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屋的土腥氣還未散盡，徐家小院已徹底變了模樣。土坯墻抹得溜光水滑，新糊的窗紙透著亮，堂屋里那張瘸腿桌子也換了敦實的榆木板面。最顯眼的當屬灶房外新砌的淺水池子，引了山泉活水，專養(yǎng)著待運的“活鮮”。
徐小滿立在院中，目光越過簇新的茅草頂，投向遠處那片灰蒙蒙的海岸線。海風卷著咸腥氣撲面而來，他深吸一口氣，胸腔里那股翻騰的勁頭再也按捺不住。
“阿爹，大哥，”他轉(zhuǎn)身，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子，“走，帶你們看樣東西去！”
徐海正蹲在池邊，手指小心撥弄著水里的海蝦，看它們受驚般彈跳開去，臉上每道褶子里都盛著笑意。聞言抬頭，有些茫然：“看啥？莫不是又收了啥稀罕海貨？”
“比海貨金貴！”徐小滿語氣篤定，不容分說拉了阿爹和剛扛著漁網(wǎng)進院的徐大壯，“跟我來！”
父子三人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濕滑的灘涂前行。腳下是望海村祖祖輩輩踩踏、被海水反復浸透的鹽堿地。更遠處卻是一望無際灰白板結(jié)的泥土龜裂著丑陋的紋路，只零星綴著些枯黃頑強的鹽蒿，在咸澀的海風里瑟縮?？諝饫飶浡鴿庵氐母瘮『Ｔ鍤庀⒑蛽]之不去的鹽腥。
“就…就這地方？”徐大壯環(huán)顧四周，眉頭擰成了疙瘩，“小滿，這鹽堿灘爛泥地，鳥不拉屎，能有啥金貴東西？”他踢了踢腳下一塊硬邦邦的土坷垃。
徐海沒說話，古銅色的臉上刻著同樣的困惑與沉重。這片灘涂，是貧瘠的代名詞，是壓在祖祖輩輩漁民心頭的石頭——種啥死啥，只能眼巴巴望著，空守著大海的兇險討生活。
徐小滿卻在灘涂上一片稍高的坡地停住腳步。他彎腰，撥開幾叢枯草，露出了底下幾株瘦弱卻異常挺拔的植物。狹長的葉片墨綠堅韌，幾株頂端甚至頂著青澀的穗子，在咸風里倔強地搖曳。
“稻子？！”徐海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圓，難以置信地蹲下身，粗糙的手指顫抖著，想碰又不敢碰那細弱的莖稈，“這…這鬼地方…能長稻子？”
“是稻子，阿爹！”徐小滿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熱切，“是能在鹽堿地里活下來的稻子！您看這葉子，這穗子！”他指著那幾株在貧瘠中掙扎求生的青苗，“咱們望海村，缺地嗎？缺！可最不缺的，就是這鹽堿灘涂！要是能把這稻子種活了，種好了，讓這大片大片的荒灘都長出金燦燦的谷子來…”
他猛地直起身，手臂一揮，劃過大片荒蕪的灘涂，聲音清亮激昂，穿透咸澀的海風：“那咱們望海村，就再也不用只靠著老天爺賞臉吃飯！再也不用拿命去填那無底的海！阿爹，大哥，這才是我要干的大事！比‘活鮮’更大、更長遠的大事！”
徐海和徐大壯徹底呆住了。徐海的手還虛懸在那幾株瘦弱的稻苗上方，指尖微微顫抖。望著兒子在晨光里發(fā)亮的眼睛，再看看腳下這片死寂了不知多少年的鹽堿地，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東西猛地撞上他心口，堵得他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徐大壯更是張著嘴，看看那幾株稻苗，又看看弟弟，再看看無邊無際的灰白灘涂，腦子里嗡嗡作響，仿佛有什么天方夜譚在耳邊炸開。
海風卷著咸腥灌入喉嚨，灘涂上死寂的鹽堿地蔓延向灰蒙蒙的海平線。徐小滿胸中激蕩的藍圖還在回響，徐海粗糙的手指卻猛地攥緊了兒子的胳膊，力道大得嚇人。
“滿崽…”徐海的聲音像是從破風箱里擠出來，帶著海風也刮不散的沉重，“這稻子…真能成？”他渾濁的眼死死盯著兒子，那目光深處，是祖祖輩輩在貧瘠與風浪夾縫里求生的驚懼，是對“土地長糧”這念想深入骨髓的懷疑。
徐小滿正要開口，灘涂另一頭卻傳來婦人嘶啞的哭嚎，撕心裂肺，混在海風里格外瘆人。
“天殺的喲…我的二狗啊…你就這么狠心丟下我們娘倆…叫我們怎么活啊…”
哭聲斷斷續(xù)續(xù)，是隔壁劉家嫂子。
徐大壯臉色一變，低聲道：“是劉二狗…上次風暴，船板砸斷了腰腿，撿回條命，可傷口一直爛著…聽說…聽說快不行了…”
“請郎中看了嗎？”徐小滿心頭一沉。
“看了！錢都掏空了！”徐大壯搖頭嘆氣，古銅色的臉上蒙著層灰，“赤腳郎中也請了，海神廟里都去求了好幾次了…傷口爛得流膿發(fā)臭…唉，拖了這些天，怕是…熬不過今晚了…”
徐海重重嘆了口氣，布滿老繭的手拍了拍兒子的肩，那力道帶著認命的無奈：“回吧，滿崽…這都是命。攤上這種傷，閻王要收人，神仙也難留?！彼D(zhuǎn)身，佝僂著背，腳步拖沓地往家走，背影融進灰暗的灘涂，像一塊被海浪磨平了棱角的礁石。
徐小滿卻沒動。他站在原地，咸腥的海風撲在臉上，劉家嫂子絕望的哭聲刀子似的往耳朵里鉆。眼前晃過趙珩腿上那猙獰的傷口，晃過自己空間里那些閃著冷光的器械…一股混雜著醫(yī)者本能和憤怒的激流猛地沖上頭頂！
“命？”他低吼出聲，聲音不大，卻像淬了火的鐵釘砸在灘涂上，“憑什么就是命？！”
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阿爹蕭索的背影，朝著哭聲傳來的方向，拔腿就跑！腳下的鹽堿地濕滑泥濘，他深一腳淺一腳，跑得踉蹌，卻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蠻勁。徐大壯愣了一瞬，低罵一聲，也慌忙追了上去。
劉家那低矮的泥坯房，比徐家舊屋更破敗。門板歪斜著，一股濃烈的、混雜著草藥苦澀和傷口腐敗惡臭的氣味，熏得人幾欲作嘔。
劉家嫂子癱坐在門口泥地上，拍著大腿哭得聲嘶力竭，頭發(fā)散亂，眼睛腫得像桃子。屋里昏暗，隱約可見土炕上蜷著個人形。
徐小滿沖進院子，那惡臭撲面而來，他胃里一陣翻滾，腳步卻絲毫未停。劉家嬸子看見他，哭聲戛然而止，只剩下驚愕的抽噎。
“小…小滿？你來做啥…”
徐小滿沒答話，徑直闖進低矮的門洞。光線昏暗，土炕上，劉二狗蜷縮在發(fā)黑的草席上，蓋著條辨不出顏色的破被。他人瘦得脫了形，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嘴唇干裂烏青，只有粗重痛苦的喘息證明他還活著。那濃重得令人窒息的腐臭味，源頭就在他蓋著的破被下。
“二狗哥？”徐小滿喚了一聲。
劉二狗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珠茫然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痰音，已說不出完整的話。
徐小滿深吸一口氣，強壓下那股翻涌的惡心，伸手，猛地掀開了那床散發(fā)著餿臭的破被！
嗡——
一股更濃烈、更具體化的腐肉惡臭瞬間炸開！熏得跟進來的徐大壯猛地后退一步，捂住了口鼻。
只見劉二狗左腿自大腿根往下，裹著層臟污發(fā)黃的布條，早已被膿血浸透，緊緊黏在皮肉上。暴露在外的腳踝和小腿部分，腫脹得發(fā)亮，皮膚呈現(xiàn)一種可怕的青紫色，上面布滿大片大片潰爛的創(chuàng)面！黃綠色的膿液混合著暗紅的血水，正從破潰處不斷滲出，順著腿流淌到骯臟的草席上。傷口邊緣的皮肉翻卷著，呈現(xiàn)出不祥的灰白色，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幾只綠豆蠅嗡嗡地盤旋著，貪婪地落在腐肉上。
這哪里還是腿？分明是一截正在快速腐爛的朽木！
徐小滿瞳孔驟縮！這景象比他預想的更糟十倍！嚴重的開放性骨折未經(jīng)妥善處理，并發(fā)大面積壞死性筋膜炎，再任由下去估計很快就會出現(xiàn)膿毒血癥了！
“嫂子！二狗哥的情況死馬當活馬醫(yī)！如果你信我，我能救他！”然后示意大哥留下等他。說著立馬跑回了家，并從空間里取了急救箱，還帶了一瓶趕集時買的麻沸散。不到一刻間便跑回劉二狗家。
劉家嫂子還在茫然，但無奈之下也十分配合。
“二狗哥！你忍著點！”徐小滿聲音發(fā)緊，動作卻異常利落。他一把扯下自己還算干凈的外衫墊在炕沿，轉(zhuǎn)身對嚇傻的劉家嬸子吼道：“嫂！快！燒一大鍋開水！有多少燒多少！要滾開的！再找最干凈的布來另起一鍋煮開！快！” 又朝門口的大哥徐大壯吼：“大哥！幫我把人按??！別讓他亂動！”
即便用了麻沸散，這藥效恐怕也難以達到現(xiàn)代麻醉，但聊勝于無。徐大壯被弟弟眼中那股近乎兇狠的專注震住了，下意識沖進來，用盡全力按住劉二狗枯瘦的肩膀。劉家嫂子如夢初醒，連滾爬爬沖向灶房。
徐小滿半跪在炕沿，屏住呼吸。他意。
他打開急救箱，這是一套完整的手術(shù)器械，里面整齊排列的柳葉刀、鑷子、彎鉗、止血鉗…冰冷的金屬光澤在腐臭的空氣中一閃而逝。徐小滿拿起那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目光般掃過那截腐爛的肢體。手腕極穩(wěn)，刀尖精準地劃開那些黏連的、骯臟的裹傷布。膿血混合著腐液瞬間涌出更多。
“呃啊——！”布條撕離粘連的腐肉，疼痛的刺激還是讓昏沉的劉二狗發(fā)出嘶啞的聲音。
徐小滿充耳不聞，動作沒有絲毫停滯。刀尖沿著腫脹發(fā)紫的皮肉邊緣，果斷地切入！他要做的，是徹底的清創(chuàng)，清除所有壞死和感染的組織！
“噗嗤…噗嗤…”刀鋒切割腐肉的悶響，在死寂的破屋里清晰得令人頭皮發(fā)麻。發(fā)黑壞死的筋膜、肌肉被一片片銳利地剝離、剔除。黃綠色的膿液和暗紅的污血汩汩涌出，流淌到徐小滿墊著的衣衫上，迅速浸透?？諝庵心枪商鹉伒?、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濃烈到了頂點。
徐大壯臉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死死咬著牙才沒吐出來。他看著弟弟那沾滿膿血卻穩(wěn)定得可怕的手，看著刀下翻卷的、失去生機的爛肉，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這不是他認識的弟弟！這手法…這冷酷的專注…像是廟里壁畫上剜肉療傷的修羅！
徐小滿全神貫注，眼中只有那不斷擴大的、相對健康的紅色創(chuàng)面。壞死的組織被層層剔除，露出底下滲血的肌肉紋理，甚至能看到森白的斷骨茬口、以及骨茬周圍依舊在不斷滲出膿液的、深不見底的腔隙！他用煮沸后冷卻的鹽水反復沖洗創(chuàng)腔，沖走膿血和碎屑。
這創(chuàng)腔深不見底，壞死雖然清除了大部分，但深部的感染源還在，膿液還在不斷產(chǎn)生。此時若貿(mào)然縫合，只會將膿毒死死封閉在深處，形成致命的膿腫，加速膿毒擴散全身！趙珩腿上那被木刺污染的傷口他尚且不敢一期縫合，更何況眼前這如同沼澤地獄般的創(chuàng)腔？
清創(chuàng)！引流！必須保持創(chuàng)面開放！
他拿起空間里儲備的、煮沸后冷卻的濃度接近于生理鹽水自制鹽水，這是他目前能找到的最接近無菌的沖洗液，反復沖洗那敞開的、血淋淋的深大創(chuàng)腔！鹽水沖走殘留的膿血和碎屑，露出創(chuàng)底相對鮮紅但依舊脆弱的肉芽組織。
接著，他拿起幾根空間里備用的、用于實驗的鵝毛管，用燒酒反復擦拭消毒。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幾根中空的鵝毛管，探入創(chuàng)腔最深、膿液滲出最明顯的幾個點位，確保引流通道通暢。
最后，他才拿出空間里最后一點自制的、混有車前草、蒲公英和濱蒿的消炎草藥膏。他沒有直接涂抹在創(chuàng)腔內(nèi)，而是厚厚地敷在相對干凈的創(chuàng)口邊緣周圍，再用劉家嫂子找來的、勉強算是干凈的煮沸過的舊布條，極其松散地覆蓋在敞開的創(chuàng)口和引流管上。包扎手法特意留出了足夠的空隙，確保膿液能順著鵝毛管和布條縫隙順利流出，而不是被悶在里面。
“好了…”徐小滿的聲音帶著脫力后的沙啞和沉重，他直起幾乎僵硬的腰，抹了把臉上混合著汗水和血污的液體，“爛肉剜掉了，膿也引出來了…上了藥，但傷口不能包死，得讓‘毒水’流出來…” 他看向幾乎虛脫的劉家嫂子，眼神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傷口絕對不能沾水！每天用燒開放溫的開水，煮這塊布”，他指了指自己帶來的最后一塊相對干凈的棉布，“輕輕擦洗傷口周圍干凈的皮膚，把流出來的臟東西擦掉！藥…我明天再配些送來。給他喂點米湯鹽水，吊著氣。看見這管子沒？絕對不能碰掉！也絕對不能堵?。 ?/p>
劉家嫂子早已魂飛魄散，只對著徐小滿搗蒜似的點頭，語無倫次：“管…管子…流…流毒水…記…記住了…”
徐小滿沒力氣回應。他默默收拾好沾滿膿血碎肉的器械，用破布包了，示意臉色慘白、幾乎站立不穩(wěn)的徐大壯離開。走出那間如同地獄入口的破屋，傍晚清冽的海風帶著咸腥撲面而來，他猛地深吸一口氣，卻感覺肺部依然被那股甜膩的腐臭死死攥住，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他扶住旁邊粗糙的泥墻，干嘔了幾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
夜幕低垂，新屋的土腥氣混著海風的咸澀。徐小滿躺在炕上，身下是暄軟的干草，身體疲憊得像散了架，意識卻異常清醒。黑暗中，劉二狗腿上那個敞開的、血淋淋的創(chuàng)口，如同一個猙獰的烙印，灼燒著他的視網(wǎng)膜。劉家嫂子絕望空洞的眼神，在他腦海里翻騰不息。
“光靠出海捕撈…太兇險了…” 無聲的低語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劉二狗的今天，是無數(shù)望海村漁民可能面臨的明天。一次風暴，一次意外，就能將一個家庭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能救一個劉二狗，靠的是空間里超越時代的器械和知識，可其他漁民呢？那些在簡陋草屋里等死的傷者呢？
他摸了摸貼身戴著的冰涼吊墜。
意識沉入空間。那幾十株青翠的野生稻苗在意識的光暈下舒展著葉片，生機勃勃。另一片區(qū)域，幾枚野生牡蠣苗、幾簇肥厚的海帶孢子在模擬的潮汐水流中安靜懸浮。灘涂的荒蕪、劉家破屋的血腥與絕望、空間里這微弱的生機…在他腦海里激烈碰撞、交織，最終被那個敞開的、需要引流的創(chuàng)口點燃！
“引流…開放…讓毒排出來…”
這念頭如同閃電，瞬間照亮了迷霧！
“對！灘涂…鹽堿地是創(chuàng)口！不能指望它立刻長好！要先‘引流’！要‘開放’！要讓它活起來！” 思緒如狂潮奔涌，“貝類…牡蠣、扇貝…就是最好的‘引流條’！用竹竿吊養(yǎng)在淺水區(qū)，吸附雜質(zhì)，凈化‘創(chuàng)面’！藻類…海帶、紫菜…就是‘敷料’！吸收富營養(yǎng)，抑制‘感染’！甚至…甚至可以利用潮汐的漲落這自然的‘脈搏’，引水灌溉灘涂上的‘稻池’…建水車！這是天然的‘引流’和‘沖洗’！”
不再僅僅是種稻或養(yǎng)貝，而是一個系統(tǒng)！一個讓貧瘠“創(chuàng)口”恢復生機、讓近海有序“康復”的生態(tài)療法！
“得帶大家一起干！”這個念頭帶著創(chuàng)口引流后的暢快感，無比清晰、無比強烈地冒了出來。劉二狗家徒四壁的絕望，漁民們眼中的麻木與懷疑…他一個人，縫不上所有“創(chuàng)口”。但若能教會整個村子“清創(chuàng)”、“引流”、“開放治療”這片賴以生存的“傷地”呢？
天剛破曉，蟹殼青的天光映著徐小滿眼底的烏青和燃燒的火焰。他拖著那捆長短不一的毛竹竿，再次踏入村東頭那片灰白的灘涂。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僅僅投向幾株秧苗，而是如同一個審視巨大創(chuàng)面的醫(yī)者，冷靜而灼熱。
“咚！咚！咚！” 破船板敲擊竹竿的悶響，再次打破清晨的寧靜。竹竿被一根根插入濕軟的淤泥，排列依舊歪扭，卻隱隱指向潮水漲落的脈絡。
“徐家小子，又跟這鹽堿灘較上勁了？”王老伯叼著旱煙桿踱過來，渾濁的目光掃過那片竹竿林，落在徐小滿沾滿污泥的褲腳和專注的側(cè)臉上，昨日那點調(diào)侃淡了些，多了幾分探究。
徐小滿沒停手，將最后一根竹竿楔穩(wěn)，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他指向腳下這片灰白，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咸澀海風的清晰力量，如同在陳述一個治療方案：
“王伯，各位叔伯，咱們望海村這灘涂，像不像個爛了大瘡的腿？光流血，不長肉！”
他猛地指向劉二狗家的方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昨夜的血腥氣：“劉二狗哥的傷，為啥爛？膿包在里面了！得切開！得把膿引出來！這鹽堿灘也一樣！光指著它自己長莊稼？不行！它‘膿’太多了！咸、堿、貧，就是它的‘膿’！”
他彎腰，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株青翠的秧苗，如同捧著一線生機，穩(wěn)穩(wěn)栽進淤泥里。然后，他指向那些插下的竹竿，指向灰蒙蒙的淺海：
“這些竿子，就是插進這‘爛腿’里的‘引流條’！掛上網(wǎng)籠，養(yǎng)上牡蠣、扇貝！這些東西，專吃水里的臟東西！吸‘膿’！凈化海水！海里的筏子，種上海帶、紫菜！它們就是‘敷料’，吸走多余的‘養(yǎng)分’，壓住‘感染’！讓這‘傷口’別再爛下去！”
他再指向灘涂稍高處，眼神灼亮：“等‘膿’引干凈了，‘創(chuàng)面’干凈了，才能指望它長‘新肉’！引潮水進來，修水車，灌溉這片‘干凈’的灘涂，種咱們的耐鹽稻！這才是長久的活路！”
他環(huán)視海堤上那些沉默下來的、布滿風霜的臉，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誠懇，如同醫(yī)者面對絕望的病患家屬：
“我知道，聽著像瘋話！可劉二狗哥腿上那么大個爛瘡，不剜肉、不插管引膿，他能活嗎？這灘涂，比他的腿還大！光靠拜海神，光靠命硬？不行！得動手！得給它‘治病’！信得過我徐小滿這點剜瘡引膿本事的，愿意跟著我一起給咱望海村這‘爛腿’動動‘刀子’的，就來找我！咱們一起干！不敢動手，只等著爛透的，那…我也沒法子！”
海風卷著他的話語，吹過死寂的海堤。王老伯的旱煙桿在嘴邊停了許久，他渾濁的老眼深深看了看灘涂上那幾株在咸風里搖曳的青苗，又看了看徐小滿沾滿污泥卻異常堅定的臉，最終，他用力磕了磕煙鍋里的灰，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咕噥，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只是背著手，佝僂著背，一步一步，朝著自家那艘破舊的小漁船走去。海堤上的人群也沉默地散開，只有那幾株青苗和一片指向未知的竹竿林，在灰白的灘涂上，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剜肉引膿、向死求生的瘋狂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