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二手摩托車在坑洼不平的城郊小路上顛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最終在一排低矮、墻皮剝落的筒子樓前熄了火。引擎的嘶鳴戛然而止,只剩下夜風穿過狹窄巷道發(fā)出的嗚咽,和遠處模糊的市囂。
謝建國沉默地拔下鑰匙,金屬碰撞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他高大的身軀似乎佝僂了幾分,沒看身后的兒子,只沉聲說:“上去?!?/p>
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石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銹般的沉重。
謝宣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木偶,僵硬地滑下后座。雙腳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一股寒意順著腳底板直沖頭頂。他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身后,踏上狹窄、堆滿雜物的樓梯。聲控燈昏黃的光線時亮時滅,將父子倆沉默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壁上,拉長,又扭曲。
三樓的鐵門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一股混合著陳舊家具、廉價煙草和潮濕霉味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熟悉感。
“自己待著,好好想想!” 謝建國沒有開燈,只是將沉重的帆布工具包隨手扔在墻角,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他脫下沾滿油污的外套,徑直走向狹小的廚房,擰開水龍頭,用冰冷的自來水用力搓洗著臉,水聲嘩嘩,掩蓋了他粗重的喘息和……那聲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嘆息。
黑暗里,謝宣摸索著走到自己那張用木板和磚頭墊高的簡易小床邊,重重地坐了下去。破舊的彈簧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教導處冰冷的燈光、教導主任憤怒的咆哮、顧言辭無聲滑落的淚、父親佝僂沉重的背影……像無數(shù)冰冷的碎片,在他混亂不堪的腦子里瘋狂旋轉(zhuǎn)、切割。
巨大的負罪感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沉重的海水,將他徹底淹沒。他像一只被困在冰冷陷阱里的小獸,瑟瑟發(fā)抖,找不到出口。
不知過了多久,廚房的水聲停了。謝建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擋住了廚房透過來的一點微光。他沉默地站了幾秒,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沉重,走到謝宣的小床邊。
一只粗糙、布滿厚繭和細小傷口的大手,帶著冰冷的濕氣和濃重的煙草味,輕輕地、有些笨拙地落在了謝宣劇烈顫抖的肩膀上。
那只手很重,壓得謝宣肩膀生疼。但那粗糙的觸感,那熟悉的、混雜著機油和汗味的氣息,卻像一道微弱卻真實的暖流,穿透了包裹著他的冰冷絕望。
“娃……” 謝建國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沙啞得厲害,像在砂紙上磨過,“……爸知道,你不是壞種?!?/p>
簡單的一句話,沒有任何華麗的辭藻,甚至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謝宣早已潰不成軍的心防上!他猛地抬起頭,黑暗中看不清父親的臉,只看到那模糊輪廓里深陷的眼窩。一股滾燙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堤壩!
“爸——!”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沖破喉嚨,帶著所有的委屈、痛苦、恐懼和無法言說的愧疚!謝宣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猛地撲進父親寬厚卻同樣疲憊的懷里,死死抱住父親的腰,將臉埋進那帶著機油和汗味的胸膛,放聲痛哭!
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眼淚洶涌滾燙,瞬間浸濕了父親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他哭得渾身顫抖,上氣不接下氣,像個迷路多年終于找到歸途的孩子,又像一個犯下滔天大罪、終于得到一絲寬恕的囚徒。
“嗚……我沒砸琴……真的沒有……我沒打他……我看到……看到他好痛……他耳朵后面……有疤……好長……好嚇人……” 他語無倫次地哭訴著,顛三倒四,將混亂的片段、巨大的恐懼和無法言說的秘密碎片般傾倒出來,“……他摔了琴……他在抖……他哭了……爸……是我害的……是我……我不該去……嗚……”
謝建國僵硬地站著,任由兒子在自己懷里哭得撕心裂肺。那只粗糙的大手,最初只是笨拙地搭在兒子顫抖的脊背上,感受著那單薄身體里爆發(fā)的巨大悲傷。慢慢地,那手上的力道收緊了一些,帶著一種生澀的、卻無比堅定的安撫,一下一下,輕輕地拍打著兒子的后背。
他沒有追問“疤”是什么,也沒有質(zhì)疑兒子混亂的敘述。他只是沉默地、沉重地拍著,像安撫一個受驚過度的幼崽。粗糙的掌心隔著薄薄的校服,傳遞著一種無聲的、屬于父親的、笨拙卻滾燙的力量。黑暗中,他那張布滿風霜的臉上,眉頭緊鎖,眼神復雜地翻涌著心疼、困惑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
不知哭了多久,謝宣的哭聲漸漸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身體依舊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但那股滅頂?shù)慕^望似乎被這遲來的宣泄和父親沉默的支撐沖淡了一絲。
“哭夠了?” 謝建國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父親的威嚴,“哭,解決不了問題?!?/p>
他扶著謝宣的肩膀,讓他坐直。黑暗中,摸索著,用粗糙的手指胡亂抹去兒子臉上狼藉的淚痕,動作有些重,甚至刮得皮膚生疼,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道。
“吃飯!” 他命令道,轉(zhuǎn)身走向廚房。不一會兒,廚房里傳來鍋碗碰撞的聲音,還有方便面調(diào)料包被撕開的塑料脆響。很快,兩碗熱氣騰騰、飄著濃郁調(diào)料味和幾根蔫黃菜葉的方便面被端到了那張搖搖晃晃的小方桌上。
昏黃的燈泡被拉亮,刺得謝宣紅腫的眼睛一陣酸痛。他看著面前那碗廉價卻熱氣騰騰的面條,看著父親沉默地坐下,拿起筷子大口吞咽的樣子,喉嚨再次哽咽。他拿起筷子,挑起幾根面條,機械地塞進嘴里。咸澀的味道混合著眼淚的咸腥,在口腔里彌漫開來,難以下咽,卻又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真實的溫度。
父子倆沉默地吃著面,只有吸溜面條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氣氛依舊沉重,像一塊濕透的棉絮壓在胸口,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絕望,似乎被這碗熱面和父親沉默的陪伴驅(qū)散了些許。
……
接下來的兩天周末,對謝宣來說,如同被流放的囚徒。
他把自己關(guān)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枯萎在角落的小床上。窗簾緊閉,隔絕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教導處冰冷的燈光、顧言辭痛苦蜷縮的身影、父親沉重的背影、還有那條猙獰的疤痕……像永不散場的噩夢,反復在黑暗中糾纏著他。
父親謝建國天不亮就出門上工,深夜才帶著一身疲憊和濃重的汗味回來。他不再提學校的事,只是沉默地做飯,沉默地收拾,偶爾看向謝宣的眼神里,帶著一種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憂慮。父子倆的交流少得可憐,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父親那粗糙手掌偶爾落在肩頭時,那帶著機油和汗味的、沉重而真實的觸感,才讓謝宣覺得自己沒有被這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
周一清晨,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冰冷的雨絲敲打著玻璃窗,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聲響。
謝建國比平時起得更早。他沒有叫醒蜷縮在床上的謝宣,只是在廚房里發(fā)出比平時更沉悶的鍋碗碰撞聲。過了一會兒,他走到謝宣床邊,沉默地站了幾秒。謝宣閉著眼,卻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那沉重的、帶著擔憂和某種決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我去趟學校?!?謝建國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沉重,“……再求求老師?!?/p>
說完,他拿起那把破舊的黑傘,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鐵門合上的“哐當”聲,像一塊巨石砸在謝宣的心上。
爸……又去求人了。為了他。
為了他這樣一個……闖下彌天大禍、無可救藥的混賬兒子。
巨大的愧疚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來,幾乎將他溺斃。他將臉更深地埋進散發(fā)著霉味的枕頭里,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開除……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税??父親卑微的懇求,在教導主任冰冷的態(tài)度和顧言辭“顯赫”的背景面前,又能有什么用?不過是徒增羞辱罷了……
時間在冰冷的雨聲中緩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謝宣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躺在冰冷的小床上,任由絕望的藤蔓將自己越纏越緊。
“篤、篤、篤?!?/p>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敲門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出租屋死一般的寂靜。
謝宣的身體猛地一僵!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誰?!
父親回來了?不可能!他有鑰匙!
房東?催租?還是……學校來人了?!是來通知開除的嗎?!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驚恐地望向那扇緊閉的鐵門,渾身肌肉繃緊!
敲門聲停頓了一下,又再次響起。
“篤、篤、篤?!?/p>
依舊是那三下,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刻板的規(guī)律感。
謝宣的心跳如擂鼓!他屏住呼吸,赤著腳,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老舊的門板上有道細微的縫隙,他顫抖著,將眼睛湊了上去。
昏暗的樓道光線,透過縫隙滲進來。
門外站著的,不是兇神惡煞的教導主任,也不是一臉不耐的房東。
那是一個穿著藍白校服的清瘦身影。寬大的校服外套被雨水打濕了些許,深色的水痕暈染在肩頭。黑色的頭發(fā)也沾著細小的水珠,有幾縷濕漉漉地貼在光潔的額角。他微微低著頭,側(cè)臉輪廓在樓道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只能看到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沒什么血色的薄唇。
他手里……提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印著精致Logo的白色紙盒。紙盒的絲帶被打濕了一點,顏色顯得更深。
謝宣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顧言辭?!
他怎么會在這里?!
巨大的驚駭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瞬間攫住了謝宣!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
他來干什么?!
興師問罪?!
親自來通知開除?!
還是……他知道了?知道了自己看到了那條疤?!來警告?來報復?!
無數(shù)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瘋狂鉆入腦海!謝宣臉色慘白如紙,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墻壁,指甲幾乎要嵌進去!他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驚恐地看著那扇隔絕著危險的門板,渾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敲門聲沒有再響起。
門外的人似乎很有耐心,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有樓道窗外傳來的淅瀝雨聲,襯得這方寸之地更加寂靜得可怕。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門外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像是調(diào)整站姿的衣料摩擦聲。
然后,一個清冽、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感的聲音,穿透了薄薄的門板,清晰地傳了進來:
“謝宣?!?/p>
“開門?!?/p>
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和他平時在紀檢部扣分時一樣冰冷。但謝宣卻莫名地從中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同?像是冰層下壓抑著某種未知的暗流。
謝宣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豁出去的沖動在他腦子里瘋狂撕扯!開門?面對他?還是繼續(xù)當縮頭烏龜?
想到父親此刻可能正在學校里為了他卑微地求人,想到那條猙獰的疤痕和顧言辭無聲的淚……一股混雜著負罪感和破罐破摔的勇氣,猛地沖上了頭頂!
操!死就死吧!
他顫抖著伸出手,手指冰涼,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拉開了沉重的鐵門!
“哐當!”
門開了。
樓道里潮濕陰冷的空氣混合著淡淡的雨水氣息瞬間涌入。昏暗的光線下,顧言辭那張過分好看、也過分冰冷的臉,清晰地映入謝宣驚恐的眼中。
他站在門口,身姿依舊挺拔,但校服外套肩頭的深色水漬和額角微濕的黑發(fā),讓他少了幾分平時的凜冽,多了一絲……風塵仆仆的狼狽?那雙深潭般的墨色眼眸,此刻正平靜無波地看著謝宣,里面沒有任何謝宣預想中的憤怒、憎恨或報復的快意。
平靜。
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
然而,謝宣的目光,卻如同被磁石吸住一樣,瞬間死死地釘在了顧言辭的左耳上!
或許是因為淋了雨,或許是因為樓道里光線昏暗……那小巧圓潤的耳垂,此刻竟然泛著一種極其不自然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顯的……粉紅色!像雪地里暈開的一小片桃花瓣!在冷白的皮膚上,刺眼得驚心動魄!
“過敏”?還是……因為情緒?
巨大的驚疑瞬間壓過了恐懼!謝宣張著嘴,喉嚨干澀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驚恐又困惑地看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
顧言辭似乎并不在意謝宣的驚恐和狼狽。他的目光極其短暫地掃過謝宣蒼白憔悴的臉和紅腫的眼睛,隨即冷淡地移開。然后,他極其自然地抬起了手,將那個方方正正的白色紙盒遞到了謝宣面前。
那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猶豫,仿佛只是遞過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東西。
精致潔白的紙盒,上面印著謝宣只在市中心繁華地段櫥窗里見過的甜品店Logo。絲帶被打濕了一點,但無損它的精美。
“給你的?!?顧言辭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清冽得像初冬的溪水。
謝宣徹底懵了!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驚恐、防備、猜測,在這一刻都變成了巨大的荒謬和難以置信!
給……給他的?
一個包裝精美、顯然價值不菲的……甜品?
顧言辭……親自送到他這個“施暴者”的家門口?
這……這怎么可能?!
他僵在那里,像被施了定身咒,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著那個近在咫尺的精致紙盒,又猛地抬頭看向顧言辭那張平靜無波的臉,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荒謬感。
顧言辭見他不動,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耐。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謝宣接過去。那姿態(tài),依舊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命令感。
謝宣像提線木偶一樣,僵硬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在觸碰到那冰涼的、帶著輕微水汽的紙盒表面時,微微一顫。他下意識地接了過來。紙盒有些分量,散發(fā)著淡淡的、誘人的甜香氣息。
就在他接過紙盒的瞬間,顧言辭再次開口了。他的目光依舊沒有落在謝宣臉上,而是越過他,投向出租屋內(nèi)昏暗雜亂的景象,眼神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
“教導處那邊,”他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每一個字卻都清晰地砸在謝宣混亂的心上,“我撤回了投訴。”
“關(guān)于琴……我解釋過了,是意外?!?/p>
“處分……取消?!?/p>
轟——!
謝宣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顧言辭!
撤回投訴?解釋?處分取消?!
這……這怎么可能?!教導主任那斬釘截鐵的態(tài)度……顧言辭那無聲滑落的淚和絕望的眼神……還有那條猙獰的疤痕……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反過來幫他?!
巨大的震驚和強烈的荒謬感,讓謝宣徹底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像看一個外星生物一樣看著顧言辭,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顧言辭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應。他說完這幾句足以打敗謝宣命運的話,便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回謝宣臉上。那雙墨玉般的眼眸里,依舊沒什么溫度,但在那平靜的冰面之下,謝宣卻莫名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疲憊?
“明天,”顧言辭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jié)感,“回學校上課?!?/p>
說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沒有再看謝宣一眼,也沒有看那個被謝宣像捧著炸彈一樣捧在手里的甜品盒。他極其自然地轉(zhuǎn)過身,動作流暢而疏離,就像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任務。
他邁開腳步,朝著昏暗的樓梯口走去。濕漉漉的校服褲腳蹭過積著灰塵的水泥臺階,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那清瘦挺拔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樓道里,只剩下謝宣一個人。
他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僵硬地站在敞開的門口。手里捧著那個散發(fā)著誘人甜香的白色紙盒,冰涼的觸感透過紙盒傳到掌心。
冰冷的雨絲順著敞開的門飄進來,打在謝宣臉上,帶來一絲冰涼的清醒。
他猛地回過神,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他踉蹌著沖到樓梯口,扶著冰冷的、布滿鐵銹的扶手,探頭向下望去!
昏暗的樓道里,空無一人。只有樓下單元門被輕輕帶上的“咔噠”聲,在寂靜的雨聲中隱約傳來。
顧言辭……走了。
他就這樣來了,丟下一個重磅炸彈般的“赦免令”和一個精致的甜品盒,然后……走了?
謝宣茫然地站直身體,失魂落魄地回到狹小的出租屋,反手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風雨,也隔絕了剛才那場如同幻夢般的沖擊。
他背靠著冰冷的鐵門,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目光死死地盯著手里那個潔白的紙盒。包裝精美,絲帶被打濕了一點,散發(fā)著淡淡的甜香,像一個來自異世界的饋贈,充滿了不真實感。
他顫抖著手,幾乎是用撕扯的力道,粗暴地扯開了那被打濕的絲帶,打開了紙盒。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個四寸大小的圓形蛋糕。
純白色的奶油被打發(fā)得極其細膩光滑,像初冬的新雪。蛋糕邊緣用巧克力醬勾勒出簡潔的波浪紋路。最引人注目的是蛋糕頂部——幾顆飽滿鮮紅、掛著晶瑩水珠的新鮮草莓,像紅寶石般點綴在潔白的雪地上。草莓中央,還用更細膩的奶油擠出了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白色雪花。
一股清甜馥郁的草莓香氣混合著奶油的醇香,瞬間彌漫在狹小、帶著霉味的出租屋里,形成一種強烈到近乎魔幻的對比。
草莓蛋糕……
謝宣呆呆地看著這個精致得與周圍破敗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甜點,腦子里一片混亂。
顧言辭……那個冰冷得像萬年玄冰、被他視為噩夢的顧言辭……淋著雨,跑到他這破敗的出租屋門口……只是為了……給他送一個草莓蛋糕?
還有那句“處分取消”……
為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巨大的困惑和一種無法言喻的復雜情緒,如同藤蔓般纏繞上謝宣的心臟。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試探,輕輕戳了一下蛋糕頂部那顆最大最紅的草莓。
指尖傳來冰涼、柔軟、帶著細微顆粒的觸感。
很真實。
不是夢。
謝宣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視線越過狹小的窗戶,投向外面灰蒙蒙的、飄著冰冷雨絲的天空。雨點敲打著玻璃,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
冰封的河面下,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無人察覺的深處,悄然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細縫。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帶著草莓清甜氣息的暖流,正從那道裂縫中,無聲地滲透出來。
明天……回學校?
謝宣低下頭,看著蛋糕上那朵精致的奶油雪花。他拿起旁邊配送的小叉子,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挖下一點混合著草莓果肉的雪白奶油,送進了嘴里。
冰涼、細膩、甜美的滋味,帶著草莓清新的果酸,瞬間在舌尖化開。那濃郁的甜味,強勢地驅(qū)散了口腔里殘留的苦澀和絕望的余味。
很甜。
甜得……讓人鼻子發(fā)酸。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將那陣突如其來的酸澀壓了回去。然后,他又挖了一大勺,塞進嘴里,用力地咀嚼著,仿佛要將這突如其來的、帶著巨大困惑的甜意,連同那冰河初融的微光,一起吞進肚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