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熔金,將南城一中古樸的圖書館窗欞染成溫暖的琥珀色??諝饫锔又f紙張?zhí)赜械?、略帶霉味的墨香,混合著窗外飄來的淡淡桂花甜香,靜謐得能聽見塵埃落定的聲音。
謝宣像做賊一樣,縮在高大書架投下的陰影里,手里捧著本嶄新的物理練習(xí)冊,眼神卻不受控制地往斜前方飄。
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顧言辭正坐在那里。
他面前攤開著一本厚重的、硬殼燙金封面的外文原版書,像一塊沉默的黑色礁石。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落在他半邊身體上,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輪廓,也給他冷白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他微微低著頭,額發(fā)垂落,遮住了小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利落的下頜和專注時微微抿起的薄唇。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黑色的鋼筆,筆尖偶爾在攤開的筆記本上劃過,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沙沙聲。
整個畫面安靜得像一幅古典油畫,自帶一種生人勿近的、學(xué)霸專屬的圣光。
謝宣的心臟卻像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撲通撲通撞得肋骨生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跟著顧言辭溜進(jìn)了圖書館。明明放學(xué)了,明明可以回宿舍癱著,或者去操場揮霍過剩的精力……可一看到那個清冷的背影匯入圖書館的人流,他的腳就像有自己的想法,自動跟了上來。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強(qiáng)迫自己把視線從顧言辭完美的側(cè)臉移開,重新聚焦在眼前的物理題上。一道關(guān)于電磁感應(yīng)的綜合大題,復(fù)雜的線圈切割磁感線示意圖像一團(tuán)糾纏的毛線,看得他頭昏腦漲。他咬著筆帽,眉頭擰成一個死結(jié)。
“操……”一聲低低的、帶著挫敗感的咒罵不受控制地從齒縫里溜出來。
聲音不大,但在落針可聞的圖書館里,卻顯得格外清晰。
斜前方那個仿佛入定的身影,握著鋼筆的手指,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洇開一個極小的墨點(diǎn)。
謝宣嚇得一激靈,趕緊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鉆進(jìn)練習(xí)冊里。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燙。完了!又被發(fā)現(xiàn)了!這家伙耳朵怎么這么靈?!
預(yù)想中的冰冷視線并沒有掃射過來。顧言辭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偏了一下頭。那動作細(xì)微得如同錯覺,卻恰好讓他的左耳廓更多地暴露在斜射進(jìn)來的光線里。
謝宣的眼角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片區(qū)域——小巧圓潤的耳垂,在夕陽暖金色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細(xì)膩的、近乎透明的質(zhì)感。邊緣處……似乎暈染著一層極其極其淺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粉。像初春枝頭最羞澀的櫻花苞,被陽光曬暖了邊緣。
謝宣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呼吸都滯住了!
又是這樣!
那該死的、若有似無的淡粉!
過敏?還是……別的?
這個念頭像只不安分的小爪子,在他心里撓了一下又一下。他趕緊甩甩頭,試圖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和眼前顧言辭的耳朵一起甩出去。他深吸一口氣,再次將全部注意力(自以為)投向那道該死的物理題。
線圈……切割……速度……角度……右手定則……
公式在腦子里打架,攪成一鍋粥。謝宣的眉頭越擰越緊,額角甚至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他煩躁地用筆尖戳著草稿紙,發(fā)出輕微的“噠噠”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漸漸由金轉(zhuǎn)橙,再由橙染上淡淡的紫灰。圖書館里的人漸漸少了,只剩下翻動書頁和筆尖摩擦紙面的沙沙聲,更襯得空間空曠靜謐。
長時間的專注和挫敗感像沉重的潮水,慢慢淹沒了謝宣。眼皮越來越沉,像掛了鉛塊。眼前的物理符號開始扭曲、跳舞,最后模糊成一片晃動的光影。腦袋不受控制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下垂……
意識徹底滑向黑暗邊緣的前一秒,他仿佛聞到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木質(zhì)淡香,混合著舊書墨味,若有似無地縈繞在鼻尖。
……
鼻尖傳來一陣微涼、細(xì)膩的觸感。
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干凈的皂角氣息,還有一絲……極淡的冷冽木質(zhì)調(diào)?
謝宣迷迷糊糊地蹭了蹭,想把那點(diǎn)擾人清夢的涼意蹭開。臉頰似乎碰到了一片更加溫軟的“布料”,帶著令人舒適的體溫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好聞的味道。
唔……這個枕頭……有點(diǎn)硬……但味道……真好聞……像陽光曬過的松林……
他滿足地喟嘆一聲,睡得更沉了。甚至無意識地,又往那片溫軟可靠的“枕頭”深處拱了拱,調(diào)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完全沒注意到,他此刻正以一種極其親昵、甚至可以說是“放肆”的姿態(tài),將整個腦袋的重量,都枕在了旁邊人的……肩膀上。
而那個被他當(dāng)作“人形靠枕”的人——
顧言辭的身體在謝宣腦袋靠上來的瞬間,驟然僵直!
像被一道無形的電流狠狠擊中!
他猛地從書頁中抬起頭,那雙深潭般的墨色眼眸里,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震驚、錯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猝不及防侵入私人領(lǐng)域的、極其強(qiáng)烈的慍怒!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出現(xiàn)了裂痕!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想要將這個膽大包天的家伙狠狠推開!
然而——
他的目光,落在了靠在自己肩頭的那張熟睡的臉上。
少年睡得很沉,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平日里的桀驁和警惕。臉頰因?yàn)槭焖褐】档募t暈,嘴唇微微張開,露出一點(diǎn)潔白的牙齒,呼吸均勻而綿長。額前幾縷不聽話的碎發(fā)蹭得有些凌亂,柔軟地搭在光潔的額頭上。褪去了所有的尖刺和防備,此刻的謝宣,安靜得像一只收起利爪、毫無防備的……大型貓科動物?
顧言辭緊握著鋼筆、指節(jié)發(fā)白、蓄勢待發(fā)要推開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股洶涌的怒意,如同撞上了無形的堤壩,竟奇異地凝滯了一瞬。
他死死地盯著謝宣毫無防備的睡顏,眼神復(fù)雜地翻涌著。那深不見底的墨色瞳孔里,冰冷的慍怒漸漸被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解讀的暗流所取代。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涌動、掙扎。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夕陽最后一點(diǎn)余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溫柔地籠罩在靠在一起的兩人身上。顧言辭僵硬的身體,在謝宣均勻溫?zé)岬暮粑鬟^他頸側(cè)皮膚時,極其緩慢地、極其細(xì)微地……放松了一點(diǎn)點(diǎn)。
那緊握的鋼筆,被他極其小心地、無聲地放在了攤開的書頁上。
他微微側(cè)過頭,目光極其復(fù)雜地落在謝宣枕著他肩膀的腦袋上。少年柔軟的發(fā)絲有幾縷蹭到了他的下頜,帶來一陣細(xì)微的、癢癢的觸感。
顧言辭的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他做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動作。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謹(jǐn)慎,抬起了那只沒被壓住的左手。
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在空氣中懸停了幾秒,指尖微微蜷縮,似乎在猶豫,又像是在抗拒著什么。
最終,那只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輕柔地、極其克制地……落在了謝宣柔軟凌亂的額發(fā)上。
指尖微涼,動作生澀得近乎笨拙。只是極其短暫地、蜻蜓點(diǎn)水般,輕輕拂過那幾縷不聽話的碎發(fā),將它們撥開,露出少年光潔飽滿的額頭。
那觸感……柔軟得不可思議。
做完這一切,顧言辭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縮進(jìn)掌心,仿佛還殘留著那柔軟溫?zé)岬挠|感。他迅速別開臉,重新將視線投向面前攤開的厚重外文書,下頜線繃得死緊,喉結(jié)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
耳根處,那片在夕陽下原本只泛著極淺淡粉暈的區(qū)域,此刻像是被投入了滾燙的顏料,瞬間蔓延開一片驚心動魄的、熟透般的緋紅!如同雪地里驟然盛開的紅梅,灼熱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那抹緋紅迅速蔓延至整個耳廓,甚至向冷白的脖頸處暈染開去。
顧言辭死死地盯著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字母,眼神卻失去了焦距,耳尖滾燙的溫度像火焰般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他放在膝蓋上的右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深藍(lán)色的校褲布料,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錾陌住?/p>
整個身體,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僵硬而緊繃。只有胸腔里那顆瘋狂擂動的心臟,在寂靜的圖書館里,發(fā)出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震耳欲聾的轟鳴。
……
“唔……”
一聲含糊的、帶著濃濃睡意的鼻音響起。
謝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視線先是茫然地聚焦在眼前一片深藍(lán)色的、帶著挺括折痕的布料上。布料下,是清瘦而結(jié)實(shí)的……肩膀?
等等!肩膀?!
謝宣混沌的大腦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瞬間清醒!他猛地抬起頭!
動作幅度太大,后頸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聲,酸麻感瞬間襲來。
映入眼簾的,是顧言辭那張近在咫尺、完美得毫無瑕疵的側(cè)臉。對方正微微垂著眼瞼,專注地看著面前的書,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謝宣的幻覺。
然而——
謝宣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一樣,死死地釘在了顧言辭的左耳上!
夕陽的余暉早已褪盡,窗外暮色四合。圖書館頂燈柔和的光線下,顧言辭的左耳廓,從耳尖到耳垂,正蔓延著一片極其不自然的、熟透般的緋紅!像被最艷麗的晚霞狠狠吻過,與他冰冷無波的面容形成了最極致的反差!
那片紅暈,在冷白的皮膚上異常扎眼,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灼熱感!
謝宣的大腦徹底宕機(jī)!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保持著抬頭的姿勢,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微張,足以塞進(jìn)一個雞蛋。
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他……他好像……枕著顧言辭的肩膀睡著了?!
然后……顧言辭的耳朵……就紅成了這樣?!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雷劈中的感覺再次席卷了謝宣!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臉頰蹭到那片溫軟“布料”(顧言辭的校服?)時,那種令人舒適的觸感和好聞的味道……
“醒了?”
一個清冽、低沉、帶著一絲極力壓抑卻依舊能聽出的……緊繃感的聲音響起,打斷了謝宣混亂的思緒。
顧言辭終于轉(zhuǎn)過頭,目光平靜地落在謝宣那張寫滿“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干了什么”的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褪盡的暗涌,但很快就被強(qiáng)行壓下的冰冷覆蓋。只是那緊抿的薄唇,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謝宣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石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慌亂地避開顧言辭的視線,眼神飄忽地掃過對方依舊緋紅的耳尖,又迅速垂下眼,盯著自己面前那本一片空白的物理練習(xí)冊,臉頰和耳朵瞬間燒得滾燙!
操!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他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東西,書本被他弄得嘩啦作響,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他無地自容的現(xiàn)場!
“啪嗒?!?/p>
一個熟悉的、印著精致Logo的白色小紙盒,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極其自然地推到了謝宣面前的書桌上。動作流暢得仿佛只是隨手放下一支筆。
謝宣收拾的動作瞬間僵住。
又是……甜品?!
他猛地抬頭,撞進(jìn)顧言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對方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拿走。
謝宣看著那個小紙盒,又看看顧言辭那張冰冷依舊、只有耳尖殘留著驚人緋紅的臉,腦子里一團(tuán)亂麻。羞恥、窘迫、荒謬、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困惑……像打翻的調(diào)色盤。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一把抓過那個小紙盒,像抓著燙手山芋,胡亂塞進(jìn)已經(jīng)鼓鼓囊囊的書包里。然后,他猛地背起書包,低著頭,像被鬼追一樣,腳步虛浮、同手同腳地沖出了圖書館閱覽區(qū),一頭扎進(jìn)外面昏暗的走廊里。
直到冰冷的夜風(fēng)撲面而來,吹散了他臉上的滾燙,謝宣才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氣。心臟還在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胸腔,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他顫抖著手,從書包里掏出那個“罪證”——白色小紙盒。粗暴地扯開絲帶,打開。
這一次,不是草莓蛋糕,也不是芒果布丁。
里面是四塊小巧玲瓏、形狀各異的曲奇餅干??镜媒瘘S酥脆,點(diǎn)綴著巧克力豆和堅(jiān)果碎,散發(fā)著濃郁誘人的黃油和焦糖香氣。
謝宣:“……”
他捏起一塊小熊形狀的曲奇,塞進(jìn)嘴里,用力地咀嚼著。酥脆的口感,濃郁的黃油香,甜度恰到好處。
很甜。
甜得……讓人有點(diǎn)不知所措。
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慢慢地嚼著曲奇,腦子里反復(fù)回放著剛才圖書館里那匪夷所思的一幕——顧言辭僵硬的肩膀,專注的側(cè)臉,自己靠上去時那溫軟的觸感……還有那片驚心動魄的、熟透般的緋紅耳尖。
一個模糊的、帶著點(diǎn)甜味的念頭,如同初春冰面下的氣泡,不受控制地浮了上來:
顧言辭的耳朵……
好像……真的……特別容易紅?
他甩了甩頭,試圖把這個荒謬又帶著點(diǎn)莫名悸動的念頭甩出去。就在這時——
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再次如同變魔術(shù)般,從他書包側(cè)袋里(裝著曲奇盒子的旁邊)滑落出來,輕飄飄地掉在地上。
謝宣彎腰撿起,心臟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緊張,小心翼翼地展開紙條。
依舊是那瘦勁鋒利、力透紙背的熟悉字跡。
這一次,不再是物理公式。
只有一行簡潔的、帶著點(diǎn)命令口吻、卻又莫名顯得有些……笨拙的字:
“笨鳥。
明天物理課,別飛錯方向?!?/p>
謝宣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兩個字上——“笨鳥”。
他捏著紙條,站在圖書館外昏暗的走廊里,晚風(fēng)吹起他額前凌亂的碎發(fā)。
許久。
一聲帶著點(diǎn)咬牙切齒、卻又掩不住一絲上揚(yáng)尾音的嘀咕,輕輕飄散在帶著桂花甜香的夜風(fēng)里:
“……操。你才笨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