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舊在傾瀉。 冰冷,沉重,永無止境。
青囊書院前庭,死寂無聲。 凝固的肅殺如同冰封的湖面,蘇慕白的氣息便是那無形的冰層。玄甲軍士如同鑲嵌在冰中的黑色鐵蒺藜,刀鋒上的寒意被強行凍結(jié),眼神里的兇戾凝固成冰冷的雕塑。跪伏在地的學子、教習、仆役,身體微微顫抖,呼吸凝滯在喉嚨口,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的狂跳,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每一寸神經(jīng)。
明倫堂高階之上,蘇慕白青衫微拂。 雨簾在他頭頂三尺自動分開,形成一道無形的穹頂。他的目光越過死寂的前庭,越過重重屋宇飛檐,穿透狂暴的雨幕,精準地落向后山密林深處那片剛剛熄滅毀滅火焰的泥濘之地。
他的眼神深邃如淵,倒映著遙遠之地那無聲的悲慟與冰冷的死寂。一絲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光芒在他眼底深處掠過,如同星辰隕滅前最后的余燼。
“……該回來了?!碧K慕白的聲音很輕,近乎自語,卻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冰層,落入每一個心神緊繃的存在耳中。
話音落下的剎那——
轟——?。?! 一股磅礴、蒼茫、仿佛源自大地深處最古老意志的恢弘氣息,毫無征兆地以蘇慕白為中心轟然爆發(fā)!
這股氣息不再是之前的溫和撫慰! 它沉重!古老!帶著一種無可違逆的、號令山川草木的絕對威嚴!
嗡! 整個青囊書院的地脈仿佛被瞬間喚醒!腳下的青石板發(fā)出低沉的共鳴!書院中所有古老的松柏、翠竹、乃至墻角石縫里最卑微的雜草,都在同一瞬間枝葉搖曳,發(fā)出沙沙的回應!磅礴的生機與厚重的土元之力瘋狂匯聚,如同百川歸海!
這股力量并未攻擊任何人。 它如同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整片空間的“規(guī)則”!
咔嚓!咔嚓! 那禁錮玄甲軍士的鐵血殺意、那凍結(jié)前庭的無形冰層,在這股源自大地本源的磅礴偉力碾壓下,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間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隨即轟然破碎!
噗! 噗!噗! 數(shù)十名玄甲軍士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胸口,齊齊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修為稍弱者更是口噴鮮血,踉蹌后退!他們引以為傲的鐵血煞氣領域,在這股仿佛天地本身意志的碾壓下,不堪一擊!
鐵獄校尉首當其沖!他周身凝聚的矛勢如同撞上磐石的怒潮,轟然潰散!巨大的反噬之力讓他魁梧的身軀猛地一晃,腳下堅硬的青石板寸寸龜裂!一縷刺目的猩紅從他緊抿的嘴角緩緩溢出!他猛地抬頭,望向高階上那道青衫身影,眼中第一次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驚駭與……一絲源自本能的、如同螻蟻仰望神明的恐懼!
“走?!碧K慕白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有一個字。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神諭。
他不再看下方驚駭欲絕的玄甲軍士一眼。 青衫微動。 身影已然從高階之上消失。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留下前庭一片狼藉的死寂。玄甲軍士們驚魂未定,面面相覷,鐵獄校尉死死盯著蘇慕白消失的方向,握矛的手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指節(jié)發(fā)白。雨水沖刷著地上的血跡和碎裂的磚石,發(fā)出單調(diào)的嘩嘩聲。
后山密林。 風雨如晦,沖刷著泥濘與血色。
燼抱著枯葉蟬冰冷的身體,站在暴雨之中。 亂發(fā)濕透,緊貼著棱角分明的側(cè)臉,雨水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臂彎中的軀體輕得如同落葉,殘留的溫度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帶走,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枯寂與蕭索。那雙曾經(jīng)清澈如林間深潭的眼眸緊閉著,長睫如同凝固的霜雪,再也不會睜開。
空洞。 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空洞,占據(jù)了他所有的感知。焚世的怒火,撕裂星河的暴戾,在蟬兒生命之火徹底熄滅的瞬間,仿佛也隨之燃盡、凍結(jié)。
時間失去了意義。 只有冰冷的雨,永不停歇地落下,敲打著林地,敲打著死寂。
蘇……慕……白……” 一個名字,如同從萬載玄冰深處生生鑿出,帶著刻骨的恨意與焚盡一切的冰冷殺機,在死寂的雨林中低低響起。不是咆哮,而是壓縮到極致的、足以割裂靈魂的音節(jié)。
就在這凝固的悲慟與殺意即將徹底凍結(jié)這片空間的剎那!
嗡——! 一股蒼茫、厚重、如同大地本身意志蘇醒的磅礴氣息,毫無征兆地降臨! 這股氣息并非針對燼。它如同無形的漣漪,瞬間掃過整片山林!狂暴的雨幕在這股氣息下微微一滯!周圍被戰(zhàn)斗波及、斷裂焦黑的古木殘骸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地面流淌的血水仿佛凝固了一瞬!
緊接著! 一道青衫身影,如同從畫卷中走出,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燼身前十步之外的風雨之中。
蘇慕白。 雨水在他身周自動分開,如同拱衛(wèi)君王的臣子。他平靜地看著燼,看著燼懷中那具毫無生機的軀體,深邃的眼眸里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沉痛,如同洞察了亙古的悲歡。
燼猛地抬頭! 空洞的眼眸深處,那點冰冷的、凍結(jié)地獄的幽芒驟然爆燃!如同瀕死的火山重新噴發(fā)!焚世的暴戾與毀滅意志瞬間沖破冰冷的桎梏,如同無形的風暴轟然席卷!
“你——??!”一聲嘶啞到極致的低吼從燼喉嚨里擠出!他周身尚未完全熄滅的毀滅氣息如同被投入滾油的火星,轟然暴漲!腳下的泥濘瞬間沸騰、蒸發(fā)!形成一片翻滾的白霧!一股足以撕裂空間的恐怖威壓狠狠壓向蘇慕白!
殺! 無需言語!無需質(zhì)問! 唯有鮮血!唯有毀滅!才能洗刷這刻骨的恨!
面對這股足以將化神境修士瞬間碾碎的恐怖威壓和滔天殺意,蘇慕白神色不變。他甚至沒有做出任何防御姿態(tài)。 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
沒有光華萬丈,沒有驚天動地的能量波動。 只是極其簡單地、如同拂去塵埃般,對著燼懷中枯葉蟬冰冷的身軀,凌空虛虛一引。
嗡! 一股無形的、難以言喻的柔韌力量瞬間穿透了燼狂暴的毀滅力場,無視了他的意志阻隔,如同春風化雨,悄然沒入了枯葉蟬的眉心!
快! 超越了思維捕捉的快! 如同規(guī)則本身在生效!
燼只覺得臂彎一輕!一股無法抗拒的柔和力量如同最溫柔的流水,輕輕拂過枯葉蟬的身體,將她從他緊緊箍住的懷抱中……剝離!
“你——!”燼目眥欲裂!狂暴的氣息如同失控的狂龍,徹底引爆!他右拳緊握,毀滅的湮滅之力在掌心瘋狂凝聚,就要不顧一切地轟出!
就在此刻—— 枯葉蟬被那股柔力托舉,懸浮在蘇慕白身前尺許的空中。
異變陡生!
枯葉蟬眉心處,被蘇慕白虛引之處,一點極其微弱、卻純凈到極致的翠綠光芒,如同沉睡億萬年的種子被春風喚醒,倏然亮起!
光芒極其黯淡,在狂暴的雨幕中如同風中殘燭。然而,就在這微光出現(xiàn)的剎那——
噗! 一聲輕響,如同晨露滴落新葉。 一點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嫩綠芽點,毫無征兆地從枯葉蟬蒼白冰冷的眉心皮膚下……拱了出來!
那嫩芽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帶著生命的柔韌與倔強,在狂暴的風雨中微微顫動著。芽點之上,繚繞著一絲微弱卻精純得令人心悸的木靈本源氣息——正是枯葉蟬自毀爆發(fā)、玉石俱焚時最后殘存的那一縷最核心的本命精粹!
這縷精粹,竟未被耗盡!竟在她生機斷絕的軀體深處,以另一種方式……頑強地保留了下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燼狂暴的殺意核心!他凝聚毀滅之力的右拳猛地一頓!燃燒著火焰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死死盯著枯葉蟬眉心上那點微弱的、顫動的嫩綠!
“木靈圣胎,本源歸一?!碧K慕白的聲音響起,平靜依舊,卻帶著一種洞悉天地生滅輪回的滄桑,“生機雖絕,靈種未熄。死中藏生,乃天地至理。”
他的目光投向遠處,投向青囊書院深處,那片被暴雨籠罩的古老建筑群落,投向那座象征著圣賢傳承的明倫堂方向。
“她的靈種,需借書院千年文脈溫養(yǎng),集浩然正氣蘊其神,納地脈木靈塑其形?!碧K慕白的視線仿佛穿透了時空,落在遙遠的未來,“十年蘊靈,一朝破繭……或可……”他微微一頓,沒有說完,但未盡之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燼死寂的心湖中掀起狂瀾!
希望! 一縷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火種!
燼周身沸騰的毀滅氣息如同被冰水澆灌,瞬間凝滯、回落!那雙燃燒著熔巖火焰的眼睛死死盯著蘇縉,里面的暴怒、殺意并未消失,卻被一種更復雜的、近乎痙攣的……掙扎與難以置信的……希冀所取代!
“你……為何……”燼的聲音嘶啞干澀,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血沫。他無法理解!蘇慕白為何要救蟬兒?為何要給他這縷希望?這希望到底是真……還是另一個更深、更毒的陷阱?!
蘇慕白沒有回答燼的質(zhì)問。 他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倒映著萬古星辰旋轉(zhuǎn)的軌跡,平靜地回視著燼那雙交織著毀滅與希冀的眼睛。
燼?!碧K慕白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重量,“你可知,你為何名為‘燼’?”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燼襤褸的衣衫、傷痕累累的軀殼,直視著他識海深處那片被血色與烈焰覆蓋的過往廢墟。
“灰燼之下,并非終結(jié)?!碧K慕白緩緩抬起手,指向自己腳下這片被風雨浸透、剛剛埋葬了陰謀與犧牲、又被新的生機點亮的土地。 “而是新火將燃的沃土?!?/p>
他的手指,并非指向燼,而是指向這片承載了青囊書院的山巒大地,指向這片風雨飄搖卻又堅韌不屈的疆域。
“三年前那場焚盡舊朝的滔天大火,燒掉了龍椅,燒掉了王冠,燒掉了無數(shù)忠魂白骨……”蘇慕白的聲音如同古老的編鐘,在風雨中回蕩,“但它燒不掉人心中的火種,燒不垮這片土地上蟄伏的脊梁!你所背負的,你所仇恨的,你所保護的……都不過是這盤天地棋局上的一枚落子!”
蘇慕白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穿透迷霧的利劍! “你以為雍王是執(zhí)棋者?以為老夫是執(zhí)棋者?以為那藏在陰影里的‘主上’是執(zhí)棋者?”他發(fā)出一聲低沉而蒼涼的輕笑,“錯了!我們都不過是棋子!是命運洪流中掙扎的蜉蝣!真正的棋局,早在龍鱗破碎、帝星隕落的那一刻,便已開始!”
他收回手指,指向蒼穹之上那翻涌著無盡鉛云的墨黑天幕,聲音斬釘截鐵: “是民心!是天道!是這片山川社稷無聲的吶喊!是億萬生民在暴政與黑暗中積蓄的滔天怒焰!它們才是真正的棋手!而我們……”
蘇慕白的聲音微微一頓,帶著一種洞徹世情的悲憫與決絕: “不過是棋盤上,被看不見的手推動著,去撕裂黑暗,去點燃星火,去……呼喚那沉睡的真龍重新睜眼的——薪柴!”
“薪柴……”燼喃喃重復著這個詞,眼中的掙扎與混亂達到了頂點。蘇慕白的話如同驚雷,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炸開滔天巨浪!仇恨、責任、犧牲、希望……無數(shù)復雜的情緒如同失控的野馬在腦海中瘋狂沖撞!
記住這片葉子。”蘇慕白的聲音將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一片邊緣微蜷、脈絡清晰的枯黃槐葉,不知何時被雨水打落,緩緩飄落在枯葉蟬眉心上那點微弱的嫩綠芽點旁。
蘇慕白抬手,對著懸浮的枯葉蟬輕輕一拂。 枯葉蟬的身體連同眉心那點微弱的嫩綠光芒,如同被無形的清風托起,化作一道極其微弱的翠綠流光,瞬間投向青囊書院深處那燈火通明的明倫堂方向,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蟬蛻已落,靈種已種?!碧K慕白緩緩轉(zhuǎn)過身,青衫背影在風雨中顯得無比挺拔,卻又帶著一種孤獨的蒼茫。 “棋子既已入局……” 他的聲音穿透雨幕,如同宣告一個時代的開端,清晰地傳入燼的耳中,也仿佛傳入這片風雨飄搖的山河大地: “……棋局,開始了?!?/p>
話音落下。 蘇慕白的身影如同水墨畫中淡去的筆跡,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狂暴的雨簾深處。
原地,只剩下燼。 孤身一人,站在冰冷的暴雨之中,腳下是殺戮與犧牲的泥濘,懷中空無一物,只剩下那片飄落在泥水中的枯黃槐葉,被雨水沖刷著,靜靜地躺在那里。
雨聲轟鳴。 燼緩緩低下頭。 空洞的雙眸死死盯著泥水中那片枯葉。 死寂的眼底深處,一點幽暗的、足以焚盡星河卻又帶著一絲微弱星火的復雜光芒,如同深淵底部復燃的余燼,悄然亮起,無聲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