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黎明前的黑暗被暴雨洗刷得格外純粹，墨藍色的天幕如同被打磨過的巨大琉璃，星辰稀疏而遙遠(yuǎn)?？諝饫飶浡嗤僚c草木被洗禮后的清新腥氣，冰冷徹骨。青囊書院后山的泥濘漸漸沉淀，留下滿地狼藉的斷枝殘葉、坑洼積水，以及無法被雨水徹底沖刷干凈的、暗紅發(fā)黑的印記。
燼站在一片狼藉的林地中央。 腳下是昨夜激戰(zhàn)的泥濘，風(fēng)雨的痕跡深刻入骨，如同大地的傷疤。懷中空蕩冰冷，枯葉蟬身體的重量與溫度仿佛還殘留在臂彎，卻又被這冰冷的晨風(fēng)無情地帶走，只剩下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虛無。
他緩緩低下頭。 冰冷的視線落在腳邊泥水里那片枯黃的槐葉上。葉子邊緣微蜷，脈絡(luò)清晰，被雨水泡得有些發(fā)軟，靜靜地躺在污濁中，如同昨夜那場焚盡一切的犧牲與悲慟最后的、卑微的墓碑。
蘇慕白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鋼針，反復(fù)穿刺著他麻木的神經(jīng)： “灰燼之下，并非終結(jié)?！?“而是新火將燃的沃土。” “你為何名為‘燼’？” “棋子既已入局……棋局，開始了?！?/p>
希望？ 一縷微弱到近乎虛幻的火種嗎？
燼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下撇動，形成一個冰冷而嘲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溫度，只有無邊無際的荒蕪和一種被命運反復(fù)戲弄后的刻骨冰寒。
他緩緩彎下腰。 動作有些遲滯，仿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發(fā)出無聲的呻吟。沾滿泥污的手指，極其穩(wěn)定地，捻起了那片被污泥浸透的枯黃槐葉。
指尖傳來冰冷、濕滑、脆弱不堪的觸感。 如同昨夜蟬兒最后殘存的溫度。 燼的手指猛地收緊！ 那片枯葉連同沾染的泥漿，在他掌心被狠狠攥緊！揉搓！冰冷濕滑的觸感混合著葉片被擠壓碎裂的微弱聲響，清晰地烙印在掌心的神經(jīng)末梢上！一種近乎自虐般的快意伴隨著更深沉的痛楚，瞬間攫住了他！
他需要這痛！ 這冰冷的、真實的、被掌控在手中的碎裂感！ 這能讓他暫時忘卻腦中那縷該死希望的痛！
燼猛地直起身！ 攥緊的拳頭垂在身側(cè)，碎裂的枯葉和泥漿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腳下的泥濘里。 空洞的眼眸深處，那點被蘇慕白強行點燃的、搖曳不定的幽暗星火，在巨大的虛無與冰冷的恨意反復(fù)煎熬沖刷下，如同風(fēng)中殘燭，劇烈地明滅、掙扎、最終……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掐滅。
希望？ 那是更深的毒藥！ 是蘇慕白套在他脖頸上、比玄鐵鐐銬更致命的枷鎖！ 是要他背負(fù)著這縷虛幻的微光，心甘情愿踏入另一個更大、更黑暗的棋局的陷阱！
蟬兒…… 燼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嗚咽。腦海中閃過枯葉蟬最后睜眼時那抹決絕的光芒，閃過她眉心那點微弱顫動的嫩綠……隨即被昨夜她身體冰冷、生機斷絕的畫面徹底覆蓋、碾碎！
那點嫩綠…… 那所謂的“靈種”…… 在蘇慕白手中…… 在那個老狐貍的手中！ 是籌碼？是誘餌？還是另一個更殘酷的謊言？！
骸骨鋪路！ 血海作舟！ 他燼，從來就不是等待救贖的棋子！他是從焚盡舊朝的滔天烈焰中爬出的灰燼！是注定要以仇恨與毀滅將一切徹底埋葬的余孽！
保護？ 燼的胸腔劇烈起伏，一股混雜著暴戾、怨毒、孤絕的冰冷火焰在眼底重新點燃、沸騰！他保護不了任何人！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蕭氏滿門忠骨、他麾下染血的袍澤……還有……蟬兒！
他誰也護不住！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拉著所有仇敵，一起墜入無間地獄！用他們的血與骸骨，鋪就通往復(fù)仇終點的毀滅之路！
蘇慕白…… 雍王…… 還有那個藏在陰影里、被黑袍修士稱為“主上”的惡鬼…… 一個都休想逃！
燼緩緩抬起緊攥的拳頭。 指縫間，碎裂的枯葉殘骸和泥漿緩緩滴落。 他張開手掌。 掌心一片狼藉。碎裂的葉脈如同扭曲的傷痕，深深烙印在沾滿污泥的掌紋之中。
冰冷的目光掃過這片泥濘的林地。 昨夜黑袍修士連同蟠龍吐珠佩被湮滅的地方，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凹坑，被渾濁的雨水灌滿，看不出絲毫痕跡。 目光最終落回自己掌心那片狼藉。 不是枯葉。 不是玉佩。 而是一場徹底失敗的劫掠。 一場徹底的……失鱗！
失了蟬兒。 失了最后的牽掛。 也失了那枚本可攪動風(fēng)云、卻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毀掉的、真正的龍鱗玉佩！
失鱗者…… 燼的嘴角再次咧開，這一次，那冰冷的弧度更深了。 失鱗者，困于淺灘，失其爪牙，陷于險境。 但他燼…… 早已身陷無間！ 失鱗？ 不過是剝掉了一層無關(guān)緊要的枷鎖！
下一瞬！ 燼攥緊的手掌猛地再度收攏！將掌心的污穢與碎裂死死包裹！ 他不再停留。 身影如同融入黎明的最后一絲陰影，倏然消失在狼藉的林地深處，只留下被踏碎的泥濘，以及那片被徹底揉入污泥、再無痕跡的枯槐殘骸。
青囊書院，明倫堂后的庭院深處。
暴雨過后，空氣格外清冽。一棵需要數(shù)人合抱的古老槐樹矗立在庭院中央，虬枝盤曲，蒼勁如龍。巨大的樹冠如同撐開的墨綠色華蓋，枝葉繁茂，層層疊疊，在晨曦微光中投下深邃斑駁的暗影。昨夜的風(fēng)雨似乎并未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唯有些許晶瑩的水珠在寬大的葉片邊緣滾動，無聲滴落。
樹下。 蘇慕白靜靜佇立，青衫微拂。 他身前的地面上，昨夜枯葉蟬眉心生出的那點微弱的嫩綠芽點，此刻正懸浮在離地尺許的虛空中。芽點極其微小，卻散發(fā)著一種柔和而堅韌的翠綠微光，微弱卻純凈的生命氣息如同初生的溪流，在周圍潮濕的空氣中靜靜流淌。
蘇慕白抬起右手，指尖縈繞著一縷極其精純、溫潤如水的淡金色光芒。那是書院千年文脈凝聚的浩然之氣，帶著圣賢誦讀的回響與智慧的沉淀。他指尖輕點，那縷淡金光芒如同擁有生命般，緩緩注入懸浮的翠綠芽點之中。
嗡！ 芽點輕微震顫了一下，翠綠光芒似乎明亮了一絲，貪婪地吸收著那縷淡金氣息。一絲極其細(xì)微、難以察覺的靈性波動，如同沉睡的嬰兒第一次感知到世界，在芽點深處悄然萌動。
蘇慕白深邃的眼眸注視著這微小而倔強的生命之光。 “此間浩然，可蘊其神。”他低聲自語，聲音溫和，如同對著初生的嬰孩，“此地木靈，可塑其形。” 他左手袍袖輕拂，一股無形而溫和的力量引動著庭院地脈。古槐虬結(jié)的根須深處，一絲絲精純磅礴的青木靈氣被緩緩抽取，如同淡綠色的煙霧，無聲無息地匯聚而來，同樣緩緩注入那點翠綠芽點之中。
芽點的光芒更加柔和、穩(wěn)定。它懸浮著，緩慢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向著古槐那粗壯虬勁的樹干靠攏。
最終。 翠綠的芽點輕盈地觸碰到了古槐那布滿歲月滄桑的、深褐色的樹干。 沒有聲響。 沒有光華。 只有一種無聲的、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的契合。
芽點緩緩地、如同融化般，沒入了古槐的樹干之內(nèi)，消失不見。
庭院陷入一片沉寂。 唯有古槐寬大的葉片在微風(fēng)中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仿佛在無聲地接納著這微小的寄居者。樹干深處，那點微弱的翠綠光芒徹底隱沒，如同投入母體的胚胎，在無窮的木靈生機與千年文脈的溫養(yǎng)下，進入了最深沉的沉睡與漫長的蛻變。
蘇慕白站在古槐之下，仰望著巨大繁茂的樹冠，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枝葉，看到了樹干深處那悄然沉睡的一點微弱星火。
“十年蘊靈，一念破繭……”蘇慕白的聲音低沉而悠遠(yuǎn)，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期望與沉重，“蟬兒，這條路，只能靠你自己走完了。”
雍王府，地底深處。
這里隔絕了地面上的一切喧囂與光明，只有永恒的黑暗與冰冷的死寂?？諝饫飶浡鴿庵氐乃?、鐵銹的氣息，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仿佛萬年玄冰散發(fā)出來的陰寒。
這是一座巨大的、完全由玄鐵澆鑄而成的地牢。 墻壁、地面、穹頂，皆是冰冷漆黑的金屬。厚重的墻壁上，每隔十丈便鑲嵌著一盞散發(fā)著幽綠光芒的長明燈，燈光黯淡，只能勉強照亮附近一小片區(qū)域，反而將更遠(yuǎn)處的黑暗襯托得更加深邃、粘稠。
牢獄深處。 八個巨大的、同樣由玄鐵鑄就的圓柱形容器，如同八口冰冷的鐵棺，深深嵌入地面。容器表面銘刻著無數(shù)扭曲的、不斷流淌著暗紅微光的詭異符文。容器頂部并非完全密封，而是覆蓋著一層不斷翻滾蠕動、如同活物般的黑沉粘液。
這里是“黑水甕”——雍王府最隱秘、最殘酷的囚籠。專門用來關(guān)押、折磨那些價值巨大卻不肯屈服的囚徒。甕中灌滿特制的、混合了消蝕血肉、腐蝕神魂、汲取記憶的劇毒黑水。
此刻，最中央的一個“黑水甕”中。 渾濁粘稠、散發(fā)著刺鼻腥臭的黑水正劇烈地翻滾著氣泡。一個赤裸的人影大半身體浸泡在毒水之中，只有頭顱勉強露出水面。
是周縉。 或者說，是周縉的殘骸。
他的面容扭曲變形，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黑腫脹，布滿膿瘡和水泡，許多地方已經(jīng)開始腐爛剝落，露出下方暗紅色的肌肉和慘白的骨骼。雙眼只剩下兩個腐爛的黑洞，眼珠早已被毒水蝕化。嘴唇、鼻子爛掉了大半，露出森白的牙齒和殘缺的牙床。喉嚨里發(fā)出不成語調(diào)的、如同破風(fēng)箱拉扯般的嗬嗬聲，每一次呼吸都帶動著胸腔劇烈起伏，仿佛在承受著無邊的痛苦。
玄鐵甕壁上那些流淌著暗紅符文的紋路微微亮起，一股邪惡的力量如同細(xì)密的鋼針，持續(xù)不斷地刺入周縉殘存的意識，瘋狂地挖掘、撕扯著他的記憶碎片。
“龍……鱗……假的……”周縉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混雜著黑水的咕嚕聲，“枯……葉……蘇……蘇慕白……余孽……燼……”
記憶的畫面在劇痛與符文侵蝕下混亂不堪：冰冷的玄鐵盒、枯黃的樹葉、蘇慕白平靜而洞悉一切的眼睛、死牢中燼那雙如同深淵的眼睛、暴雨中疾馳的馬車、扭曲的金屬車廂碎片……
玉佩……在……在哪……”一個冰冷、毫無人類情感的聲音，如同金屬摩擦，直接在周縉殘存的識海中響起！
這聲音帶來的痛苦遠(yuǎn)超毒水的腐蝕！周縉腐爛的身體猛地抽搐起來！黑水劇烈翻涌！ “呃啊……假的……是假的……枯葉……”他瘋狂地嘶吼著，僅存的意識在劇痛與恐懼中瀕臨徹底崩潰，“被……被換……掉了……灰燼……是灰燼……燼……燼……”
“換掉？”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絲危險的波動，“誰換的？何時換的？” “不……不知道……蘇……蘇慕白……一定是他……是他……”周縉的意識徹底混亂，只剩本能的恐懼和推諉，“玉佩……在……在青囊……在書院……被燼……被他……奪回去了……”
噗！ 一股粘稠腥臭的黑水猛地灌入周縉殘破的口鼻！打斷了他混亂的嘶吼。他劇烈地嗆咳著，身體在毒水中痙攣抽搐，腐爛的眼窩黑洞中似乎流出了粘稠的血淚。
“廢物?！北涞穆曇魩е鴺O致的厭惡，從四面八方響起，主宰著這個黑暗空間的意志似乎失去了耐心?！白詈蟮膬r值……”
話音未落。 嗡——！ 黑水甕壁上那些暗紅色的符文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血光！整個玄鐵容器劇烈地震顫起來！ 咕嚕嚕嚕！ 粘稠的黑水如同沸騰般瘋狂翻滾！一股更加強大、更加邪惡的力量如同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周縉浸泡在毒水中的殘破軀體！ 嗤嗤嗤！
令人牙酸的腐蝕聲和骨骼碎裂聲密集響起！ 周縉腐爛的身體如同投入強酸的蠟像，在黑水翻涌的血光中，肉眼可見地溶解、崩塌！ 血肉剝離！ 骨骼消融！ 最后一點殘存的意識，在無邊的劇痛與徹底的毀滅中，發(fā)出無聲的、永恒的哀嚎！
僅僅數(shù)息。 翻滾的黑水漸漸平息。 巨大的黑水甕中，只剩下粘稠腥臭、顏色更加深沉的毒液，以及沉在甕底的一小撮灰白色的、混合著碎骨的渣滓。
周縉，連同他所有的秘密、痛苦與不甘，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顆石子，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幽暗的地底深處，只剩下黑水甕壁上符文黯淡下去時發(fā)出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余響。
青囊書院后山邊緣，一片被昨夜風(fēng)雨沖刷得格外潔凈的向陽坡地。
稀疏的灌木叢中，落葉鋪了厚厚一層，濕漉漉的，散發(fā)著泥土與腐殖的氣息。一只骨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的手，小心翼翼地?fù)荛_幾片落葉。
落葉之下，半截埋在濕潤泥土中的、閃爍著微弱烏光的金屬碎片露了出來。
碎片邊緣扭曲撕裂，還殘留著爆炸的焦痕。材質(zhì)極其特殊，非金非鐵，觸手冰涼堅硬。碎片表面，刻著一個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的古篆印記——“燼”！印記邊緣，還沾染著一點早已凝固發(fā)黑的血跡。
正是昨夜那枚刺入馬車底板、最終引爆了玄鐵盒、讓周縉徹底陷入絕望深淵的、帶著燼字烙印的長針殘片！
老獄卒張頭兒那張黝黑、皺紋深刻的臉在稀疏的晨光中顯露出來。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指尖拈起的這枚冰冷碎片，盯著那個清晰的“燼”字烙印，眼神復(fù)雜變幻。
有敬畏，有恐懼，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探尋，最終都化為一片深沉的麻木。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枚殘片放入一個早已準(zhǔn)備好的、內(nèi)襯柔軟棉布的粗糙木匣中。合上匣蓋，手指在粗糙的木紋上摩挲了片刻。
隨即，他站起身，佝僂的身影如同融入林間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通往山下城鎮(zhèn)的泥濘小徑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