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府,地宮深處。
粘稠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淀在每一寸冰冷的玄鐵墻壁與穹頂之間。幽綠的長明燈是唯一的點綴,光芒被濃得化不開的陰影吞噬,只在燈罩附近暈開一小圈病態(tài)的光斑,反而將更遠(yuǎn)處的黑暗襯得愈發(fā)深邃、粘膩。空氣里是萬年不變的配方:濃重到令人窒息的水汽、鐵銹滲入骨髓的腥甜,以及一種源自地核深處的、凍結(jié)靈魂的陰寒。
黑水甕壁上,那些扭曲詭異的暗紅符文已然黯淡,如同蟄伏的毒蛇,只殘留著微不可察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余溫。甕中渾濁腥臭的黑水平靜如死潭,水面漂浮著一些灰白色的、如同油脂般的絮狀物,那是周縉留在世間最后的痕跡——一撮混合著碎骨渣滓的、被極致腐蝕力量反復(fù)蹂躪后的殘渣。
死寂。 一種吞噬了所有聲音,連時間都仿佛凝固的死寂。
突然。 角落最深沉的陰影里,空間無聲地扭曲、折疊。 一道身影緩緩從虛無中“析”出。 并非行走,更像陰影本身擁有了實質(zhì)。
來人全身籠罩在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之中,兜帽壓得極低,帽檐的陰影吞沒了他整個面部輪廓,只隱約勾勒出一個模糊而冷硬的線條。他無聲無息地走到中央那座剛剛吞噬了周縉的黑水甕旁,腳步落在冰冷的玄鐵地面,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如同踏在虛空之上。
他微微低頭,視線仿佛穿透了粘稠的黑水,落在甕底那點微不足道的灰白殘渣上。
沒有厭惡,沒有憐憫。 只有一種絕對的、審視物件的漠然。
一只戴著同樣漆黑皮質(zhì)手套的手,從那寬大的斗篷袖口中緩緩探出。這只手修長、穩(wěn)定,每一個指節(jié)都蘊含著難以言喻的力量感。食指的指尖,極其輕微地、虛點向黑水甕渾濁的水面。
嗡! 一股無形的、冰冷到極致的意念力量波紋般蕩開! 平靜的黑水如同被投入了無形的石子,水面無聲地蕩漾起一圈圈漣漪。甕底那點灰白的殘渣,如同被無形的磁力吸引,緩緩向上浮起,最終懸浮在渾濁的水面之上寸許之地。
殘渣在無形的意念力場中微微旋轉(zhuǎn)、翻動。細(xì)微的顆粒物在幽綠的光線下隱約可見。
黑袍人的視線,或者說那籠罩在兜帽陰影下的“注視”,牢牢鎖定在這點殘渣之上。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凝固著令人窒息的專注。
他在“看”。 不是用眼睛。 而是用某種超越了物質(zhì)層面的、洞悉靈魂記憶烙印的恐怖手段,強(qiáng)行回溯、解讀著這點殘渣中蘊含的、周縉臨死前被反復(fù)撕扯、榨取出來的、最后也是最混亂的“記憶碎片”。
碎片如同沸騰的噩夢: 冰冷的玄鐵盒蓋彈開……一片枯黃褶皺的落葉靜靜躺在盒底……書院山長蘇慕白平靜得令人心悸的雙眼……死牢深處燼那雙如同深淵般燃燒著毀滅與瘋狂的眼眸……暴雨傾盆,漆黑馬車在泥濘山道上瘋狂顛簸……扭曲變形的車廂碎片嵌入血肉……絕望……無盡的絕望……碾碎一切的荒謬感…… 還有……一個纏繞在破碎意念最深處的名字……帶著刻骨恨意與恐懼的烙印…… “燼”!
更多的碎片飛濺: 玉佩……假的……被換掉了……什么時候?是誰?蘇慕白?燼?那個啞奴?!玉佩……應(yīng)該在書院……被燼奪回去了……或者……還在書院?!
混亂!扭曲!自相矛盾!被劇痛與恐懼徹底撕碎的邏輯!
終于。 懸浮在渾濁水面上的那點灰白殘渣,在黑袍人指尖那冰冷意念力量的持續(xù)侵蝕下,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塵埃崩解的“噗”聲,徹底化為更細(xì)微的粉末,簌簌飄落回粘稠的黑水之中,再也不分彼此。
黑袍人緩緩收回了手,重新攏入寬大的袖袍之中。
那股冰冷的回溯意念也隨之消散。 地宮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黑水甕壁上殘余的符文,似乎感應(yīng)到某種意志的離去,發(fā)出了最后一絲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微不可聞的嘶嘶余響,隨即徹底黯淡。
無聲無息,黑袍人的身影再次融入角落那片最粘稠的黑暗,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片刻之后。 雍王府,書房。 檀香在紫銅爐中裊裊升騰,淡雅的香氣試圖驅(qū)散某種無形無質(zhì)、卻彌漫在空氣里的陰冷。紫檀木大案后,雍王贏崇背對著門口,負(fù)手而立,望著窗外剛剛被暴雨洗刷過的、依舊鉛云低垂的天空。他的背影如同一堵沉默的山岳,散發(fā)著沉重的威壓,壓得書房內(nèi)的空氣都近乎凝滯。
書案前方,那名面如磐石、氣息沉凝的鐵獄校尉單膝跪地。玄鐵重甲上殘留著泥濘與凝固的暗紅斑塊,頭盔夾在臂彎,露出一張棱角分明卻透著疲憊與驚悸的臉。一道淺淺的傷口從他左側(cè)眉骨延伸到顴骨,雖已結(jié)痂,卻平添了幾分猙獰。
“……蘇慕白出手,言出法隨,虛空凝界……末將無能,鐵獄軍卒……傷亡慘重。”校尉的聲音嘶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鐵塊碰撞般的冷硬,“書院前庭……失控。未能……拿下?!?/p>
背對著他的雍王,沒有任何動作。 書房內(nèi)的氣壓卻驟然又低了幾分!檀香的煙氣仿佛都被凍結(jié)在空中!
校尉的頭顱垂得更低,后頸的肌肉因為巨大的壓力而緊繃如鐵。他能感受到前方那道背影散發(fā)出的、足以凍結(jié)骨髓的怒意。但他不敢有絲毫隱瞞,繼續(xù)嘶聲稟報: “后山密林……遭遇……目標(biāo)燼。其力……詭異絕倫。疑似……空間法則。黑袍供奉……氣息……徹底消失。疑似……隕落。玉佩……氣息……斷絕?!?/p>
最后兩個字吐出,校尉的額頭已有冷汗?jié)B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玉佩……那枚蟠龍吐珠佩……氣息斷絕!這意味著什么?毀掉了?還是……被某種無法探測的手段徹底隔絕?!無論哪一種,都是絕對無法承受的失?。?/p>
死一樣的沉寂籠罩書房。
許久。 贏崇緩緩轉(zhuǎn)過身。 那張威嚴(yán)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刀劈斧鑿的石雕,唯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如同兩口萬年不化的寒潭冰穴。冰層之下,是洶涌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怒焰!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落在跪伏在地的鐵獄校尉身上。 校尉的身體瞬間僵硬!仿佛連血液都被凍?。∫还稍醋造`魂深處的寒意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毫不懷疑,雍王一個念頭,便能將他碾為齏粉!
然而,預(yù)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臨。
贏崇的目光緩緩移開,越過校尉低垂的頭顱,望向窗外那片壓抑的天空。他的手指,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敲擊著紫檀木的案面。
篤。篤。篤。 聲音不大,卻如同重錘,狠狠敲在書房內(nèi)每一個人的心臟之上!
他似乎在思考。 思考那點從黑水甕殘渣中回溯出的、混亂破碎的記憶碎片。 思考鐵獄校尉口中描述的、那匪夷所思的空間法則之力。 思考那枚至關(guān)重要的蟠龍吐珠佩……氣息徹底斷絕的詭異事實。
“蘇……慕……白……”贏崇的嘴唇微動,聲音低沉緩慢,如同冰河下的暗流涌動,蘊含著無盡殺機(jī)。這個名字,在周縉最后的記憶碎片中,如同一個揮之不去的、平靜而致命的幽靈。
篤。 手指重重叩擊在案面上。 聲音頓止。
贏崇的目光重新落回跪伏的校尉身上,那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龍鱗……”他的聲音如同寒潭凍裂,“既失……”
短暫的停頓,書房內(nèi)空氣凝固如鐵。 “……那就拿整座青囊書院來抵!”
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鑿落! “傳令!” 贏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壓,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書房: “點‘玄甲’一部,‘影牙’三組!即刻封鎖青囊書院百里之內(nèi)所有水陸要道!許進(jìn),不許出!” “調(diào)‘蝕骨’供奉三人,隨隊壓陣!” “目標(biāo)——青囊書院!” “雞犬不留!”
“雞犬不留”四個字,如同四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破凝固的空氣!冰冷的殺意瞬間彌漫整個空間!
“遵……遵命!”鐵獄校尉猛地一叩首,聲音因巨大的壓力而嘶啞變形。他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刻起身,如同背負(fù)著萬鈞重?fù)?dān),倒退著迅速退出書房。
沉重的書房門在身后合攏。 贏崇依舊佇立在紫檀大案之后,負(fù)手而立。 窗外,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醞釀著新的風(fēng)雨。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冰封的怒焰之下,翻涌著更為深沉、更為復(fù)雜的算計與……一絲難以察覺的忌憚。
無名小鎮(zhèn),離青囊書院數(shù)十里外。 靠近小鎮(zhèn)邊緣,一間不起眼的、掛著“張記雜貨”破舊招牌的鋪子后堂。屋內(nèi)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陳舊的油墨、塵土和劣質(zhì)茶葉混合的氣味。柜臺后,一個頭發(fā)花白、帶著老花鏡、臉頰瘦削如同刀削的老者,正就著一盞昏黃的油燈,慢條斯理地用一把小銼刀打磨著一截不知名的木質(zhì)零件。
后堂門簾無聲掀開。 一股山林間特有的、混合著雨水泥土氣息的冷風(fēng)灌了進(jìn)來。 老獄卒張頭兒佝僂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黝黑的臉膛上帶著趕路的疲憊,渾濁的眼睛快速掃了一眼柜臺后的老者,隨即又警惕地瞥了一眼門外冷清的街道。確認(rèn)無人注意后,他才反手輕輕放下門簾,隔絕了外界的窺探。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走到柜臺前。從懷中摸索出一個用舊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巴掌大小的粗糙木匣。
老者依舊低著頭,專注地打磨著他的零件,仿佛沒看見來人。只有昏黃油燈跳躍的火苗在他鏡片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張頭兒將那個舊布包裹的木匣,輕輕放在柜臺上滿是油漬和木屑的角落。 動作很輕,卻如同放下了千鈞重?fù)?dān)。
柜臺后的老者,打磨零件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但他那只握著銼刀的、布滿老人斑和青筋的枯瘦右手,極其細(xì)微地、不易察覺地……停頓了那么萬分之一瞬。
沒有人說話。 昏暗的后堂里,只有油燈燈芯燃燒發(fā)出的噼啪微響,以及銼刀摩擦木料的、單調(diào)而枯燥的沙沙聲。
空氣仿佛凝固。 那只粗糙的木匣,靜靜地躺在柜臺角落的陰影里。包裹它的舊布微微敞開了一角,露出里面木頭本身的粗糙紋理。
匣子之內(nèi)。 那枚邊緣扭曲、烙印著清晰“燼”字的冰冷金屬殘片,如同沉默的鱗屑,靜靜地躺在柔軟的棉襯之上。殘片的邊緣,一點早已凝固發(fā)黑的血跡,在昏暗中透著令人心悸的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