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閣的夜，比以往更加漫長。冷清雪離開后留下的那句話——“你的‘紙上談兵’，對我很有用”——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李長生心中激蕩起一圈圈漣漪。是認可？是利用？還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憐憫？
恐懼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種奇異的、被壓抑了二十年的微光，也在他心底悄然點亮。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卻沒有立刻將他視為異類或獵物，反而...似乎有繼續(xù)交流的意愿？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變量，打破了他永恒不變的死寂循環(huán)。
“不能完全相信她，”李長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昏暗的燭光下鋪開一張空白的符紙，“金丹修士的心思，深如寒潭。她需要我的‘知識’，這或許是唯一的保護傘。”
他深吸一口氣，凝神靜氣，指尖蘸著特制的朱砂墨，開始在符紙上勾勒。筆走龍蛇，線條繁復而精準，每一筆都蘊含著他對《符箓通解》和《基礎陣法微言》的深刻理解。這不是什么高深的攻擊或防御符箓，而是一張極其偏門的“匿蹤塵息符”——能最大程度地收斂自身氣息，甚至模擬出周圍環(huán)境的微弱靈力波動，達到近乎“隱身”于環(huán)境的效果。這是他為自己準備的最后一道保險。
繪制過程異常艱難。練氣一層的微末靈力，驅(qū)動如此精密的符文，如同讓螞蟻去推動巨石。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指尖因為靈力過度抽取而微微顫抖。但他二十年來對靈力運轉(zhuǎn)軌跡的極致研究，以及對符箓本質(zhì)的深刻洞察，彌補了修為的不足。他巧妙地避開了需要深厚靈力支撐的節(jié)點，轉(zhuǎn)而利用符紙本身蘊含的微弱靈性和朱砂墨的導靈特性，構建了一個精巧的、低功耗的“匿蹤場”。
當最后一筆落下，符紙上光芒微閃，隨即隱去，變得毫不起眼。李長生將它小心地貼身藏好，一股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模糊感”籠罩了他，仿佛與周圍的書架、塵埃融為一體。這是他二十年知識積累，在生死壓力下第一次轉(zhuǎn)化為實質(zhì)性的自保手段。
**危機并未給他喘息之機。**
第二天清晨，李長生剛打開藏書閣大門，兩名身著黑色勁裝、袖口繡著猙獰獠牙圖案的修士便堵在了門口。他們眼神冷漠，氣息凌厲，赫然都是筑基后期的修為！腰間懸掛的令牌上，“執(zhí)法堂”三個字透著森然寒意。
“李長生？”為首的黑面修士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弟子在?！崩铋L生心中一凜，知道麻煩來了。
“奉趙無極長老之命，帶你回執(zhí)法堂協(xié)助調(diào)查。跟我們走一趟?！绷硪幻奘恐苯由锨耙徊?，手按在腰間的制式法器上，態(tài)度強硬，不容置疑。
藏書閣前已有不少弟子經(jīng)過，見此情形紛紛側目，低聲議論。執(zhí)法堂在玄靈宗內(nèi)兇名赫赫，被他們“請”去“協(xié)助調(diào)查”的弟子，往往不死也要脫層皮。
李長生心念電轉(zhuǎn)。趙無極果然動手了！而且用的是最“光明正大”也最惡毒的方式——動用宗門執(zhí)法機器！反抗？以他練氣一層的修為，無異于螳臂當車。順從？進了執(zhí)法堂，那就是趙無極砧板上的肉，有的是辦法炮制他，甚至可能直接搜魂！
“弟子遵命。”李長生面上恭敬，心中卻急思對策。他不能硬抗，也不能坐以待斃。唯一的希望，在于他昨天繪制的符箓，以及...冷清雪！
他故意放慢腳步，同時悄然激活了貼身的“匿蹤塵息符”。那微弱的、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的氣息波動更明顯了一分。他祈禱這能瞞過筑基修士的感知。
就在兩名執(zhí)法堂修士一左一右要夾住李長生的胳膊時，一道清冷如冰泉的聲音響起：
“慢著?！?/p>
一襲白衣的冷清雪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臺階下，擋住了去路。她目光掃過兩名執(zhí)法堂修士，金丹期的威壓雖未刻意釋放，但那種高階生命體的天然壓迫感，讓兩名筑基修士瞬間僵住，額角見汗。
“冷...冷長老！”黑面修士連忙躬身行禮，語氣恭敬了許多，“屬下奉趙長老之命，帶此名弟子回執(zhí)法堂問話?！?/p>
“問什么話？”冷清雪語氣平淡。
“這...趙長老懷疑此人與近日外門幾起失竊案有關，需要回去核查?！焙诿嫘奘坑仓^皮回答，顯然這是趙無極事先編好的借口。
“失竊案？”冷清雪看向李長生，眼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詢問。
李長生連忙搖頭，一臉無辜和惶恐：“弟子冤枉！弟子每日只在藏書閣整理典籍，從未離開過主峰范圍，更不敢行竊！”
冷清雪的目光轉(zhuǎn)向兩名執(zhí)法堂修士，聲音陡然轉(zhuǎn)冷：“李長生乃我親自指定的藏書閣執(zhí)事，負責整理核心典籍。他的行蹤，我比你執(zhí)法堂更清楚。這幾日他皆在閣內(nèi)協(xié)助我查閱資料，寸步未離。趙師兄的懷疑，可有實證？”
“這...趙長老只是說...需要調(diào)查...”黑面修士在冷清雪的逼視下，氣勢全無，支支吾吾。
“沒有實證，僅憑懷疑，就要帶走一位為宗門管理重要典籍的執(zhí)事？”冷清雪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冰珠砸落，“執(zhí)法堂行事，何時變得如此草率？還是說，趙師兄的令諭，已經(jīng)凌駕于宗門戒律之上了？”
“屬下不敢！”兩名執(zhí)法堂修士嚇得連忙躬身告罪。冷清雪搬出了宗門戒律，這頂帽子扣下來，他們可擔待不起。
“不敢？”冷清雪向前一步，金丹修士的靈壓終于泄出一絲，如同無形的山岳壓下，“那就回去告訴趙無極師兄，李長生由我擔保。若他執(zhí)意要查，讓他帶著證據(jù)，親自來尋我！”
“是！是！屬下告退！”兩名筑基修士如蒙大赦，冷汗涔涔地轉(zhuǎn)身，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逃離了藏書閣。
危機暫時解除。圍觀的弟子們也紛紛散去，看向李長生的目光充滿了驚疑和羨慕——冷長老竟然為了一個藏書閣執(zhí)事，正面硬剛執(zhí)法堂和趙無極長老！
李長生長長舒了一口氣，后背已被冷汗?jié)裢?。他看向冷清雪，眼神復雜：“多謝冷長老...”
“進去說話。”冷清雪打斷他，徑直走入藏書閣，反手布下了一道隔絕聲音和探查的簡單禁制。
“趙無極盯上你了?！崩淝逖╅_門見山，眉頭微蹙，“他動用執(zhí)法堂，不過是個開始。此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你駁了他的面子，又因我之故被他視為眼中釘，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弟子明白。”李長生苦笑，“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這么直接?！?/p>
“你剛才用了什么？”冷清雪的目光銳利地落在李長生身上，仿佛能穿透他的衣物看到那張符箓，“你的氣息，有一瞬間變得極其微弱且與周圍環(huán)境相融，若非我神識一直留意著你，幾乎忽略過去。絕非練氣一層能做到的手段?！?/p>
李長生心中一緊，暗道金丹修士的感知果然恐怖。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懷中取出那張“匿蹤塵息符”，遞了過去：“弟子...昨夜繪制的符箓，聊以自保。”
冷清雪接過符箓，指尖在繁復的符文上輕輕拂過，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匿蹤符？手法極其精妙...避開了靈力節(jié)點，利用符材本身的特性導靈...構思奇巧！這符箓之道，你鉆研了多久？”
“二十年，”李長生低聲道，“藏書閣中所有關于符箓、陣法的典籍，弟子都已爛熟于心。修為無法寸進，只能在這些‘旁門左道’上多花些心思?！?/p>
“旁門左道？”冷清雪輕輕搖頭，將符箓遞還給他，“在真正的生死搏殺中，任何能保命的手段，都是大道。這張符，繪制得極好?？磥?，你并非全無自保之力。”
她的話讓李長生心頭一暖。這算是認可嗎？
“不過，僅憑此符，擋不住趙無極?！崩淝逖┰掍h一轉(zhuǎn)，語氣凝重，“他今日碰了釘子，下次出手只會更陰狠，更不留痕跡。執(zhí)法堂不行，他可能會驅(qū)使依附于他的亡命之徒，或是...利用宗門之外的力量?！?/p>
李長生的心又沉了下去。是啊，在絕對的力量和權勢面前，一張符箓，太過渺小。
“我需要離開玄靈宗?！崩铋L生說出了心中盤旋已久的念頭。這里已經(jīng)不再安全。
冷清雪沉默了片刻，緩緩道：“離開，是明智的選擇。但以你練氣一層的修為，加上‘長生’的秘密若泄露一絲，天下之大，也難有容身之處?！?/p>
她看著李長生，眼神中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我近日需要前往宗門西北三百里外的‘黑水沼澤’，采集一種名為‘蝕骨幽蘭’的靈藥，此物對我突破瓶頸至關重要。黑水沼澤環(huán)境復雜，瘴氣彌漫，且有兇險妖獸出沒。你若愿意，可隨我同行。一來，路途之上我可護你周全，避開趙無極的耳目；二來，你在靈草辨識、藥理毒理上的‘紙上談兵’，或許能在沼澤中派上用場。待我采到靈藥，你可自行離去?！?/p>
李長生愣住了。冷清雪的意思，是要帶他一起外出任務？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護身符！
“冷長老...為何幫我至此？”李長生忍不住問道。這已經(jīng)超出了“知識有用”的范疇。
冷清雪的目光投向窗外飄渺的云霧，清冷的側顏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或許，是因為我看到了另一種‘長生’的悲哀。又或許...”她頓了頓，聲音輕了些，“我需要一個真正能理解我所思所想，而非阿諛奉承或別有用心的人同行。你的‘紙上談兵’，對我此行很重要?！?/p>
她沒有說出的后半句，李長生似乎隱約捕捉到了一點。孤獨？身為宗門最年輕的金丹長老，天之驕女，她的高處，或許比自己的藏書閣更寒冷。
“弟子...愿隨長老同行！”李長生不再猶豫，深深一揖。這是目前唯一的生路，也是他離開宗門旋渦的最佳機會。
“三日后清晨，山門集合?！崩淝逖┝粝逻@句話，撤去禁制，飄然離去。
看著她的背影，李長生握緊了袖中的符箓和那本《鎖靈逆元陣》的手札，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黑水沼澤...那是一片真正的險地。但相比于留在宗門內(nèi)等待趙無極的毒手，闖一闖龍?zhí)痘⒀?，反而更有一線生機。而且，與冷清雪同行，既是庇護，也是他近距離觀察這位金丹修士，驗證自己二十年所學理論的絕佳機會！
他立刻返回桌案，開始瘋狂翻閱與黑水沼澤相關的所有典籍——《南疆毒瘴考》、《黑水異獸志》、《蝕骨幽蘭圖譜》... 二十年的知識積累，在此刻轉(zhuǎn)化為生存的資本。他需要知道沼澤里每一寸土地的危險，每一種毒物的特性，每一種妖獸的弱點！
---
三日后，玄靈宗山門。
晨霧尚未散盡，李長生一身利落的灰色勁裝，背負著一個不起眼的行囊（里面塞滿了各種他自制的解毒散、驅(qū)蟲粉和應急符箓），準時抵達。冷清雪早已等候在那里，依舊是那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氣質(zhì)清冷如雪峰之巔的寒梅。
她身邊還站著另外三名弟子，兩男一女，氣息都不弱，至少都是筑基中期修為?？吹嚼铋L生這個“練氣一層”的藏書閣管理員出現(xiàn)，三人臉上都露出毫不掩飾的驚愕和鄙夷。
“冷長老，這位是...？”為首的方臉青年疑惑地問道，語氣帶著質(zhì)疑。
“李長生，藏書閣執(zhí)事，精通藥理與地理，此次隨行負責輔助辨識靈草和規(guī)避毒瘴?！崩淝逖┭院喴赓W，語氣不容置疑。
“練氣一層？”旁邊一位容貌俏麗但眼神倨傲的女弟子忍不住嗤笑一聲，“去黑水沼澤？冷長老，這豈不是拖累我們？”
最后一位身材瘦高的男弟子雖未說話，但緊皺的眉頭也表明了他的不滿。
李長生神色平靜，仿佛沒聽到那些質(zhì)疑。他知道，自己的修為在這種隊伍里確實格格不入。
冷清雪冷冷地掃了那女弟子一眼：“此行以我為主，我自有安排。若不愿同行，現(xiàn)在便可退出?！?/p>
那女弟子被冷清雪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寒，連忙低頭：“弟子不敢，全憑長老吩咐?！逼溆鄡扇艘侧淙艉s。
“出發(fā)?！崩淝逖┎辉俣嘌裕莱鲆凰彝w晶瑩、散發(fā)著寒氣的白玉飛舟。此舟名為“寒玉梭”，乃是她的飛行法寶。
李長生隨著眾人登上飛舟。飛舟啟動，瞬間化作一道流光，射向西北天際。腳下玄靈宗的山巒迅速縮小，最終隱沒在云海之中。
新的旅程開始了，前方是危機四伏的黑水沼澤，身后是虎視眈眈的趙無極。李長生站在舟尾，感受著凜冽的罡風，心中卻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蕩。
二十年的蟄伏與積累，是否能在這片兇險之地，為他搏出一條生路？他與冷清雪之間，這微妙的同行關系，又將走向何方？
飛舟破開云層，向著那片彌漫著死亡氣息的黑色沼澤，疾馳而去。真正的考驗，即將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