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色算盤>1925年上海灘,英資銀行買辦顧硯棠被逼上絕路。
>青幫扣了他押上全部身家的棉紗船,洋東家趁機做空他的公司。>走投無路時,
他提著人頭闖進青幫香堂。>“杜爺,這盤棋,敢不敢用我當你的卒?
”>杜魁元笑了:“小子,青幫的卒子,過河是要吃帥的?!保臼旰?,
顧硯棠執(zhí)掌半壁航運,人稱“海上閻羅”。>當日軍鐵蹄踏破黃浦江,
昔日買辦與青幫梟雄在倉庫密謀。>“杜爺,這次,卒子要吃天。
”>火光映著杜魁元蒼老的臉:>“這盤棋,我押上整個青幫?!?--1925年的上海,
春寒料峭,卻又透著一股子黏膩的潮氣。蘇州河的水渾濁地流淌,
裹挾著油污、爛菜葉和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拍打著十六鋪碼頭的木樁。江面上,
遠洋巨輪傲慢地噴吐著黑煙,如同盤踞的鋼鐵巨獸,而穿梭其間的舢板和小火輪,
則像惶惶不安的蟲豸??諝饫锸邱g雜的氣味:劣質(zhì)煤煙嗆得人喉頭發(fā)緊,
咸腥的江風(fēng)混著碼頭苦力身上濃重的汗酸,還有遠處小販叫賣生煎饅頭那油膩的焦香,
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胸口。顧硯棠站在金利源碼頭凸出的石堤盡頭,
腳下渾濁的黃浦江水翻涌著細碎的泡沫,拍打著長滿青苔的石壁。
他身上那套剪裁精良的英國毛呢三件套西裝,此刻像一副沉重的枷鎖,
緊緊箍著他僵硬的軀干。晨風(fēng)帶著刺骨的江腥味撲面而來,
將他一絲不茍向后梳攏的黑發(fā)吹得凌亂,幾縷發(fā)絲粘在汗涔涔的額角。他微微佝僂著背,
目光死死盯在不遠處那艘灰撲撲的貨輪——“振昌號”上。船身吃水很深,
本應(yīng)忙碌裝卸的跳板卻冷冷清清地懸在那里,幾個穿著短褂、腰板挺得筆直的漢子,
如同生了根的石樁,沉默地守在船頭船尾。那是青幫的標記,無聲,卻帶著砭人肌骨的寒意。
“振昌號”,
顧硯棠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甚至抵押了祖宅才湊齊貨款買下的那整整一船蘇北棉紗,
就靜靜躺在它的底艙里。這船紗,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是他顧氏紗廠賴以周轉(zhuǎn)的命脈,
更是他對抗大洋行傾軋的最后賭注。而此刻,它被青幫的鐵腕攥住了喉嚨。他身后幾步遠,
站著他的老賬房秦先生。秦先生手里緊緊捏著一份電報,
薄薄的紙頁在他枯瘦的手指間簌簌抖動,如同秋風(fēng)里的殘葉。
他那張向來刻板、仿佛只會撥弄算盤珠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窒息的灰敗,
嘴唇哆嗦著,幾次翕張,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念。
”顧硯棠的聲音像生銹的鐵片刮過碼頭冰冷的石頭,干澀、嘶啞,沒有一絲起伏,
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江面的喧囂。秦先生猛地一顫,
仿佛被那一個字抽去了筋骨。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
大量匿名拋單……顧氏紗廠……紗廠股票……暴跌……三成……”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
狠狠戳進顧硯棠的耳膜。顧硯棠的脊背似乎更彎了一點,像被無形的重錘砸中了脊梁。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那雙素日里銳利如鷹隼、能在紛繁賬目和人心鬼蜮中洞察秋毫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窩里,
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絲。那里面沒有秦先生預(yù)想中的暴怒、絕望或是歇斯底里,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墨黑。那墨黑沉沉地壓過來,
秦先生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捏著電報的手指瞬間僵冷麻木?!笆前涂巳R。
”顧硯棠的嘴唇幾乎沒有動,聲音低得如同囈語,卻清晰地傳入秦先生耳中。
那個名字——威廉·巴克萊,他效力了七年的匯豐洋東家,
那個金發(fā)碧眼、永遠掛著得體微笑、卻能在談笑間將對手啃噬得骨頭渣都不剩的英國人。
是他,只有他,能如此精準地掐住自己的七寸,在自己被青幫扼住咽喉、動彈不得的瞬間,
在背后發(fā)出這致命一擊!做空顧氏股票,釜底抽薪,
徹底斷掉他最后一絲調(diào)集資金、疏通關(guān)節(jié)的可能。好一個連環(huán)殺局!
秦先生看著顧硯棠眼中那片死寂的墨黑,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恐懼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東家……我們……我們現(xiàn)在……”“回去?!鳖櫝幪拇驍嗨?,
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仿佛剛才那個驚天的消息從未聽聞。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艘被青幫看守得如同鐵桶般的“振昌號”,眼神空洞,沒有任何留戀,
轉(zhuǎn)身便走。腳步踏在碼頭濕漉漉的石板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回響,嗒,嗒,嗒……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自己正在急速冷卻的尸體上。那身昂貴的英國毛呢西裝,
此刻沾滿了碼頭特有的污漬,皺巴巴地裹在他身上,像一件拙劣的喪服。---華燈初上,
法租界邊緣一條僻靜得近乎死寂的弄堂深處。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煤球燃燒后的硫磺味、隔夜馬桶的餿臭,
還有不知何處飄來的廉價脂粉香氣,混雜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污濁。弄堂盡頭,
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門緊閉著,門楣上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標記,只有門旁粗糙的磚墻上,
一個用銳器深深劃出的、歪歪扭扭的斧頭印記,在昏黃的路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
那是青幫“斧頭黨”的徽記,帶著血腥和暴力的暗示。顧硯棠孤身一人站在門前,
手里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粗布包裹。包裹不大,卻在他手中微微晃動,
布料粗糙的表面滲出幾塊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漬。他站得筆直,像一桿插入凍土的標槍,
身上那件沾滿碼頭污跡的昂貴西裝,在此刻此地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荒謬。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白日里眼中那片死寂的墨黑,此刻被一種近乎凝固的瘋狂所取代,
如同風(fēng)暴前極度壓抑的海面。他抬起手,指關(guān)節(jié)重重地叩擊在冰冷的黑漆木門上。咚!咚!
咚!聲音在寂靜的弄堂里回蕩,空洞而瘆人,驚起遠處幾聲零星的犬吠。門內(nèi)死一般的沉寂。
片刻后,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一條窄縫打開?;璋抵校?/p>
一張兇悍的刀疤臉探了出來,三角眼里射出刀子般的寒光,
警惕地上下打量著顧硯棠這個不速之客。目光掃過他手中的包裹時,刀疤臉的眼神驟然一縮,
顯然嗅到了那股揮之不去的、若有似無的血腥氣?!罢艺l?”聲音沙啞低沉,
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顧硯棠,求見杜魁元,杜爺?!鳖櫝幪牡穆曇羝椒€(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
眼神卻銳利地穿透門縫,刺向門內(nèi)的黑暗?!岸艩?shù)拿枺彩悄隳苤焙舻模?/p>
”刀疤臉嗤笑一聲,門縫就要合上。就在門即將閉合的剎那,
顧硯棠猛地將手中的粗布包裹往前一遞,動作快如閃電。包括幾乎懟到了刀疤臉的鼻子上。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合著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沖破了門縫的阻隔,撲面而來!
刀疤臉臉上的兇悍瞬間凝固,三角眼里第一次露出了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懼色。
他死死盯著那個滲血的包裹,又猛地抬頭看向顧硯棠那雙深不見底、燃燒著瘋狂的眼睛。
僵持只持續(xù)了一瞬,刀疤臉猛地側(cè)身讓開,沉聲道:“等著!”門隨即在他身后重重關(guān)上。
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光線驟然變得昏暗而搖曳,幾盞懸掛的汽燈投下昏黃的光暈,
勉強照亮了空曠的廳堂。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劣質(zhì)煙草味、香燭燃燒的煙火氣,
還有一種更深沉的、仿佛滲入磚縫的陳舊血腥味。廳堂盡頭,
一張巨大的、蒙著紅布的供桌占據(jù)了大半位置。供桌上方,
懸掛著一幅巨大的關(guān)公夜讀春秋像,關(guān)公丹鳳眼微睜,不怒自威。供桌兩旁,
兩排粗大的紅燭無聲地燃燒著,燭淚如血,緩緩滴落。幾把太師椅散亂地擺放在廳堂兩側(cè),
如同蟄伏的猛獸。杜魁元就坐在供桌下首正中的一把太師椅上。他穿著半舊的藏青色綢褂,
身形干瘦,蜷縮在寬大的椅子里,像一只年邁但爪牙猶在的禿鷲。
花白的頭發(fā)稀疏地貼在頭皮上,臉上布滿深刻的皺紋,一雙半瞇著的眼睛渾濁不堪,
似乎對周圍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他枯瘦的手指間夾著一根粗大的雪茄,慢條斯理地吞吐著煙霧。
在他身后和兩側(cè),或坐或立著七八條精壯的漢子,個個眼神剽悍,腰板挺直如標槍,
腰間鼓鼓囊囊,顯然都揣著家伙。他們的目光如同探照燈,
齊刷刷地聚焦在剛剛踏入香堂的顧硯棠身上,帶著審視、不屑和毫不掩飾的壓迫感。
刀疤臉快步走到杜魁元身邊,俯下身,在他耳邊急促地低語了幾句。
杜魁元那雙渾濁的老眼終于動了動,懶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皮,目光掃過顧硯棠,
最后落在他手中那個仍在散發(fā)出不祥氣息的粗布包裹上。
他喉嚨里發(fā)出幾聲渾濁的、意義不明的“呵呵”聲,像是破舊風(fēng)箱在抽動。
顧硯棠在距離杜魁元七八步遠的地方站定。他無視周圍那些刀子般剜人的目光,挺直了脊梁,
將手中那個沉甸甸的粗布包裹往前一舉,動作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顫抖?!岸艩?,
”他的聲音在寂靜肅殺的香堂里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磚地上,
“初次拜山門,按規(guī)矩,得帶份‘禮’?!痹捯粑绰?,他手腕猛地一抖!“噗通!
”包裹被解開,一顆圓滾滾、沾滿凝固血污的東西滾落出來,
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面上。借著昏黃的燭光,可以看清那是一個年輕男人的頭顱。
頭發(fā)被血污黏成一綹綹,眼睛驚恐地圓睜著,嘴巴大張,仿佛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嘶吼。
脖頸的斷口處血肉模糊,一片狼藉。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間在香堂里彌漫開來,
混雜著香燭的煙火氣,形成一種詭異而恐怖的味道。香堂里死一般的寂靜被打破了。
幾個站在杜魁元身后的壯漢臉色驟變,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腰間。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發(fā)出“嘶”的一聲。刀疤臉更是握緊了拳頭,三角眼里兇光畢露,死死盯著顧硯棠。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唯有杜魁元,依舊安穩(wěn)地坐在太師椅里。
他甚至沒有去看那顆滾到腳邊的頭顱,只是慢悠悠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緩緩?fù)鲁觥?/p>
灰白色的煙霧繚繞著他布滿皺紋的臉,讓他渾濁的眼神顯得更加莫測。他抬起枯瘦的手指,
輕輕撣了撣綢褂前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嘖,”他咂了一下嘴,聲音沙啞干澀,
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的漠然,“后生仔,火氣不小嘛。這是哪路不開眼的菩薩,
擋了你顧大買辦的陽關(guān)道了?”顧硯棠的目光穿過繚繞的煙霧,
直直地迎上杜魁元那雙深不見底的老眼,毫無畏懼。他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只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皡R豐洋行,威廉·巴克萊的跑腿,專門替他干臟活的。
”顧硯棠的聲音冰冷,像淬了毒的針,“巴克萊做空我的公司,想把我逼上死路。
我回敬他一條狗命,不過分?!彼D了頓,目光掃過香堂里那些或驚駭或兇狠的面孔,
最后再次定格在杜魁元臉上,一字一句,
清晰地吐出了那句在腹中翻滾了無數(shù)次的話:“杜爺,‘振昌號’那船棉紗,
是我顧硯棠的命。它現(xiàn)在卡在您老的手里,也卡在巴克萊的喉嚨里。”他向前踏出一步,
這一步踏在青磚地上,發(fā)出的聲響在死寂的香堂里格外清晰。“這盤棋,洋人想通吃。
”顧硯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金屬摩擦的銳利,“杜爺,您老,
敢不敢用我顧硯棠當您的一顆卒?”香堂里靜得可怕,
只有紅燭燃燒時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杜魁元身后那些兇悍的漢子,
都死死盯在顧硯棠身上。
這個穿著染血西裝、提著人頭闖香堂、開口就要做青幫卒子的前買辦,此刻在他們眼中,
比那顆滾在地上的頭顱更加瘋狂,更加危險。杜魁元那雙渾濁的老眼,終于不再半瞇著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眼皮上的褶皺層層疊疊,如同干涸的河床。
昏黃的燭光落在他渾濁的瞳孔深處,似乎漾開了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捉摸的漣漪。
他看著顧硯棠,看了很久,仿佛要透過他那身沾血的西裝和那雙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
看進他骨頭縫里去。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淌。終于,杜魁元那張布滿深刻溝壑的臉上,
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道肌肉的抽搐,
牽扯起層層疊疊的皺紋,形成一種極其詭異的表情。
“嗬……”一聲沙啞的、如同砂紙摩擦的干笑聲從他喉嚨里滾了出來,打破了香堂的凝固。
他枯瘦的手指夾著粗大的雪茄,點了點顧硯棠的方向,雪茄頭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顫抖。
“小子,”杜魁元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有點意思。
”他微微向前傾了傾干瘦的身體,渾濁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刺向顧硯棠,那目光里沒有贊許,
只有一種審視棋子的冰冷和一種近乎殘忍的期待?!扒鄮偷淖渥印彼祥L了調(diào)子,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子,“過了河,那可是要吃帥的!”---十年。
黃浦江的濁流依舊滾滾東去,沖刷著十里洋場永不疲倦的喧囂與浮華。只是這浮華之下,
暗流更加洶涌,血色愈發(fā)濃稠。1935年的初冬,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過外灘,
卷起法國梧桐枯黃的落葉。匯豐銀行那座花崗巖壘砌的巨獸,依舊傲慢地矗立在江邊,
巨大的花崗巖柱廊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投下深重的陰影。然而,就在它投下的巨大陰影邊緣,
一座嶄新的、風(fēng)格硬朗的大廈拔地而起。巨大的霓虹招牌在薄暮中亮起,
血紅的“鴻運航運”四個大字,如同燒紅的烙鐵,蠻橫地闖入視野,刺眼,囂張,
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戾氣,與匯豐銀行的古典威嚴形成尖銳的對立。
頂層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前,顧硯棠負手而立。玻璃光潔如鏡,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十年光陰,并未在他臉上刻下多少衰老的痕跡,
卻徹底洗去了當年那個碼頭青年身上殘留的、屬于買辦階層的最后一絲圓滑與妥協(xié)。
他的臉龐線條如同被斧鑿過一般,冷硬而深刻。眉骨很高,壓著一雙深潭似的眼睛,
辣、無數(shù)個暗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計算與決斷——最終凝練成一種無機質(zhì)般的、近乎冷酷的平靜。
他身上穿著剪裁極佳的深灰色法蘭絨西裝,一絲褶皺也無,
卻再也包裹不住那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生人勿近的煞氣。
他俯視著腳下這片由鋼鐵、水泥、霓虹和永不熄滅的欲望交織而成的叢林。黃浦江上,
屬于“鴻運”的貨輪和駁船穿梭不息,桅桿上懸掛的藍底白字旗幟獵獵作響,
強硬地分割著原本由洋行壟斷的水域。遠處,匯豐銀行的尖頂在暮色中沉默著。“顧先生,
”一個穿著黑色短褂、身形精悍如獵豹的年輕助手無聲地出現(xiàn)在門口,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一種本能的敬畏,“東西到了。‘茂源倉庫’,甲字庫?!鳖櫝幪臎]有回頭,
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窗外,最后一抹天光被厚重的云層吞噬,
城市的光污染開始接管天空,將鉛灰的云層染上一層病態(tài)的暗紅。他深潭般的眼底,
映著那片暗紅,也映著江面上自家船只的燈火,那燈火在他眼中跳動,如同冰冷的火焰。
“備車。”兩個字,簡短,冰冷,不容置疑。---閘北。遠離租界燈紅酒綠的喧囂,
這里是工廠、倉庫和貧民窟混雜的灰色地帶。夜色濃得化不開,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煤灰、腐爛垃圾和劣質(zhì)油脂混合的刺鼻氣味。狹窄的街道坑洼不平,
污水橫流?!懊磦}庫”巨大的鐵皮大門緊閉著,像一張沉默的巨口。鐵門旁的崗?fù)だ铮?/p>
一個穿著破舊棉襖、縮著脖子的老頭,懷里抱著一桿老舊的漢陽造步槍,正打著瞌睡。
一輛通體漆黑的奧斯汀轎車如同幽靈般滑到倉庫側(cè)面的陰影里,悄無聲息地停下。車燈熄滅,
車門打開,顧硯棠獨自一人走了下來。他裹緊了大衣的領(lǐng)子,沒有看那崗?fù)ひ谎郏?/p>
徑直走向倉庫側(cè)面一扇不起眼的、僅供一人通行的小鐵門。門虛掩著,
門縫里透出一線微弱的光。推開門,
一股混雜著濃烈機油味、生鐵銹味和某種難以名狀的化學(xué)藥品氣味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
倉庫內(nèi)部空間極大,高聳的頂棚隱沒在濃稠的黑暗中。
只有靠近門口的一小片區(qū)域被幾盞懸掛著的、蒙著厚厚灰塵的汽燈照亮?;椟S的光線下,
可以看到巨大的木箱、成堆的麻袋和蒙著油布的機器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緊張的寂靜。倉庫深處,燈光照亮的中心,停著幾輛蒙著厚厚帆布的卡車。
帆布被掀開了一角,露出下面冰冷的金屬光澤。
幾個穿著短打、面色精悍的漢子如同石雕般立在卡車周圍,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的黑暗。
杜魁元就坐在卡車旁一只倒扣的木箱上。十年時光如同最無情的刻刀,
在他身上留下了更加深刻的痕跡。他瘦得幾乎脫了形,那件寬大的舊棉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
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跑。臉上的皺紋更深更密,像一張揉皺又被強行攤開的粗劣皮紙。
頭發(fā)幾乎全白了,稀疏地貼在頭皮上。唯有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雖然渾濁依舊,
卻像淬了火的琉璃珠子,在昏黃的燈光下,偶爾閃過一絲令人心悸的銳利寒芒。
他手里依舊夾著一根粗大的雪茄,煙霧繚繞著他枯槁的面容,
咳嗽聲時不時從胸腔深處悶悶地爆發(fā)出來,帶著一種破風(fēng)箱般的嘶啞,
在空曠的倉庫里顯得格外刺耳。顧硯棠的腳步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清晰的回響。
他走到燈光邊緣,站定。杜魁元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越過繚繞的煙霧,落在顧硯棠身上。
他咧開嘴,露出所剩無幾的、發(fā)黃的牙齒,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砂紙摩擦般難聽的笑聲。“閻羅王駕到,我這破倉庫,
蓬蓽生輝啊?!甭曇羲粏「蓾?,每一個字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顧硯棠沒有接這調(diào)侃。
他的目光掃過那幾輛卡車,帆布掀開的一角,
露出下面碼放整齊的、散發(fā)著冰冷光澤的長條形木箱。那形狀,那氣息,他太熟悉了。
他徑直走到杜魁元面前,微微低下頭,目光如同探針,刺入杜魁元渾濁的眼底。“杜爺,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淬了火的鋼,“東西齊了?”杜魁元沒說話,
只是用夾著雪茄的枯瘦手指,隨意地朝卡車方向點了點。動作帶著一種行將就木之人的遲緩,
卻又透著掌控一切的漠然。顧硯棠的目光掠過那些木箱,最終落回杜魁元溝壑縱橫的臉上。
倉庫外,死寂的夜空中,不知從城市的哪個角落,
隱隱約約傳來幾聲尖銳的、如同夜梟啼哭般的汽笛長鳴,撕裂了沉重的夜幕。
那聲音遙遠而凄厲,帶著一種不祥的預(yù)兆。倉庫內(nèi)昏黃的燈光在顧硯棠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他深潭般的眼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瘋狂滋長、凝聚,最終化為一道近乎實質(zhì)的寒芒。
他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踏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
發(fā)出的聲響在空曠死寂的倉庫里如同驚雷?!岸艩敚鳖櫝幪牡穆曇舨桓?,
卻像燒紅的鐵釬猛地插入冰水,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穿透力,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撞擊在倉庫冰冷的墻壁上,激起回響,“十年前,在這上海灘的棋盤上,
您老問我,敢不敢做青幫的卒子,過河吃帥。”他微微頓住,目光如同無形的鎖鏈,
緊緊纏住杜魁元那張枯槁的臉。杜魁元渾濁的眼珠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夾著雪茄的手指停在半空,繚繞的煙霧在他面前凝滯了一瞬。
顧硯棠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道深刻的裂痕,
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敖裉?,”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
如同出鞘利刃的錚鳴,在巨大倉倉庫空間里激蕩,“這盤棋,換天了!”他猛地抬手,
食指如戟,直直指向倉庫那蒙塵的、高不可及的穹頂,仿佛要刺穿這沉重的鐵皮屋頂,
直指鉛灰色的、壓著沉沉戰(zhàn)云的天穹。“這次,卒子……要吃天!”話音落下的瞬間,
倉庫里死一般的寂靜被徹底碾碎。那幾個如同石雕般守衛(wèi)在卡車旁的青幫漢子,
臉上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駭。有人倒抽一口冷氣,
聲音在寂靜中清晰可聞。連倉庫深處那些沉睡在黑暗中的機器輪廓,
仿佛也因為這石破天驚的話語而微微震顫起來?;椟S的汽燈光暈下,
杜魁元那張枯槁得如同老樹皮的臉,在濃重的煙霧后劇烈地抽動了一下。他深陷的眼窩里,
那兩粒渾濁的琉璃珠子驟然收縮,
爆射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混雜著驚愕、瘋狂、以及一絲宿命般了然的光芒。
那光芒如同瀕死的火星在灰燼里最后的跳躍,銳利得刺穿了十年歲月積下的層層暮氣。
“嗬……咳咳……嗬嗬嗬……” 一陣更加劇烈的咳嗽從他胸腔深處爆發(fā)出來,撕心裂肺,
震得他那副枯瘦的身體如同狂風(fēng)中的落葉般簌簌發(fā)抖。他不得不弓起背,
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胸口那空蕩蕩的棉袍,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在空曠的倉庫里回蕩,蓋過了遠處那隱約的、不祥的汽笛。
顧硯棠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看著杜魁元在痛苦的咳嗽中掙扎。
時間在渾濁的空氣里凝滯,只有那撕扯心肺的咳嗽聲和濃重刺鼻的雪茄煙霧在彌漫。終于,
那陣要將肺腑都咳出來的痙攣漸漸平息。杜魁元猛地抬起頭,
布滿褶皺的眼角甚至滲出了一點渾濁的濕意。他劇烈地喘息著,
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破洞的風(fēng)箱在艱難抽動。然而,當他再次看向顧硯棠時,
那雙渾濁老眼里所有的痛苦和虛弱都被強行壓了下去,
只剩下一種近乎燃燒的、不顧一切的瘋狂。他猛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臂,
那只夾著粗大雪茄的手,此刻卻爆發(fā)出一種與其衰朽身體極不相稱的力量。
他沒有指向卡車上的軍火木箱,也沒有指向顧硯棠,而是用盡全身力氣,
將那只枯瘦的、如同鷹爪般的手,重重地、帶著千鈞之勢,拍在自己干癟的胸膛上!“砰!
”一聲悶響,在寂靜的倉庫里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血肉之軀撞擊朽骨的悲壯。
“小子……”杜魁元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輪在摩擦生鐵,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血腥氣,
卻又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后路的決絕,“這盤棋……老子……押上整個青幫!
”話音落下的瞬間,倉庫頂棚上,一盞蒙塵的汽燈似乎被這無形的聲浪震動,
燈絲猛地閃爍了幾下,昏黃的光影在杜魁元那張因激動和病痛而扭曲的臉上瘋狂跳動,
明滅不定。他那拍在胸口的枯手尚未放下,青筋暴起,如同盤踞的老樹根。倉庫深處,
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里,仿佛有無數(shù)道無形的目光,隨著杜魁元這句擲地有聲的宣言,
驟然亮起,如同潛伏在深淵中的獸瞳。杜魁元那句擲地有聲的“押上整個青幫”,不是終點,
而是將棋局推向更慘烈、更宏大高潮的宣言。
沿著這條充滿硝煙與血性的道路繼續(xù)前行:---杜魁元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胸膛上的悶響,
如同一聲戰(zhàn)鼓,在空曠死寂的茂源倉庫里久久回蕩。那盞蒙塵的汽燈瘋狂閃爍了幾下,
昏黃的光影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動,映出那雙渾濁老眼里燃燒的、近乎毀滅性的瘋狂。
“押上整個青幫……” 顧硯棠低聲重復(fù)著,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塊砸在心頭。
他看著杜魁元因激動和劇咳而佝僂顫抖的身軀,
看著那張被歲月和硝煙侵蝕得只剩下一副硬骨頭的臉。十年博弈,從提頭闖香堂的絕境賭徒,
到執(zhí)掌半壁江山的“海上閻羅”,他與眼前這位青幫梟雄之間,
早已不是簡單的利用與被利用。是師徒?是盟友?是互相纏繞又互相提防的毒蛇?此刻,
在這昏暗倉庫彌漫的機油與火藥氣味中,在杜魁元豁出一切的宣言里,
一種更沉重的東西壓了下來——一種背負著無數(shù)人性命的、向死而生的宿命感。“好!
”顧硯棠的聲音斬釘截鐵,再無半分猶疑。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杜魁元,
目光如電掃過那幾個被震驚釘在原地的青幫漢子。“開箱!驗貨!”命令如同冰水澆頭,
驚醒了呆滯的眾人。漢子們?nèi)鐗舫跣?,動作迅捷如獵豹,撲向那幾輛蒙著帆布的卡車。刺啦!
厚重的帆布被猛地扯開,
露出下面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散發(fā)著新鮮木料和金屬冷硬氣息的長條木箱。
撬棍插入箱蓋縫隙,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木頭撕裂聲,箱蓋被粗暴地掀開?;椟S的燈光下,
冰冷的金屬光澤瞬間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 **長條木箱:** 一排排簇新的、涂著暗綠色防銹油的“中正式”步槍槍管,
泛著幽冷的寒光。刺刀尚未裝配,但那筆直的棱線已透出嗜血的渴望。
* **方形木箱:** 打開后,是碼放得如同黃銅蜂巢般的子彈,密密麻麻,
散發(fā)著致命的誘惑。旁邊是成捆的德制M24長柄手榴彈,鑄鐵彈體冰冷沉重。
* **更深的角落:** 幾個被格外小心看護的箱子開啟,
露出幾挺保養(yǎng)精良、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捷克式輕機槍(ZB-26),
以及幾門需要快速組裝的小口徑迫擊炮炮管和底座零件。這些是真正的戰(zhàn)場絞肉機。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金屬、木料摩擦的細微聲響。這些冰冷的鋼鐵造物,
與倉庫里彌漫的陳腐氣味、與杜魁元衰朽的身軀、與窗外死寂的閘北冬夜,
形成了荒誕而致命的對比。它們不再是貨物,而是即將點燃地獄之火的引信。
顧硯棠拿起一支“中正式”,冰冷的觸感從指尖蔓延至全身。他熟練地拉動槍栓,
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在倉庫里格外刺耳。他檢查著膛線,動作一絲不茍,如同最精密的儀器。
十年商海沉浮、幫派傾軋,早已磨去了他作為買辦的最后一絲溫雅,此刻檢查武器的他,
更像一個即將踏上修羅場的冷酷指揮官?!岸艩敚鳖櫝幪姆畔聵?,聲音低沉而清晰,
“東西是好東西。但怎么運出去?怎么藏?怎么用?小鬼子的鼻子,比狗還靈。
巡捕房、七十六號(汪偽特務(wù)機關(guān)),
還有……”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倉庫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我們內(nèi)部,
未必就沒有想拿這份‘大禮’去邀功請賞的‘聰明人’?!倍趴K于止住了咳嗽,喘息著,
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濕跡。他渾濁的眼睛盯著顧硯棠,咧開嘴,露出殘存的黃牙,
那笑容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老辣和狠戾:“閻羅王,你掌著半條江的船,
閘北、南市、楊樹浦,多少碼頭苦力、黃包車夫、小商小販,是靠你顧老板賞飯吃?
青幫十萬徒眾,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不假,但在這上海灘的地底下鉆營了幾十年,
哪條陰溝老鼠洞不熟?藏幾箱鐵疙瘩,難嗎?”他枯瘦的手指點了點卡車:“今晚,
這些東西就會像水銀瀉地,消失在上海灘的犄角旮旯。
碼頭廢棄的吊機基座里、法租界洋人別墅的地窖夾層里、蘇州河沉船的淤泥底下……甚至,
”他詭異地笑了笑,“送進幾家日本商行的貨倉隔壁。燈下黑,才是真黑!”“至于怎么用?
”杜魁元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近乎殘忍的興奮,“你的人,懂規(guī)矩,有腦子,是刀尖。
我的人,爛命多,不怕死,是炮灰!什么時候點火?點多大的火?往哪里點?閻羅王,
這得看你的‘天時’!”顧硯棠沉默著。
杜魁元的話剝開了血淋淋的現(xiàn)實——這將是一場用無數(shù)底層性命去填的殘酷戰(zhàn)爭。
他所謂的“卒子吃天”,代價是尸山血海。他腦中瞬間閃過秦先生那張刻板的臉,
閃過紗廠里無數(shù)工人麻木的眼神,
可能被炮火撕碎的船只……還有那顆十年前滾落在青幫香堂、凝固著驚恐的洋人走狗的頭顱。
“天時……”顧硯棠望向倉庫那扇緊閉的、蒙著厚厚灰塵的高窗,仿佛能穿透鐵皮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