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村
望海村低矮的泥坯房在狂風中瑟瑟發(fā)抖，咸腥的海風裹挾著暴雨，瘋狂地抽打著糊窗的油紙，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噼啪聲。徐家小院里，灶膛的火早已被涌入的雨水澆滅，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和彌漫的潮氣。
林秀娘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手里緊緊攥著一件半干的、打著補丁的粗布短衫——那是小兒子徐小滿出海前換下的。她眼睛紅腫，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絕望和一種近乎凝固的恐懼。每一次狂風撞擊門窗的巨響，都讓她身體劇烈一顫，仿佛那聲響直接砸在她的心尖上。
“滿崽…我的滿崽啊…” 她干裂的嘴唇無聲地蠕動著，反復念叨著這個名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服上細密的針腳，那是她一針一線縫上去的。
堂屋里，徐海沉默地蹲在門檻邊的陰影里。他粗糙的大手里捏著一桿早已熄滅的旱煙袋，煙鍋里的煙絲被雨水泡得發(fā)脹。他死死盯著院門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雨幕和咆哮的風浪，看到海上的兒子。古銅色的臉龐繃得緊緊的，額角青筋因為用力而凸起，牙關緊咬，腮幫子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這個一輩子與風浪搏斗的漢子，此刻卻顯得如此無助。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濕漉漉的泥墻上，沉悶的響聲被風雨吞沒，墻上留下一個帶著血絲的淺淺凹痕。
“爹…” 大嫂王春杏端著一碗幾乎沒動過的、早已冰涼的稀粥，聲音帶著哭腔和疲憊，“您…您多少吃點吧？都一天一夜了…”
徐海像是沒聽見，目光依舊死死釘在門外。
王春杏嘆了口氣，把碗放在旁邊歪斜的小木桌上。她自己的眼睛也是又紅又腫，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小丫蜷縮在她腿邊，小臉上滿是淚痕和恐懼，緊緊抱著她的腿，小聲抽噎著：“嫂嫂…阿哥…阿哥什么時候回來？丫丫怕…”
王春杏強忍著心酸，蹲下身把小丫摟進懷里，粗糙的手掌拍著她的背，聲音沙啞地哄著：“不怕…不怕…阿哥…阿哥很快就回來了…” 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不信。她抬頭看向同樣憔悴的丈夫徐大壯。
徐大壯蹲在墻角，抱著頭，高大的身軀此刻佝僂著。他下午冒雨跑到村口最高的礁石上，對著茫茫大海嘶吼了小滿的名字，直到嗓子啞得像破鑼，被狂風暴雨逼了回來。
狂風肆虐整夜，直到天色將明未明，才有了一絲減弱的跡象，但海上的浪濤聲依舊如同悶雷般傳來。
林秀娘突然像被針扎了一樣跳起來，跌跌撞撞沖向灶臺。她顫抖著手抓起一把冰冷的灶灰，不顧骯臟，猛地抹在自己額頭和臉頰上，口中念念有詞，是海邊流傳的、最古老最絕望的“灶神引路”法子。然后，她瘋了一樣沖出堂屋，拉開院門！
冰冷的、帶著咸腥水汽的風瞬間灌了進來，吹得人透心涼。
“滿崽——！回家啊——！娘在這兒——！” 林秀娘用盡全身力氣，對著灰蒙蒙的、波濤洶涌的海面嘶喊，聲音嘶啞凄厲，如同杜鵑啼血，瞬間被海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她一遍遍地喊著，踉蹌著想要往海邊跑，被眼疾手快的王春杏死死抱住。
“娘！娘您不能去！風浪還沒停啊！危險！” 王春杏哭喊著。
徐海猛地站起身，眼中布滿了血絲，那沉寂了一夜的火山終于爆發(fā)：“哭！哭頂個屁用！” 他一把推開王春杏，對著徐大壯吼道：“大壯！跟我走！去海邊！活要見人，死…死也要把尸首給我找回來！不能讓我兒…漂在海上喂魚！”
“爹！我跟您去！” 徐大壯像被注入了力量，猛地站起來，抹了一把臉。
“我也去！” 王春杏把小丫塞給剛從屋里出來的鄰居阿婆懷里，“阿婆，麻煩您看著點小丫和我娘！”
天色微亮，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海面上。風暴過后的海灘一片狼藉，到處是斷裂的船板、破碎的漁網、死魚爛蝦，還有被海浪卷上來的、各種叫不出名的海洋垃圾。
徐海父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濕滑冰冷的沙灘和嶙峋的礁石間搜尋。他們呼喚著“小滿”的名字，聲音在空曠的海岸線上顯得無比渺小，瞬間就被海風的嗚咽和浪濤的轟鳴吞沒。
徐海的目光如同鷹隼，掃過每一塊可疑的漂浮物，每一處可能卡住人的礁石縫隙。他幾次跳進齊膝深、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徒勞地去撈取遠處一塊像人形的破布，每一次都只是失望。他的褲腿和破舊的草鞋早已被海水和泥沙浸透，凍得發(fā)青，卻渾然不覺。
徐大壯則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紅著眼睛，用一根粗大的木棍在沙灘上的雜物堆里拼命翻找、捅刺，仿佛小滿會被埋在下面。他翻到一具被海水泡脹的死狗尸體，也只是麻木地踢開，繼續(xù)尋找。
王春杏沿著稍高的海堤走，視線能看得更遠些。她一邊抹著不斷涌出的眼淚，一邊死死盯著海面，期望著奇跡出現，能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掙扎著爬上岸。她看到村里其他幾戶有親人失蹤的人家，也都在絕望地搜尋、哭喊，整個海岸線彌漫著一種末日般的悲愴。
“爹！爹！你看那邊！” 徐大壯突然指著遠處海面上幾個晃動的小黑點，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船！有船回來了！”
徐海猛地抬頭，渾濁的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光亮！他跌跌撞撞地沖向海水更深的地方，不顧一切地揮舞著手臂，聲嘶力竭地大喊：“這邊！這邊！有看到我家小滿嗎？！徐小滿——！”
那幾艘傷痕累累的漁船艱難地靠岸，是村里最早冒險出海搜尋的幾戶人家。船一靠岸，立刻被焦急的人群圍住。
“看到我家男人了嗎？”
“找到柱子了嗎？”
“……”
船老大疲憊地搖搖頭，臉上帶著沉痛：“風浪太大了…只找到幾塊破船板…撈上來…撈上來兩個隔壁村的…人…已經…” 他沒說完，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氣。
希望如同肥皂泡般瞬間破滅。徐海眼中的光亮熄滅了，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被徐大壯一把扶住才沒倒下。王春杏捂著臉，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里漏出來。
林秀娘不知何時掙脫了鄰居阿婆，也跑到了岸邊。聽到船老大的話，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沙灘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大海，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只有眼淚無聲地、大顆大顆地滾落。
徐海掙脫兒子的攙扶，一步步走到癱倒的妻子身邊，蹲下身，用那雙布滿老繭和凍瘡的大手，緊緊握住了林秀娘冰冷的手。他沒有說話，只是那緊握的力道，那佝僂卻依舊試圖挺直的脊背，傳遞著一個父親和丈夫最后的、無聲的堅韌——只要還有一絲可能，他絕不會放棄尋找。
海浪無情地拍打著岸邊，卷起渾濁的泡沫，又退去，仿佛在嘲笑著人類的渺小與絕望。徐家人在冰冷的海風中，守著最后一點渺茫的希望，如同海邊幾株頑強的、被風暴摧殘過的蘆葦。
第11天。
海豐號終于在臨海府靠岸
臨海府的碼頭比漁村的小港喧囂了百倍。巨大的海豐號緩緩?？?，纜繩拋下，沉重的跳板搭上石砌的泊位。咸腥的海風里混雜著魚獲的腥氣、汗味、貨物揚起的塵土，還有各種聽不懂的異鄉(xiāng)口音。
趙珩被四名健壯的侍從用一張鋪著厚軟錦褥的肩輿穩(wěn)穩(wěn)抬下船。他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月白云紋錦袍，外罩墨色貂裘，雖然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那份久居人上的矜貴氣度已完全恢復，甚至因這段生死磨礪而更添幾分沉凝。雷烈如同最忠實的影子，手按刀柄，寸步不離地跟在肩輿旁，鷹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碼頭上熙攘的人群。
徐小滿混在最后下船的仆役和獲救的船工中。他身上已經換了一件舊夾襖，是船主好心送給他的，背上是他那個空癟的褡褳。夾襖很大，更襯得他身形單薄，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半大孩子，與這繁華的碼頭格格不入。他低著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但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前方那顯赫的一行人。
碼頭上早有數輛華貴的馬車等候，車簾上繡著繁復的徽記。一群身著統(tǒng)一服色的家丁仆役簇擁著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見到趙珩，立刻恭敬地迎上前，跪下行禮：“公子！您可算平安到了！府中上下日夜憂心！” 聲音帶著如釋重負的激動。
趙珩只是微微頷首，目光在人群中掃過，最后精準地落在了試圖隱入人堆的徐小滿身上。
“雷烈?！?趙珩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碼頭的嘈雜。
雷烈會意，大步走到徐小滿面前，依舊是一張生人勿近的冷臉。他動作粗魯地將一個令牌塞進徐小滿懷里。
“拿著?！?雷烈的聲音壓得很低，“這是公子額外賞你的，也算是謝你一路‘盡心’。記住在船上跟你說過的話，管好你的嘴，把該忘的都忘了。否則……” 他沒說完，但那按在刀柄上的手和眼中一閃而過的寒芒，已是最好的威脅。
徐小滿默默接過，手指攥緊了袋子粗糙的布料，沉甸甸的，指關節(jié)微微發(fā)白。他沒有道謝，也沒有爭辯，只是抿緊了唇，抬起頭。
越過雷烈寬厚的肩膀，他的目光與端坐在肩輿上的趙珩再次相遇。
趙珩也在看他。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沒有了船艙中換藥時的審視、痛楚或那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只剩下深海般的平靜，平靜得近乎冷漠。仿佛眼前站著的不是一個曾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在無麻藥下為他縫合傷口的人，而只是一個完成了任務的、無關緊要的物件。那目光里沒有感激，沒有探究，只有一種上位者天然的疏離和一種“到此為止”的明確切割。
那眼神像冰冷的針，刺得徐小滿心頭一縮，最后一絲因“救命之恩”而產生的微妙聯系感瞬間消散。他明白了，這袋金子和令牌，就是這段荒島奇遇的最終買斷價。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他是高高在上的貴公子，他是掙扎求存的漁家子。
趙珩很快移開了目光，仿佛只是隨意瞥了一眼路邊的石子。管家殷勤地指揮著侍從將肩輿抬向最華麗的那輛馬車。
徐小滿站在原地，懷里抱著那袋沉甸甸、冰冷冷、代表著封口費的金子，看著那隊人馬在仆役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離開碼頭，融入臨海府繁華的街市，最終消失在視野盡頭。喧囂的碼頭似乎在這一刻安靜了片刻，只剩下海風卷著塵土撲打在他臉上。
“呼……” 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這些日子在貴人身邊積攢的所有壓抑和小心翼翼都呼出去。肩膀微微垮下，一直緊繃的脊背松弛了一些。
他掂了掂手中的錦袋，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布料傳來。沒有想象中的喜悅，只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輕松。
他低頭，小心地將錦袋藏進褡褳最深處，趁無人注意時丟進空間里。這可是他未來安身立命、改善家人生活的第一桶金，絕不能有閃失。
辨明了方向，徐小滿不再猶豫，裹緊了身上那件不合身的舊夾襖，匯入了碼頭通往城外的人流。他的腳步起初有些虛浮，但很快變得堅定起來。陽光照在他依舊瘦削單薄、甚至有些佝僂的背影上，卻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那破舊的衣衫下悄然挺直。
前方是漫長而塵土飛揚的歸家路。
他摸了摸貼身戴著的那個冰涼吊墜，意識沉入其中一小片區(qū)域——那里，幾十株青翠挺拔的野生稻苗，正安靜地扎根在濕潤的土壤里，葉片的脈絡在意識感知下清晰無比，充滿了原始而堅韌的生命力。
“阿爹，阿娘，大哥，小妹……” 徐小滿在心中默念著這幾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一股混合著酸澀與溫暖的奇異感覺涌上心頭。
“我回來了。”
他加快了腳步，朝著那個記憶中貧窮卻溫暖的漁村方向走去。海風吹拂著他額前凌亂的碎發(fā)，陽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充滿了未知，卻也充滿了可能。屬于“徐小滿”的人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