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滿看著家人震驚、惶恐甚至帶著一絲恐懼的眼神,心中早有準(zhǔn)備。他深吸一口氣,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半真半假地開口:
“阿爹,阿娘,大哥,別怕。這是…我救命的報酬。”
“在海上,我被浪沖到了一個荒島上。島上還有一艘被風(fēng)浪打壞的大船,上面有位貴公子,受了很重的傷,流了好多血,眼看就要死了。我…我小時候不是總愛跟著村里的李爺爺看他給人止血嗎?記得些土法子,就壯著膽子試了試…沒想到,真把他那條快斷的命給拉回來了?!?/p>
“后來,我們一起想辦法修了小船,遇到了路過的商船,就是那商船把我捎回來的。那位貴公子為了謝我的救命之恩,就給了我這袋金子?!?他頓了頓,看著大哥依舊警惕的眼神,補(bǔ)充道,“大哥放心,這錢來路干凈。那位公子看著就是頂頂尊貴的人,這點金子對他不算什么?!?他刻意隱去了空間和現(xiàn)代醫(yī)術(shù)的細(xì)節(jié),將一切歸結(jié)為“土方子”和運氣。
徐小滿看著桌上那碗冰冷的野菜糊糊,聲音低沉卻帶著力量:“阿爹,阿娘,大哥,小妹,我們以后,不用再吃這個了?!?/p>
他拿起一錠金子,塞到還在發(fā)懵的阿爹手里:“阿爹,明天就去鎮(zhèn)上,買米!買面!買油!買鹽!買肉!買厚實的布!買治阿娘咳嗽的藥!” 他又拿起一錠,塞給大哥,“大哥,把咱們的船好好修修!買最好的網(wǎng)!再買些趁手的工具!”
最后,他看向淚眼婆娑的阿娘和懵懂的小妹,聲音柔和下來:“阿娘,給你和小妹也扯幾身新衣裳。小妹,明天二哥給你買糖、買大肉包子吃!”
金子冰冷的觸感終于喚醒了震驚中的家人。徐海捧著那錠沉甸甸的金子,粗糙的手指顫抖著摩挲上面精美的紋路,渾濁的老淚再次涌出,這次是滾燙的、帶著希望的淚水。林氏看著兒子,再看看桌上的金子,又看看丈夫和兒女,猛地捂住臉,再次失聲痛哭起來,但這次的哭聲里,充滿了卸下千斤重?fù)?dān)后的釋放和對未來生活的期盼。徐大壯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他看著弟弟,眼神復(fù)雜,有震驚,有驕傲,有后怕,最終都化作了如釋重負(fù)的嘆息和一絲笑意。徐小妹雖然不懂金子意味著什么,但聽到“糖”和“大肉包子”,眼睛瞬間亮得像星星,破涕為笑,緊緊抱住了徐小滿的腿。
破舊的茅屋里,徐徐上升的朝陽將小院、堂屋照亮,第一次映照出一家人臉上不再是絕望和麻木,而是充滿了劫后余生、失而復(fù)得和對未來生活的希冀光芒。徐小滿坐在阿娘身邊,感受著炕上殘留的、屬于家人的體溫,看著阿爹小心翼翼擦拭金錠、大哥規(guī)劃著修船、小妹依偎在阿娘懷里打哈欠的畫面,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和歸屬感,如同溫暖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他是徐小滿。這里,就是他的家了。
只是借著光亮,他更清晰地看到了這個家的全貌:家徒四壁,除了炕、瘸腿桌、板凳,墻角堆著散發(fā)腥氣的破漁網(wǎng)和幾件同樣破舊的工具,幾乎再無他物。灶臺冰冷,昨晚倒空的米缸敞著口,黑洞洞的,像一張饑餓的嘴。墻壁上掛著幾串干癟的海菜,是唯一的“儲備糧”。小妹腳上那雙露出腳趾的破草鞋,阿娘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打著層層補(bǔ)丁的粗布衣裳,阿爹枕邊那頂破舊的斗笠……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像針,細(xì)細(xì)密密地扎在他心上。
這就是他的家。貧窮像海邊的鹽堿地,滲透進(jìn)每一寸縫隙,沉重得讓人窒息。那袋藏在炕洞深處、用破布裹了好幾層的金子,是唯一的希望。
徐小滿被眾人架到里屋的土炕上唯一一塊還算平整的地方。那粗糲的炕席硌著骨頭,殘留著海風(fēng)也吹不散的潮氣和淡淡的魚腥味。
“動什么動!給娘老實躺著!” 柳氏眼睛還紅腫著,此刻卻瞪得溜圓,帶著劫后余生特有的強(qiáng)勢,“瞧瞧你這身板,瘦得跟海帶似的,風(fēng)一吹就倒!在海上遭了那么大的罪,又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回來,鐵打的身子也熬不?。 ?她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地掀開徐小滿那件破舊夾襖的袖子,看到手臂上被礁石刮擦留下的暗紅傷痕和海水浸泡后泛白的皮膚,心疼得直抽氣,“大壯!快!去灶上把早上剩的那點熱水端來!再拿塊干凈的布!”
徐大壯應(yīng)了一聲,快步去了。柳林氏用熱水,浸濕布巾,小心翼翼地給徐小滿擦拭臉上、手上、胳膊上的污垢和傷口。水碰到破皮的地方,刺得徐小滿微微一縮,柳氏的動作立刻放得更輕了,嘴里還念叨著:“忍著點,洗洗好得快…唉,我苦命的兒啊…”
徐小滿心頭酸軟,只得乖乖躺著。他看著阿娘專注而心疼的側(cè)臉,看著阿爹徐海坐在門口小凳上,依舊有些恍惚地摩挲著腰間別著的、那個裝著金錠的破布包,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顫。
“阿娘,小滿回來了是大喜事,我…我去鎮(zhèn)上!” 徐大壯搓著粗糙的大手,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買點白面!買肉!給小滿補(bǔ)補(bǔ)身子!也給阿爹阿娘、小妹開開葷!”
“對對!快去!” 林氏這才想起這茬,連忙催促,“買些精白面回來,蒸饃!再割…割點肉,肥瘦相間的!再買塊大肥肉,熬成豬油,還剩下的油渣還能炒煮青菜吃?!瓕α耍强吹接刑?,給丫丫買一小塊…” 她絮絮叨叨地數(shù)著,每說一樣,眼神就亮一分,仿佛那金燦燦的希望已經(jīng)化作了實實在在的食物。
徐大壯用力點頭,接過阿爹從破布包里摸索出的一小錠碎銀子,金子太大,徐海怕惹眼,特意去村東頭張屠戶家換了些碎銀銅錢,珍重地揣進(jìn)懷里最貼身的衣袋,還用大手按了按,這才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沖出院門,那背影帶著一股從未有過的輕快和力量。
屋里安靜下來。阿娘繼續(xù)輕柔地給徐小滿擦拭,小妹丫丫依偎在阿娘身邊,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徐小滿,小聲問:“二哥,鎮(zhèn)上肉包子…香不香呀?”
徐小滿扯出一個安撫的笑,摸摸她的頭:“香,等大哥回來你就知道了?!?/p>
灶膛里重新燃起了火,林氏將最后一點糙米混著野菜煮了稀薄的粥,屋子里總算有了一絲暖意和煙火氣。徐小滿靠在冰冷的土墻上,目光不由自主地、一寸寸地掃過這個被稱為“家”的地方。
“家徒四壁?!?/p>
這個詞從未如此具象而沉重地砸在他心上。
泥坯墻被海風(fēng)和濕氣侵蝕得坑坑洼洼,糊墻的海草早已枯黃脫落,露出里面稀疏的草筋。幾道裂縫像丑陋的疤痕,蜿蜒著伸向同樣破敗的屋頂。屋頂鋪著厚厚的茅草,多處塌陷,用破漁網(wǎng)和沉重的石塊勉強(qiáng)壓著,幾縷慘白的天光從縫隙里漏下來,在布滿灰塵的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下雨天會怎樣?徐小滿幾乎能想象那四處漏雨、無處下腳的狼狽。
墻角堆著幾件謀生的工具:一張修補(bǔ)得密密麻麻、散發(fā)著濃重腥氣的破漁網(wǎng),幾根磨得發(fā)亮的竹篙,幾個邊緣豁口的破木桶,還有幾枚銹跡斑斑的魚鉤。這就是徐家全部的家當(dāng)。
小妹丫丫腳上的草鞋破得露出了兩個腳趾頭。阿娘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摞著層層補(bǔ)丁的粗布褂子,袖口和領(lǐng)口都磨出了毛邊。阿爹的斗笠破了幾個洞,用細(xì)麻繩勉強(qiáng)縫著。貧窮像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淤泥,包裹著這里的一切,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那袋金子帶來的狂喜稍稍沉淀后,一種更深的焦灼和責(zé)任感在徐小滿心底翻涌。金子是救急的,不是救窮的。坐吃山空,再多的金子也經(jīng)不起消耗。更何況,懷璧其罪。徐家突然“闊綽”起來,在這小小的望海村,未必是福。
他必須盡快找到一條能讓這個家真正立足、持續(xù)改善的道路。目光再次掃過那破漁網(wǎng),打漁?靠天吃飯,風(fēng)險太大,這次風(fēng)暴就是血的教訓(xùn)。而且,原主徐小滿的記憶里,漁獲越來越難,換來的糧食越來越少。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fù)崦卦谝陆笙碌谋涞鯄?。意識沉入那片小小的空間。幾十株青翠的野生稻苗在濕潤的土壤中挺立著,葉片舒展,葉脈清晰,充滿了頑強(qiáng)不屈的生命力。它們扎根鹽堿灘涂的景象再次浮現(xiàn)在腦海。
“鹽堿…灘涂…” 徐小滿心中猛地一跳。望海村最不缺的就是貧瘠的鹽堿灘涂!村民們世代苦于無法耕種,只能冒著生命危險向大海討食。如果…如果他能培育出真正適合鹽堿地種植的高產(chǎn)稻種呢?如果能讓那些被視為廢物的荒地長出金黃的稻谷呢?
這個念頭一起,瞬間點燃了他所有的思緒!身為22世紀(jì)的外科博士,他擁有遠(yuǎn)超這個時代的生物知識和系統(tǒng)性的實驗思維。雜交育種、優(yōu)選株系、環(huán)境馴化…這些概念在他腦中飛速運轉(zhuǎn)??臻g!這個神奇的空間就是他最得天獨厚的育種基地!時間流速、環(huán)境可控、隔絕污染…簡直是完美的實驗田!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
“阿娘!阿爹!小滿!我回來了!” 徐大壯洪亮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打破了屋內(nèi)的沉寂。
一家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門口。
徐大壯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古銅色的臉上帶著汗水和奔跑后的紅暈,胸膛起伏著。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油紙包,熱氣和一股極其誘人的、混合著麥香和肉香的濃郁氣味瞬間彌漫了整個昏暗的小屋,沖散了魚腥和潮氣,勾得人肚子里的饞蟲瘋狂叫囂。
丫丫第一個歡呼起來,像只小鹿般蹦跳著沖過去:“大哥!肉包子!是肉包子嗎?”
林氏和徐海也趕緊起身,臉上帶著期待的笑容迎上去。
徐大壯小心翼翼地將油紙包放在瘸腿桌子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神情,一層層揭開那被油脂浸潤得半透明的油紙。里面露出的景象,卻讓徐小滿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刺了一下。
油紙包里,只有兩個白胖胖、暄軟無比、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純?nèi)獯蟀?。其余的,是五六個明顯小了一圈、顏色也黯淡許多的雜糧素包子。
“這…” 林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徐大壯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又帶著點得意地解釋:“鎮(zhèn)上的白面肉包子,要五文錢一個呢!精貴得很!我就買了兩個,給丫丫和小滿嘗嘗鮮!剩下的錢,我買了這些雜糧的,便宜,一文錢一個,管飽!還割了這么一大條肥肉!” 他獻(xiàn)寶似的從另一個小些的油紙包里拎出一條足有兩三斤重的肥膘肉,肥肉部分雪白厚實,瘦肉只有窄窄一條,“看!多肥!熬油能吃好久!剩下的油渣炒菜也香!我還買了一小罐油,剩下的錢都在這里了!”而海里的東西、海水都是咸的,窮苦的海民是不舍得買細(xì)鹽的,這倒是省了一筆開銷。他把找回的銅錢小心地放到徐海面前。
他的語氣里滿是精打細(xì)算后的滿足,完全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金子帶來的巨大財富,似乎并沒有在一夜之間改變他根深蒂固的、屬于窮苦漁民的本能——好東西要省著吃,錢要花在刀刃上,肥肉熬油最實在。
丫丫眼巴巴地看著那個唯一的大肉包,小嘴抿了抿,卻懂事的沒去拿,只是小聲說:“二哥身子虛,給二哥吃。”
林氏看著那堆雜糧包子和大肥肉,再看看兒子蒼白的臉,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帶著點無奈和心疼:“也好…也好…大壯會過日子。小滿、丫丫,快,趁熱把這肉包子吃了!” 她拿起那個白胖的肉包,不由分說地塞到徐小滿和丫丫手里。
溫?zé)岬?、暄軟的觸感透過油紙傳到掌心,濃郁的肉香直往鼻子里鉆。這在前世唾手可得的食物,此刻卻重若千鈞。
徐小滿看著手里這個“特供”的肉包,再看看桌上那堆粗糙的雜糧包子,看著阿娘強(qiáng)裝的笑臉,阿爹沉默的認(rèn)同,大哥樸實的“精明”…那袋金子帶來的短暫光芒,似乎瞬間被這殘酷的日?,F(xiàn)實所吞沒。
貧窮的烙印,早已深入骨髓。僅僅靠幾錠金子,無法真正改變一個家庭長期浸染的生活方式和思維定式。
他捏緊了手中的包子,滾燙的溫度灼燒著他的掌心,也灼燒著他的決心。改善生活,刻不容緩!不僅要讓家人吃飽穿暖,更要改變這片土地貧瘠的命運,改變他們向大海乞食的宿命!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破敗的屋頂、斑駁的墻壁、空蕩的米缸,最后停留在阿娘殷切的眼神和丫丫渴望又懂事的小臉上,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娘,包子大家一起分。剩下的,明天,我們吃白面饃,吃肉!”
他的目光越過狹小的窗戶,仿佛穿透了低矮的茅草屋頂,投向遠(yuǎn)處那片廣袤而荒蕪的鹽堿灘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