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了近四個小時,當省城那遠比縣城高大密集的、灰撲撲的建筑群輪廓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時,天色已經(jīng)徹底黑透。車廂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汗臭、腳臭、劣質煙草和嘔吐物氣味的渾濁空氣,熏得人頭暈眼花。
車終于在一個同樣簡陋、但規(guī)模大了許多的車站停下。車門一開,人群像開閘的洪水一樣涌了出去。陳默拉著臉色發(fā)白、腳步虛浮的林硯,幾乎是被人流裹挾著沖下了車。冰冷的夜風一吹,兩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省城的夜晚,遠比陳家洼甚至縣城要亮堂一些?;椟S的路燈在街道兩旁延伸,雖然依舊稀疏,但足以照亮路面。路邊的建筑大多是三四層的筒子樓,墻皮斑駁。街上行人不少,穿著打扮雖然依舊樸素,但明顯比鄉(xiāng)下人整齊干凈些。偶爾能看到幾輛自行車叮鈴鈴地駛過,還有幾輛刷著“公交”字樣的汽車,拖著長長的辮子(無軌電車),在街道上笨重地行駛著。
“這就是省城?”林硯看著眼前相對“繁華”的景象,喃喃自語,清冷的眼眸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嘆和新奇。他雖然是城里來的知青,但插隊的地方太偏僻,省城也是第一次來。
“哼,也就這樣?!标惸财沧?,努力壓下心底那點來自2025年的優(yōu)越感。他四處張望了一下,目光很快鎖定了車站對面一條相對熱鬧的小街,那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隱約傳來各種吆喝聲和食物的香氣?!白?!那邊!找地方落腳!”
那條小街果然是個自發(fā)形成的夜市?;椟S的路燈下,支著不少簡陋的攤子:賣餛飩面條的,賣烤紅薯炒栗子的,賣舊衣服舊鞋的,甚至還有幾個擺著小人書、針頭線腦的小攤??諝饫锘祀s著食物的香氣、劣質煤油燃燒的煙味和人體的汗味。
陳默的目標很明確——住宿。他拉著林硯,在一排掛著“工農(nóng)兵旅社”、“向陽招待所”之類牌子的低矮門臉前逡巡。門臉都不大,窗戶玻璃上糊著厚厚的油污,里面透出昏黃的燈光。
問了幾家,價格都讓他們咋舌。最便宜的大通鋪,一個床位也要五毛錢一晚!這簡直是搶錢!他們身上現(xiàn)在只有…陳默摸了摸口袋,除了那三塊表,只剩下林硯賣豆腐攢下的最后幾枚鋼镚,加起來不到一塊錢。
“操!”陳默低聲罵了一句。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古人誠不我欺!他煩躁地抓了抓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目光像餓狼一樣在街上掃視。
“要不…找個避風的墻角湊合一晚?”林硯的聲音很低,帶著疲憊和無奈。他推了一天的板車,又顛簸了幾個小時,骨頭都快散架了。
“放屁!”陳默斷然拒絕,眼神兇狠,“明天還要干大事!睡不好怎么行?”他目光掃過那些熱氣騰騰的小吃攤,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從早上到現(xiàn)在,就啃了半個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被街角一個不起眼的攤子吸引了。那是一個賣舊書的小攤,攤主是個戴眼鏡的干瘦老頭,縮在角落避風。攤子上擺著些破舊的連環(huán)畫、幾本封面發(fā)黃的舊小說,還有幾本…《無線電》雜志?陳默眼睛猛地一亮!
他拉著林硯快步走過去。林硯不明所以,但還是跟了上去。
陳默蹲在舊書攤前,裝模作樣地翻看著那些封面女郎搔首弄姿的舊小說,眼睛的余光卻死死盯著那幾本厚厚的《無線電》雜志。那是七十年代國內(nèi)最權威的電子技術期刊!
“老板,這書怎么賣?”陳默拿起一本封面磨損嚴重的《紅巖》,隨意問道。
“一毛一本?!崩项^扶了扶眼鏡,頭也不抬。
“太貴了!”陳默撇撇嘴,又拿起一本《無線電》,翻到后面,指著里面一篇關于簡易收音機調試的文章,故意用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旁邊幾個看舊書的小青年聽到的聲音說:“嘖嘖,這講的啥玩意兒?礦石機?老掉牙了!現(xiàn)在都流行集成電路了!這雜志不行,過時了!我跟你說,南邊現(xiàn)在都玩電子表了!知道電子表嗎?不用上發(fā)條,里面一個小電池,能走字兒,還能發(fā)光呢!那才叫高科技!”
他這番話,聲音不高不低,卻像在滾油里滴了滴水,瞬間引起了旁邊幾個穿著相對整齊、看起來像是工人或者技術學校學生的小青年的注意。他們互相看了看,眼神里充滿了好奇和向往。
“電子表?”其中一個梳著分頭的小青年忍不住湊過來,“哥們兒,你見過?”
陳默心中暗喜,臉上卻擺出一副“老子什么沒見過”的倨傲表情,慢悠悠地從懷里(動作極其小心隱蔽)掏出一塊包裹著油紙的電子表——正是那塊亮黃色的。他揭開油紙一角,露出了那閃爍著幽幽綠光的液晶屏!
16:22!
清晰的數(shù)字在昏黃的路燈下,散發(fā)著一種冰冷而神秘的光澤。
“嘶——!”圍過來的幾個小青年同時倒抽一口冷氣,眼睛都看直了!
“這…這就是電子表?”分頭青年聲音都變了調,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
“廢話!”陳默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又飛快地把表收好,塞回懷里,動作快得像變魔術,“南邊特區(qū)過來的稀罕貨!省城百貨大樓都見不著!貴著呢!”
“多少錢?”另一個穿著藍色工裝的小伙子急切地問,眼睛還死死盯著陳默的胸口。
陳默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十…十塊?”分頭青年試探著問。
“一百!”陳默斬釘截鐵,聲音不大,卻像炸雷一樣在幾個小青年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