,千滴明珠迸濺,每滴珠內(nèi)都映著不同景象:雪峰融水、枯井暗涌、嬰孩初泣的淚…珠落如碎星,無聲歸瓶。
“無水之云,猶若無根之萍?!?李一指天邊殘存的云影,“陛下細(xì)觀——” 云氣霎時(shí)扭曲潰散,化作焦灼虛煙。熾風(fēng)掠過丹陛,帶起地衣上一縷燎痕,似有無數(shù)無形焦唇在渴水呻吟。
萬壽帝君袍袖下的手指猛地蜷緊。
李一直視冕旒后那雙驟然收縮的帝王之瞳,語如冷泉穿石:
“即無煌煌鳳凰,山野百鳥振翅依舊,逐風(fēng)飲露,自循天序?!?一陣風(fēng)突然灌入大殿,窗欞作響。檐角銅鈴狂震,驚起無數(shù)棲夜鳥雀,黑影撲騰掠過琉璃窗,翅羽在珠光中留下道道疾痕。
殿內(nèi)死寂,爐火嘶嘶燒著最后沉香。
李一傾身,一字字敲在帝王心竅之上:
“即無蒼生黎庶,萬壽帝君——
是何人君?
是何萬壽?”
余音撞在蟠龍柱間錚錚回響。那懸于半空的“帝君”二字,仿佛被無形的手抹去最后一筆朱砂,只剩殘紅如血,懸在幽寂的虛空之中。
帝王僵坐如石刻,頰上那一抹自傲的釉色急速褪去,露出底下蒼白的陶胎。瓶中朱砂魚倏然炸裂,紅霧彌漫丹墀,腥銹之氣充塞口鼻,如百萬魂靈無聲呼出的最后嘆息。窗外殘存的云影徹底熄滅,唯余濃稠如墨的永夜,沉沉覆蓋了飛檐之上的琉璃脊獸。
那鎏金的“萬壽”匾額,在無光的深淵里,倏然剝落了一角金漆,露出朽木如骨的。
皇帝那聲“哈哈哈哈”在空曠的大殿里炸開,笑聲里的威壓與孤寂如同實(shí)質(zhì)的波浪,撞得丹墀旁鶴爐吞吐的青煙都為之扭曲潰散。他黑袍下的身體微微前傾,玄玉冠的旒珠相互碰擊,發(fā)出清冷如碎冰的琳瑯聲,更襯得笑意深處的蒼涼:
“好久,好久沒有人與朕這樣講話了!”他眼瞳中那點(diǎn)對(duì)李一“不敬”的冷意被一種更復(fù)雜難辨的興味取代,灼灼如餓狼盯上稀世珍饈,“李仙長,清水灣,好手段!殺伐凌厲,斬孽除根,果真有仙家氣象!”
他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像淬毒的匕首從華鞘中滑出,裹挾著不容置疑的渴望,直刺向大殿的核心:
“不知——”聲音刻意壓低,帶著蠱惑的低沉磁性和一絲不容置喙的天威,“仙長可通曉……真正的……長~生~之~術(shù)~否?” 最后四個(gè)字在濃烈的沉香煙霧中被緩慢吐出,如同投入深淵的巨石,在大殿里激起無限延展的回音。
殿內(nèi)一時(shí)沉寂,只有爐火舔舐銀壺底部的“嘶嘶”聲,如同億萬細(xì)小的生靈在時(shí)間盡頭掙扎喘息。
李一的目光掃過帝王臉上那毫不掩飾的、混雜著貪婪與恐懼的熾熱,微微闔目片刻。再度睜開時(shí),眼底澄澈如太虛初辟時(shí)的無云之天。聲音不高,卻帶著源自玄古之前的蒼茫與堅(jiān)定,像清泉穿石,洗刷著殿內(nèi)厚重的欲望煙塵:
“‘上古有真人者’,”
“‘提~挈~天~地~’,”
“‘把~握~陰~陽~’,”
“‘呼~吸~精~.”
“‘獨(dú)~立~守~神~,’ ”
“‘肌~肉~若~一~?!?” 皇帝身體無意識(shí)地坐直,筋肉繃緊如拉滿的強(qiáng)弓!
最后一句,如同定鼎乾坤的萬鈞之錘轟然砸落:
“‘故能壽~敝~天~地~,無~有~終~時(shí)~!’”
話音落處,仿佛有看不見的洪鐘大呂在殿中轟鳴,激蕩的余音震得御案上的玉瓶“嗡嗡”共鳴!瓶水中的朱砂魚再次劇顫!
“此,便為‘真人’境界?!?我目光平靜地迎向萬壽帝君那瞬間亮得駭人的瞳仁,“想必,亦是陛下所求的——‘長生之術(shù)’之根本大道?!?/p>
“不錯(cuò)!正是!妙!妙絕!” 皇帝激動(dòng)得猛地從蒲團(tuán)上站起!寬大的玄黑袍袖如張開的鴉翼,帶起的風(fēng)熄滅了近前好幾盞宮燈! 他眼中是近乎狂熱的興奮,如同迷途的餓殍看到了瓊樓仙宴!“真人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獨(dú)立守神!” 他反復(fù)咀嚼著這幾個(gè)詞,越念越快,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變得嘶啞而高亢!他猛地俯身,雙手重重按在御案上,身體前傾,眼睛死死鎖住我:“仙長!李道陵!你既然深諳此道,知曉根本…不知…不知是否有法門…有…具體的辦法?!能引朕踏上此路?速速講來!朕不惜江山重寶、仙丹靈藥,只要…只要通往長生的鑰匙!”
他急促的呼吸噴在冰冷的玉瓶上,瓶中那尾朱砂魚被他袖風(fēng)卷起的水流沖得翻滾不定,如同陷溺在滔天欲望漩渦中的小舟。
李一看著他因激動(dòng)而扭曲的面容,因渴望永生而燃得發(fā)青的眼底,緩緩啟唇:
“有?!?/p>
帝王臉上的狂喜幾乎要炸開!那“朕不惜江山重寶”的許諾尚在他喉間翻涌,李一便已續(xù)上不容置疑的七字箴言:
“修德。
振兵。
治五氣。
藝五種?!?/p>
聲音并不宏大,卻像一道堅(jiān)逾磐石、直指根本的定世神律,每一個(gè)字都仿佛帶著沉甸甸的份量,砸入帝王的耳鼓,也砸在殿內(nèi)所有人的心頭!
皇帝臉孔上那即將綻開的、狂喜的光彩驟然凝固了!
然后,如同被瞬間抽離了所有血色,一張臉褪盡了神異光彩,顯出底下蒼白僵硬的底色。眼中的狂熱火焰先是如同遇冰水般劇烈一顫,隨之飛快變幻——先是愕然(仿佛聽到了最荒謬的言語),再轉(zhuǎn)驚疑(審視道人是否誑騙),繼而浮上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謬與冰冷的怒意(認(rèn)為這是推脫?愚弄?逆道之行?)!最終,這些復(fù)雜而激烈的情緒在他鷹鷙般的目光深處翻涌沸騰,凝聚成一片深不見底、沉郁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陰翳!他扶著御案的手背,青筋賁起如虬龍蟄伏,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那玄玉冠上的旒珠,再次開始微微顫動(dòng)碰撞,卻不再是因激動(dòng),而是某種瀕臨爆發(fā)的危險(xiǎn)死寂!整個(gè)太清殿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shí)質(zhì)的玄冰,所有人連呼吸都本能地屏住。
就在這死寂壓得人心臟都要爆裂的瞬息之間——
“報(bào)——?。。?!”
一聲尖銳、急促、甚至帶著驚恐慌張變調(diào)的長嘶!如同撕裂厚重死寂錦帛的驚雷,猛地從緊閉的、厚重的朱漆殿門外炸響!一個(gè)身著禁衛(wèi)玄甲的衛(wèi)士,甚至顧不得卸甲,全身甲葉碰撞著發(fā)出稀里嘩啦刺耳的爆響,連滾帶爬地撞開未及全部敞開的殿門,“撲通”一聲重重摔跪在冰冷的金磚之上,帶倒了一座青銅宮燈!頭盔滾落一邊,露出一張沾滿黃塵、極度恐懼而扭曲的年輕面龐!他幾乎是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和恐懼嘶吼出來:
“啟、啟稟陛下?。。?!急報(bào)!!在…在離皇城西門三十里外的…的…萬壽山官道上…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一大片……蝗蟲??!”
衛(wèi)士的聲音因?yàn)闃O度的恐懼和奔命的透支而劇烈顫抖、斷斷續(xù)續(xù):
“遮天蔽日…!密密麻麻…數(shù)…數(shù)不清楚??!先鋒…先鋒蟲潮距城門…不…不足二十里!!所…所過之處…青苗盡枯!!寸草不留啊——陛下?。?!” 最后一句,帶著哭腔和絕望的嘶喊,撕裂了太清殿最后的死寂,回蕩在萬壽帝君驟然褪盡血色的御座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