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shí)三刻，紫禁城還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唯有奉天殿前的廣場，被無數(shù)巨大的宮燈照得亮如白晝。冰冷的漢白玉地磚反射著燈火，如同凝固的寒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
文武百官身著各色朝服，如同沉默的潮水，按照品級高低，在御道兩側(cè)垂首肅立。黑壓壓一片，鴉雀無聲。只有偶爾幾聲壓抑的咳嗽和衣袍摩擦的窸窣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陰霾，眼神或凝重、或惶恐、或隱忍、或幸災(zāi)樂禍，目光的焦點(diǎn)，都不約而同地匯聚在御道前方，那個身著猩紅蟒袍、如同血染豐碑般的身影上——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沈千山。
他站在百官最前方，距離那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金鑾殿丹陛只有一步之遙。瘦削的身形挺直如松，猩紅的蟒袍在燈火下流淌著粘稠的血色光澤。他微微垂著眼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玉石雕琢的面具。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眼眸，偶爾抬起，掃過寂靜的廣場，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瞬間凍結(jié)了幾分。
在他身后半步，隨堂太監(jiān)魏忠低眉順眼地侍立著，如同一條忠犬，但微微顫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緊張。
壓抑的沉默持續(xù)著，每一息都像一年般漫長。直到——
“卯時(shí)初刻——上朝——！”
一聲尖利悠長的唱喏，如同利刃劃破凝固的空氣，從高高的丹陛上傳來！
沉重的、鑲滿鎏金銅釘?shù)姆钐斓钫T，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緩緩向內(nèi)洞開！露出里面金碧輝煌、卻深不可測的殿堂！
“百官覲見——！”
隨著第二聲唱喏，沈千山緩緩抬起眼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波瀾。他整了整本就一絲不茍的蟒袍前襟，邁開了第一步。
猩紅的蟒袍下擺拂過冰冷的漢白玉地面，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他如同一個移動的、散發(fā)著冰冷威壓的血色符號，引領(lǐng)著身后沉默的黑色潮水，一步步踏上那象征著權(quán)力巔峰的丹陛，步入那吞噬一切光明的、金碧輝煌的巨口。
……
奉天殿內(nèi)，金龍盤柱，藻井輝煌。巨大的蟠龍金椅高高在上，年輕的皇帝端坐其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面容，看不清表情。兩側(cè)侍立的太監(jiān)宮女垂首屏息，如同沒有生命的木偶。
百官按班次肅立，山呼萬歲。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nèi)回蕩，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音。
“眾卿平身?！被实鄣穆曇敉高^冕旒傳來，聽不出喜怒，帶著一絲屬于年輕人的清亮，卻又被這深宮的沉重壓得有些沉悶。
“謝陛下！”百官起身。
朝議開始。戶部奏報(bào)江南水患賑濟(jì)進(jìn)展，兵部陳述北境金帳王庭異動的最新軍情，工部請示皇陵修繕款項(xiàng)……一切按部就班，沉悶而壓抑。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暴風(fēng)雨前令人窒息的平靜。真正的驚雷，尚未落下。
內(nèi)閣次輔楊廷和，須發(fā)皆白，眉頭緊鎖，目光幾次掃過站在勛貴班列前方、沉默如山岳的靖北侯蘇定方，又掠過前排那抹刺目的猩紅，眼底深處是化不開的憂慮。
終于，當(dāng)禮部尚書奏報(bào)完今秋科舉事宜后，短暫的沉默籠罩了大殿。
就在這時(shí)。
沈千山微微側(cè)身，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精準(zhǔn)地落在了文官班列后方，一個幾乎被陰影籠罩的角落。
那里，站著林墨白。
他穿著嶄新的七品鷺鷥補(bǔ)服，身形依舊單薄，臉色卻是一種異樣的慘白，不見絲毫血色。他低垂著頭，雙手在寬大的袖袍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痛楚，試圖壓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狂跳心臟和靈魂深處的尖叫。他能感覺到那兩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錐，刺在他的背上，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
來了！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翰林院編修林墨白?！鄙蚯侥墙鹗Σ涟愕谋渎曇?，在大殿中清晰地響起，不高，卻足以讓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陛下與諸位大人面前，將你近日稽查戶部舊檔所獲之‘實(shí)情’，據(jù)實(shí)……奏來?！?/p>
“據(jù)實(shí)奏來”四個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律和冰冷的威脅。
一瞬間！
整個奉天殿內(nèi)，所有目光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瞬間聚焦在林墨白身上！有同情，有憐憫，有驚疑，有審視，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和冰冷的等待！
楊廷和猛地看向林墨白，渾濁的老眼中充滿了焦急和無聲的警告！蘇定方沉靜的目光也投了過來，帶著一絲深沉的探究。勛貴班列中，武威侯趙匡胤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岳，瞬間將林墨白壓垮！他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冰冷的貼在背上。他想逃，想尖叫，想撕碎這身象征著尊貴的官袍！但沈千山那雙深不見底、如同萬丈寒潭的眼眸就在前方，冰冷地注視著他！魏忠那陰鷙的臉，王崇煥可能面臨的凄慘下場，還有遠(yuǎn)在江南、毫不知情的家人……
“墨痕……”
一個冰冷的代號，如同魔咒般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響！那個在攬?jiān)庐嬼趁苁抑?，如同魔女般的女人！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護(hù)身符”！那厚厚一疊足以讓他萬劫不復(fù)的“投名狀”！
“林編修？”皇帝的聲音從高高的金座上傳來，帶著一絲年輕的不耐，“沈卿讓你奏事?！?/p>
林墨白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鞭子抽中！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慘白的臉上，那雙曾經(jīng)清澈、如今卻布滿血絲和驚惶的眼睛，空洞地看向前方。他的目光掠過那高高在上的蟠龍金椅，掠過沈千山那張冰冷如石雕的側(cè)臉，最后……落在了文官班列前方，那個須發(fā)皆白、正用焦急和痛心目光看著他的老人身上——楊廷和。
楊閣老眼中的失望和沉重，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
“本心……”
“十年寒窗……圣賢書……”
“為官清正……不負(fù)君恩……”
父親臨終的囑托，自己曾經(jīng)的抱負(fù)，如同最惡毒的嘲諷，在耳邊瘋狂回響！
不！我不想死！我不想身敗名裂！我不想連累家人！我……我只是想活下去！
一股混雜著巨大恐懼、無邊屈辱和歇斯底里的瘋狂，如同被壓抑到極致的火山巖漿，終于沖垮了他最后一絲理智的堤壩！他眼中最后一點(diǎn)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被黑暗徹底吞噬的絕望和……一種扭曲的、自毀般的決絕！
他猛地踏前一步！
這一步，如同踏碎了過去的林墨白，踏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臣……臣翰林院編修林墨白，有本啟奏！”他的聲音嘶啞干裂，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卻異常尖銳地刺破了死寂的大殿！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懷中掏出了那份早已被他揉皺、又被冷汗浸濕的奏章！他不敢看楊廷和，不敢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著手中的奏章，用盡全身的力氣，用一種近乎癲狂的、帶著哭腔的尖利聲音，嘶吼般念出那早已爛熟于心、卻字字如刀剮心的“鐵證”！
“臣奉旨稽查戶部舊檔，發(fā)現(xiàn)兵部左侍郎王崇煥，于景泰七年至九年，利用職權(quán)，伙同兵部武庫司郎中李義、員外郎張遷等人，偽造軍械采買文書，虛報(bào)價(jià)格，中飽私囊！累計(jì)貪墨軍餉……白銀一百二十七萬兩！”
“更有甚者！王崇煥為掩蓋罪行，于景泰九年春，將其中三十萬兩贓銀，秘密轉(zhuǎn)移至其門生、揚(yáng)州鹽運(yùn)使周文煥處，意圖銷贓！”
“臣……臣查獲其往來密信三封，上有王崇煥私印為憑！更有武庫司吏員王五，不堪良心譴責(zé)，留下血書指證，后……后‘畏罪自盡’！”
“王崇煥身為朝廷重臣，深受皇恩，卻行此貪墨軍餉、結(jié)黨營私、禍國殃民之舉！其罪罄竹難書！其心可誅！臣懇請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進(jìn)他自己的心臟！也捅向那位被誣陷的重臣！
當(dāng)“畏罪自盡”四個字從他口中嘶吼而出時(shí)，他仿佛聽到了靈魂徹底碎裂的聲音！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整個奉天殿！
落針可聞！
只有林墨白那嘶啞的、帶著哭腔的余音，在金碧輝煌的梁柱間回蕩、消散。
楊廷和身體一晃，臉色瞬間變得灰敗，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悲痛和難以置信！他死死盯著林墨白，仿佛在看一個完全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清流一脈的官員，更是如同被扼住了喉嚨，臉色慘白，眼中充滿了憤怒、屈辱和……兔死狐悲的絕望！
勛貴班列中，則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和幸災(zāi)樂禍的低語。武威侯趙匡胤臉上的笑容更加明顯。
高坐金鑾的皇帝，冕旒下的面容看不真切，但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指節(jié)卻微微泛白。
沈千山依舊微微垂著眼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指控與他毫無關(guān)系。只有他嘴角，極其細(xì)微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
成了。
一顆棋子，終于染上了無法洗刷的墨色，牢牢釘在了棋盤上。
“王崇煥！”皇帝的聲音終于響起，帶著壓抑的怒火和冰冷的寒意，“林愛卿所奏，你有何話說？！”
被點(diǎn)名的是站在武官班列中后段、一個身形微胖、面容剛毅的中年官員。正是兵部左侍郎王崇煥！此刻，他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眼中充滿了被構(gòu)陷的滔天怒火和巨大的冤屈！他猛地出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陛下！臣冤枉！天大的冤枉！”王崇煥的聲音因憤怒和激動而顫抖，“林墨白所奏，純屬構(gòu)陷！是血口噴人！那些所謂的‘密信’、‘血書’，皆是偽造！那貪墨的軍餉，實(shí)為……”
“住口！”
一聲冰冷平直、如同金鐵交鳴的斷喝，打斷了王崇煥的辯解！
沈千山緩緩抬起眼瞼，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眸子，第一次毫無遮攔地、冰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王崇煥。目光如同萬載玄冰，瞬間凍結(jié)了王崇煥所有的憤怒和話語！
“王侍郎，”沈千山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漠然和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壓，“陛下面前，咆哮朝堂，成何體統(tǒng)？林編修身為翰林清貴，奉旨稽查，證據(jù)確鑿，豈容你空口白牙，妄言構(gòu)陷？”他頓了頓，目光轉(zhuǎn)向丹陛之上，“陛下，王崇煥罪證確鑿，且當(dāng)?shù)钆叵?，藐視天威。臣以為，?dāng)立即革職，鎖拿下獄，交三司……嚴(yán)審！”
“嚴(yán)審”二字，如同死亡的喪鐘，重重敲響！
“臣附議！”
“臣附議！”
沈千山話音一落，如同打開了閘門！數(shù)名依附于司禮監(jiān)的御史言官和吏部、刑部的官員立刻出列，聲音洪亮，氣勢洶洶！
清流官員們臉色慘白，想要出列辯駁，卻在沈千山那冰冷目光的掃視下，如同被扼住了喉嚨，無人敢動！楊廷和須發(fā)顫抖，老淚縱橫，卻也只能死死攥緊拳頭，指甲刺破掌心！
年輕的皇帝看著跪在下方、臉色灰敗、眼中充滿絕望和哀求的王崇煥，又看了看那些群情洶洶的附議官員，最后目光落在了前排那抹刺目的猩紅和依舊面無表情的沈千山身上。冕旒下的眉頭深深皺起，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和……深藏的無力感。
沉默，如同巨大的陰影，籠罩著金鑾殿。
“準(zhǔn)奏?！弊罱K，皇帝疲憊而冰冷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妥協(xié)，“王崇煥……革去兵部左侍郎之職，交三司會審。退朝。”
“退——朝——！”
尖利的唱喏聲再次響起。
王崇煥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被如狼似虎的殿前侍衛(wèi)粗暴地架起拖走。他最后絕望而悲憤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依舊站在殿中、臉色慘白如鬼的林墨白身上！
那目光，如同最惡毒的詛咒！
林墨白渾身劇烈一顫！如同被那目光燙傷，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他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他背上——鄙夷、唾棄、仇恨、幸災(zāi)樂禍……他像一只被剝光了羽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丑陋禿鷲，只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隨著退朝的百官渾渾噩噩地走出奉天殿的。刺眼的陽光照射下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覺得渾身冰冷刺骨。腳下金磚鋪就的御道，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就在他即將走出宮門的瞬間。
一個穿著深紫色宦官服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他身側(cè)。是魏忠。
魏忠那張陰鷙的臉上，此刻堆滿了虛假的笑容，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令人作嘔的親昵和毫不掩飾的得意：“林編修，哦不，林大人！今日金殿之上，真是……一鳴驚人?。±献孀趯δ憬袢盏谋憩F(xiàn)，很是滿意！放心，你的前程，包在咱家身上！日后飛黃騰達(dá)，指日可待！哈哈哈……”
那刺耳的笑聲，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狠狠扎進(jìn)林墨白千瘡百孔的靈魂！他猛地攥緊了袖中那枚堅(jiān)硬冰冷的東西——那是謝紅藥給他的“護(hù)身符”，那張記錄著王崇煥冤情的原始憑證！此刻，它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尖叫！
“滾開！”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不受控制地從林墨白緊咬的牙關(guān)中迸出！他猛地推開魏忠，踉踉蹌蹌地沖出宮門，沖入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仿佛身后有無數(shù)惡鬼在追趕！
魏忠被推得一個趔趄，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轉(zhuǎn)為陰沉。他盯著林墨白狼狽逃竄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殺意和鄙夷?！昂?，不識抬舉的東西！”他啐了一口，整了整衣袍，轉(zhuǎn)身朝著司禮監(jiān)的方向走去。
……
攬?jiān)庐嬼常苁摇?/p>
謝紅藥站在窗邊，望著窗外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夕陽的金輝灑在河面上，映照著她絕美卻冰冷如霜的側(cè)臉。啞婆無聲地侍立一旁。
綠漪腳步匆匆地進(jìn)來，臉上帶著一絲凝重和興奮：“小姐，宮里傳出的消息！成了！林墨白當(dāng)?shù)钭噗溃醭鐭ㄒ驯桓锫毾陋z！清流那邊……徹底亂了陣腳！”
謝紅藥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窗欞，聲音清冷：
“墨痕已染，釘子入木。接下來，該看這張網(wǎng)……如何收緊了?！?/p>
她走到書案前，拿起一份早已準(zhǔn)備好的、用火漆密封的信函。
“把這封信，送去靖北侯府后門，交給那個瘸腿的老花匠?！彼龑⑿胚f給綠漪，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銳芒，“告訴侯爺，他想要的那份‘邊事疏漏’的證據(jù)，就在里面。還有……‘?dāng)堅(jiān)隆恼\意?！?/p>
綠漪接過信，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是，小姐！”
謝紅藥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抹殘陽如血，仿佛預(yù)示著京城即將掀起的滔天巨浪。她輕輕撫摸著袖中那柄冰冷的新月彎刀，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沈千山，你的棋盤……該輪到我們……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