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帝京，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著鱗次櫛比的朱門高墻。肅殺的北風(fēng)卷過朱雀大街，刮在臉上如同鈍刀子割肉。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碾過清掃得纖塵不染的青石板路，車輪聲被嗚咽的風(fēng)聲吞沒，悄無聲息地駛?cè)胴┫喔?cè)門那幽深的重重門洞。
車廂內(nèi)溫暖如春，銀絲炭在精巧的紫銅炭盆里無聲燃燒，散發(fā)出淡淡的松木香氣。趙珩裹在一件厚重的玄狐大氅里，斜倚著柔軟的引枕，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下頜線條卻繃得極緊。窗外熟悉的亭臺樓閣飛速掠過，帶著一種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威儀感撲面而來，與荒島礁石上那帶著咸腥的自由氣息、簡陋船艙里那少年專注而隱忍的目光，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公子，到了?！避嚭煴灰恢还枪?jié)分明、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掀開，雷烈那張如同巖石般冷硬的面孔出現(xiàn)在眼前，聲音壓得極低。
趙珩微微頷睫，搭著雷烈伸出的手臂，動作間牽扯到左腿深處那道被層層包扎的傷口，一股尖銳的刺痛瞬間襲來，讓他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咬緊牙關(guān)，面上卻波瀾不驚，在雷烈半攙扶下，穩(wěn)穩(wěn)地踩在了相府內(nèi)院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
早已接到消息的管家趙安領(lǐng)著數(shù)名仆役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諝饫飶浡环N小心翼翼的死寂，只有趙珩靴底落在金磚上輕微的“嗒、嗒”聲，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
“恭迎三公子回府。”趙安躬身，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與擔(dān)憂，“相爺已在‘靜思堂’等候多時?！?/p>
趙珩腳步未停，只從喉間溢出一個極淡的“嗯”字，徑直穿過回廊，走向府邸深處那座最為清幽也最為重要的院落。沿途雕梁畫棟，奇珍異寶陳設(shè)其間，盡顯當(dāng)朝宰輔的煊赫，落在他眼中，卻只覺一片冰冷的浮華。
靜思堂內(nèi)，檀香裊裊。當(dāng)朝丞相趙文淵，身著一件半舊的靛青色直裰，背對著門口，負手立于窗前，望著庭院中幾株在寒風(fēng)中虬勁伸展的老梅。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zhuǎn)過身。年近五旬，兩鬢已染霜色，面容清癯，唯有一雙眼睛，深邃沉靜，仿佛蘊藏著整個朝堂的風(fēng)云變幻。那目光落在趙珩身上，帶著審視，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利。
“父親。”趙珩微微躬身行禮，動作因腿傷而略顯滯澀。
趙文淵的目光在他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最終落在他行走間那不易察覺的僵硬上。“傷，如何了？”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太多情緒。
“勞父親掛心，已無性命之憂，靜養(yǎng)些時日便好?！壁w珩垂眸答道。
趙文淵點了點頭，抬手示意趙珩坐下。很快，兩名須發(fā)皆白、身著太醫(yī)官服的老者提著藥箱，在趙安引領(lǐng)下疾步而入。行禮之后，便小心翼翼地拆解趙珩腿上厚厚的敷料和繃帶。
當(dāng)那道縫合的傷口徹底暴露在燭火下時，靜思堂內(nèi)響起兩聲清晰的抽氣聲。
兩名太醫(yī)的眼睛瞬間瞪圓了！那道位于股內(nèi)側(cè)、本應(yīng)是猙獰恐怖的創(chuàng)口，此刻卻被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極其細密整齊的針法縫合著！縫線細如發(fā)絲，排列均勻得如同精密的尺子量過，針腳緊致，皮緣對合得天衣無縫。創(chuàng)面干凈，邊緣只有極輕微的紅腫，幾乎看不到多少炎癥的跡象。
“這…這…”為首的張?zhí)t(yī)聲音都變了調(diào)，指著傷口，手指微微發(fā)顫，“敢問公子，此乃何方神醫(yī)圣手所為？這等縫合之技，神乎其技！老朽行醫(yī)數(shù)十載，遍閱古籍，聞所未聞！如此手法，不僅能最大程度止血、減少創(chuàng)面，更能促進愈合，大大降低癰疽之險！簡直…簡直匪夷所思！”他激動得山羊胡子都在抖動。
另一位李太醫(yī)也湊近了細看，渾濁的老眼中精光閃爍，連連點頭：“妙！妙極！這縫線材質(zhì)亦非尋常桑皮線或馬尾毛，似有韌勁卻極細…敢問公子，那位高人現(xiàn)在何處？”
趙珩靠在椅背上，任由兩位太醫(yī)震驚地檢查傷口，神色淡漠。他摩挲著腰間一枚溫潤的羊脂玉佩，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荒島礁石上，那個瘦骨嶙峋的少年在雷烈懷疑的殺意下，依舊冷靜地撕開他染血的衣袍，用那奇特的、閃著寒光的“針”和“線”，在他血肉模糊的腿上穿針引線…少年額角布滿細密的汗珠，嘴唇緊抿，眼神卻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一個…路遇的漁村少年罷了。”趙珩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粗通些止血的土方子，誤打誤撞?！?/p>
“土方子？！”張?zhí)t(yī)失聲叫了出來，隨即意識到失態(tài)，連忙告罪，但眼中的驚駭與不信卻怎么也掩飾不住。這等手法，豈是粗通土方的鄉(xiāng)野少年能掌握的？這背后，恐怕…
趙文淵端坐上首，將太醫(yī)的震驚、兒子話語中的刻意淡化盡收眼底。他端起手邊的青玉茶盞，輕輕撇去浮沫，呷了一口，并未追問。待太醫(yī)重新上藥包扎完畢，又開了滋補調(diào)理的方子告退后，靜思堂內(nèi)只剩下父子二人，以及侍立在趙珩身后、如同影子般的雷烈。
檀香的氣息愈發(fā)沉凝。
“樓船傾覆，非是天災(zāi)?！壁w文淵放下茶盞，聲音不高，卻如重錘敲在寂靜的空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趙珩猛地抬眼，對上父親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心，驟然沉了下去。果然！
趙文淵的目光轉(zhuǎn)向侍立一旁的雷烈：“雷統(tǒng)領(lǐng)，你來說?！?/p>
雷烈踏前半步，抱拳躬身，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冰冷而清晰：“稟相爺，公子。屬下已初步查證。樓船主舵軸斷裂處，有極細微的、人為切割后再以特殊手法偽造成自然斷裂的痕跡！手法極其高明隱秘，若非屬下當(dāng)年在軍器監(jiān)待過，又特意請了工部退下來的老匠人反復(fù)驗看，幾乎無法察覺！”
他頓了頓，眼中寒芒更盛：“負責(zé)樓船檢修維護的幾名關(guān)鍵工匠，在公子出事后第三日，便以各種理由告假離京，如今…皆已下落不明，如同人間蒸發(fā)！”
靜思堂內(nèi)的空氣瞬間凍結(jié)！燭火跳動了一下，在趙珩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人為！主舵被動了手腳！工匠失蹤！一條條線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心頭，指向一個陰森恐怖的答案——那場看似意外的風(fēng)暴傾覆，實則是精心策劃的謀殺！
目標(biāo)，就是他趙珩！
是誰？趙珩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朝中政敵？還是…府內(nèi)？
趙文淵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趙珩翻涌的思緒，卻帶來了更大的風(fēng)暴：“你此行名為游歷散心，實則是奉我之命，暗中查訪東南沿海官鹽走私之巨弊。此事，你查到了什么？”
趙珩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將思緒拉回正事：“回父親，確有眉目。東南沿海，官鹽入庫、出倉之?dāng)?shù)，與鹽場產(chǎn)出、地方報稅之?dāng)?shù)，存在巨大虧空。走私船隊規(guī)模龐大，組織嚴密，常偽裝成漁船或商船，于偏僻海港交接，避開巡檢司耳目。其背后…恐怕不止地方豪強。”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兒子查到幾條模糊的線索，隱隱指向…內(nèi)府采辦，甚至…三殿下（三皇子）門下的一些皇商，似有染指?！?/p>
“三殿下…”趙文淵低聲重復(fù)了一遍，手指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上。他的眼神幽深，看不出喜怒，只是那敲擊的節(jié)奏，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鹽鐵乃國之命脈，官鹽走私，動搖國本。他們胃口不小，膽子…更大！”
他抬起眼，目光如電，再次射向趙珩，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珩兒，海上兇險，非止風(fēng)浪。猛虎搏兔尚需全力，何況你身陷群狼環(huán)伺之局？此次，是你命不該絕，遇上了…‘貴人’?！彼桃庠凇百F人”二字上微微一頓，目光若有深意地掃過趙珩腿傷的位置?！暗乱淮?，未必就有這般運氣！”
趙珩心頭凜然，父親的話既是告誡，也是提醒——他查鹽務(wù)已觸及某些人巨大的利益，而樓船之禍，極可能與此有關(guān)！甚至…府內(nèi)那位柳姨娘所出的二哥趙琮，向來與三皇子一系走得頗近…這個念頭如同毒刺，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兒子…明白了。”趙珩沉聲應(yīng)道，背脊挺得筆直。
“明白就好。”趙文淵站起身，踱至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你的傷，好好養(yǎng)著。外面的事，自有為父料理。至于那位救你的‘漁村少年’…”他頓了頓，沒有回頭，“既不愿聲張，便不必刻意去尋。但這份人情，相府記下了。雷烈。”
“屬下在！”雷烈躬身。
“樓船之事，繼續(xù)深挖?；钜娙?，死要見尸。那些消失的工匠，還有主舵斷裂的痕跡…我要確鑿無疑的鐵證！至于東南鹽務(wù)，”趙文淵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股久居上位的森然殺伐之氣，“風(fēng)，該吹得更猛些了?！?/p>
“是！屬下遵命！”雷烈眼中精光爆射，抱拳領(lǐng)命，轉(zhuǎn)身大步離去，身影迅速融入濃重的夜色。
靜思堂內(nèi)，再次只剩下父子二人。檀香燃盡，余味悠長而苦澀。
趙文淵沉默良久，才緩緩道：“珩兒，記住今日之痛。這京城，這朝堂，比那深海暗流，更兇險百倍?；厝バ伞！?/p>
“是，父親?！壁w珩應(yīng)聲，在仆役的攙扶下起身告退。
回到自己那間陳設(shè)華貴卻冰冷空曠的“聽濤軒”，屏退左右。趙珩獨自坐在窗邊的紫檀木榻上，褪下外袍。燭光下，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左腿，隔著柔軟的絲綢中褲，摩挲著那道被整齊縫線覆蓋的、依舊隱隱作痛的傷口。
指尖傳來的觸感清晰無比，仿佛能感受到每一針每一線精密的走向。那針腳細密、平整得不可思議，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精準(zhǔn)美感，硬生生將他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
眼前揮之不去的，是荒島暗夜下?lián)u曳的火光，少年沾滿污跡卻神情專注的側(cè)臉，那雙在劇痛與疲憊中依舊清澈而堅定的眼睛…還有那冰冷刺骨的、如同看待一件完整物品般的疏離目光。
“徐小滿…”趙珩低低地念出這個名字，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幾不可聞。一個粗通“土方子”的漁村少年？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眼神卻深不見底，如同窗外沉沉的帝京夜色。
荒島上的秘密，如同深海潛流，悄然匯入了相府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之中。而那張看似平靜的漁網(wǎng)，已悄然撒向東南沿海的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