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交會”三字如電光石火,瞬間擊中林硯。他猛然抬頭,瞳孔深處燃起的光芒,竟比方才攥住一百三十塊人民幣時還要熾烈十倍。廣交會——中國出口商品交易會!這名字在他腦海中如洪鐘般震蕩開來。他喉頭滾動,聲音因激動而扭曲:“廣……廣交會?我們能進去?”
“進去個屁!”陳默嗤笑一聲,攬住他肩膀的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晃了晃,像一把生銹卻依舊鋒利的刀,“就咱倆這身份,連大門朝哪邊開都摸不著!”他話鋒陡轉(zhuǎn),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投向百貨大樓門口川流不息的人潮,“看見沒?這些人,這些提著鼓鼓囊囊旅行袋、穿著料子挺刮、皮鞋锃亮、一看就不是本地土包子的家伙,十有八九是沖著廣交會來的!沿海的倒爺,南洋的華僑,甚至……高鼻子藍眼睛的洋鬼子!”
他猛地將臉湊近林硯的耳廓,壓低的聲音如同淬了火的毒藥,帶著灼人的蠱惑:“他們兜里揣著的是什么?外匯券!美金!港幣!他們想買的是什么?國內(nèi)供銷社柜臺里見不到的稀罕貨!洋氣貨!咱們這塊電子表,在他們眼里,那就是……土特產(chǎn)!是能帶回去翻十倍、二十倍利潤的金疙瘩!”
林硯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冰冷鐵手狠狠攥緊,幾乎窒息。外匯券!美金!這些曾只屬于報紙鉛字和廣播喇叭里遙遠神話的名詞,此刻被陳默用如此粗糲而滾燙的現(xiàn)實,硬生生砸進他貧瘠的認知里。翻十倍二十倍?他下意識地低頭,目光死死鎖住自己懷中那僅剩的最后一塊藍色電子表——冰冷塑料外殼下,廉價的液晶屏數(shù)字還在無聲跳動。可此刻,它仿佛被賦予了某種可怕的魔力,沉甸甸壓在心口,滾燙得像一塊剛從爐膛里扒出的烙鐵!這小小的方寸之物,驟然膨脹為一座難以想象的財富之山,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陳默不再多言,猛地拽起尚在巨大沖擊中失魂落魄的林硯,兩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敏捷而兇狠地逆著洶涌人潮,朝著廣交會那座閃耀著黃金光芒的展館方向疾步而去。陳默的步子迅捷如風,充滿一種原始而澎湃的力量,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精準的探針,在攢動的人頭間快速掃視、甄別,捕捉著那些“肥羊”特有的氣息。
林硯被陳默拽著,腳步踉蹌地匯入這1978年躁動的人流??諝饫锔∈幹刮?、塵土味,更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未曾有過的渴望氣息。視線所及,盡是提著巨大旅行袋、行色匆匆的身影。一個穿著嶄新滌綸夾克的男人,操著濃重的閩南口音,正唾沫橫飛地對著同伴比劃;不遠處,幾位西裝筆挺、頭發(fā)梳得油亮的南洋客,矜持地打量著櫥窗里蒙塵的商品,眼神挑剔而精明;甚至,林硯真的瞥見了一個高鼻深目的外國人,金發(fā)在渾濁的空氣中異常醒目,他正饒有興致地對著路邊小販竹筐里的嶺南水果拍照。這一切,構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生機勃勃而又令人暈眩的世界。
林硯的目光粘在那金發(fā)外國人身上,心底最深處那點屬于知青的、關于外部世界模糊的想象,此刻被驟然拉近、放大。這喧囂的人流,這陌生的語言,這活生生的異域面孔,共同構筑起一個他從未真正觸摸過的龐然大物——廣交會。那絕不僅僅是一個地名,它此刻仿佛化為一個巨大、熾熱、隆隆作響的漩渦中心,就在前方旋轉(zhuǎn),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誘惑力。他感到自己正被這無形的漩渦之力牽引著,身不由己地向前奔去,奔向那未知的、充滿風險與可能的財富深淵。
他下意識地,再一次,隔著薄薄的舊布衫,用力按了按緊貼胸口的那塊電子表。冰涼的塑料外殼下,那微弱的電流仿佛與他胸腔里奔突的熱血形成了奇異的共振。這感覺,如同當年在插隊時荒僻的土屋里,第一次從知青們傳閱得卷了邊、字跡模糊的《參考消息》上讀到“廣交會”三個字時一樣——遙遠,卻帶著一種撕裂貧瘠現(xiàn)實的巨大魔力。那時,昏黃的煤油燈光搖曳,紙張粗糙的觸感仿佛還留在指尖,那“廣交會”的報道,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一圈圈混雜著驚異與無力感的漣漪。這漣漪,并未隨著歲月干涸,反而在心底隱秘處沉淀下來,化作一片無聲的、渴望燃燒的干柴。此刻,陳默的話語如同火種,瞬間點燃了這深埋的干柴,轟然化作席卷全身的烈焰。那不再僅僅是漣漪,而是足以吞沒一切的狂潮!
陳默的腳步倏地釘住。他銳利的目光穿過人群縫隙,牢牢鎖定不遠處樹蔭下兩個身影。其中一個中年男人穿著簇新的的確良白襯衫,腋下夾著鼓鼓的黑色公文包,正焦躁地抬腕看表,另一只手則下意識地反復摩挲著褲袋的輪廓——那動作,在陳默眼中,分明是在確認某種硬通貨的安全。他嘴角扯出一絲獵人發(fā)現(xiàn)獵物般的獰笑,猛地一扯林硯胳膊,力道大得讓林硯一個趔趄。
“看見那個夾黑包、不停摸褲兜的沒?”陳默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像不像兜里揣著硬家伙?眼神飄著,心里沒底,找不著門路的樣子!走,就他了!” 他眼神灼灼,像兩簇跳動的野火,“把你的貨亮出來,讓它開口說話!”
林硯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緊緊裹住,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牽扯著胸腔里那顆擂鼓般狂跳的心臟。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汲取渾濁空氣中那一點點稀薄的鎮(zhèn)定,指尖卻帶著無法抑制的輕顫,艱難地探向懷中——那枚小小的藍色電子表,此刻正緊緊貼著他滾燙的皮膚,隔著薄薄的衣衫,仿佛一塊灼熱的烙鐵。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冰涼的塑料表殼觸碰到汗?jié)竦恼菩臅r,竟激起一陣微小的、令人心悸的電流。這小小的電子表,此刻不再僅僅是幾塊廉價塑料和電路板的組合,它仿佛被賦予了沉重的生命,在掌心微微搏動。這是通往那個黃金漩渦唯一的、微薄而滾燙的船票,是他和林默兩個渺小身影,試圖在時代轟鳴的巨浪中投下的一枚孤注一擲的骰子。
林硯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投向廣交會那遙遠而模糊的方向。巨大的財富與機遇在那片喧囂的漩渦中心沸騰翻滾,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無聲召喚。而他和陳默,如同兩粒微塵,正被這時代無形的狂潮裹挾著,義無反顧地撞向那道緊閉的、閃爍著誘人金光的大門。他們手中唯一的武器,便是這枚在掌心微微搏動、承載著全部孤勇與渴盼的電子表——這枚小小的方寸之物,是他們刺向命運之墻的鋒利矛尖,也是他們沉浮于時代巨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滾燙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