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小院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一邊是熱火朝天的擴建:地基已經(jīng)挖好,粗糙的石塊被壘砌起來,新伐的木頭散發(fā)著清苦的香氣,還挖了個地窖以便以后存儲活鮮所用。徐大壯儼然成了合格的監(jiān)工,指揮若定。另一邊,則是徐小滿的秘密戰(zhàn)場——院角陰涼處,幾十個粗陶罐整齊排列,如同列隊的士兵,等待著主人的命令。
徐小滿挽起袖子,神情專注。灶火燒旺,陶甕里的井水咕嘟冒泡。徐小滿一瓢瓢舀起粗鹽粒,手腕穩(wěn)穩(wěn)畫著圈攪動。鹽水越熬越稠,木勺沉底能刮出沙沙的晶粒,他才撤了柴火。
熱鹵水濾過三層粗麻布,黃濁的渣滓留在布紋里。他將搗成粉末的曬干了的皂角葉,揚進甕中。粉末打著旋沉下去,水面浮起細(xì)密的白沫子,腥氣被壓住三分。
甕子抬進地窖,放進盛著涼井水的石槽。陶壁慢慢沁出水珠子,摸著透心涼。守到后半夜,手探鹵水冰得刺骨,水面浮著幽幽的藍光。
這時,徐海和徐大壯父子倆也拎著兩個濕漉漉的大木桶回來了。桶里水花四濺,是從海邊收來的“活鮮”——幾尾巴掌大的銀鯧魚鱗片閃亮,活力十足地游動著;十幾只青灰色的小螃蟹張牙舞爪,試圖爬出桶壁;還有一簍子活蹦亂跳、近乎透明的海蝦,須子不停地擺動。
“都按你說的,挑最精神的!”徐海抹了把汗,臉上帶著期待又忐忑的神情。這可是用買鹽的錢換來的海貨,要是養(yǎng)死了,損失可不小。
徐小滿精神一振:“好!阿爹、大哥,咱們動作輕點,把它們分開放進罐子里。魚放一起,蝦蟹分開,免得打架受傷?!?/p>
活蟹浸入冰鹵的剎那,腮邊咕嚕嚕吐出細(xì)泡,蟹腳猛地一抽。徐小滿封緊桐油罐時,借著窖口月光瞥見一點——青黑色的蟹眼在幽藍鹵水里,極慢地轉(zhuǎn)了小半圈。這冰鎮(zhèn)鹽鹵算是搞定了,只等過兩三日再開封打開就見分曉了。
新房的墻體在工匠們熟練的操作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高。粗糙的土坯被夯實壘砌,雖然簡陋,卻比老屋厚實堅固了許多。屋頂?shù)牧耗疽布茉O(shè)起來,嶄新的茅草被一層層鋪上,用竹篾和麻繩捆扎固定。老屋的屋頂也換上了厚實的油布,縫隙被仔細(xì)地糊上泥巴。整個徐家小院,正一點點褪去破敗,煥發(fā)出勃勃生機。工匠們吃著油渣白菜就白面饃,干勁十足,議論著徐家的好運氣,言語間充滿了羨慕。
鹽鹵罐子在地窖陰涼里鎮(zhèn)了三日。第四日破曉,徐小滿拍開罐口桐油封泥時,一股凜冽咸鮮直沖出來,竟比新捕的海貨還清冽幾分。鹵水幽藍,三只青蟹靜靜伏在甕底,蟹殼凝著層水亮的光。他指尖剛觸到水面,一只蟹鉗“咔”地彈起,鉗尖險險擦過她指腹!果然,成功了!
次日天未亮,徐家父子三人便已起身。徐小滿再次檢查了陶罐,里面的魚蝦蟹依舊生猛,活力甚至比剛放進去時還要好一些。他心中大定。
“大壯,小滿,路上當(dāng)心點!”林氏和王春杏站在院門口,望著裝滿陶罐的平板車被推出,臉上寫滿了期盼和緊張。這是徐家新生的第一戰(zhàn)。
徐大壯拉車,徐海和徐小滿在兩側(cè)推扶,沉重的車輪碾過村中的土路,吱呀作響,朝著臨海府城的方向駛?cè)ァ\嚿蠋资畟€陶罐被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留下透氣孔。
再次來到醉仙樓后巷,那股熟悉的混合氣味依然濃烈。徐小滿深吸一口氣,讓大哥將車停在離后門稍遠、相對干凈的地方,自己則整了整身上那件新買的、還算體面的粗布短褂,走向后門。
一個系著油膩圍裙的年輕伙計正在門口倒垃圾,看到徐小滿,不耐煩地?fù)]手:“去去去!要飯到別處去!這里不收破爛!”顯然是把衣著樸素的徐小滿當(dāng)成了收泔水的。
徐小滿不卑不亢,朗聲道:“這位小哥,煩請通傳一聲管事的。我們是望海村的漁民,手上有新鮮打撈、能活三四日的上好海貨,想請貴樓掌眼?!?/p>
“活的?三四日?”伙計嗤笑一聲,上下打量著徐小滿,“小子,你蒙誰呢?這大熱天的,離了海水的玩意兒,能活過晌午就不錯了!滾滾滾,別耽誤事兒!”說著就要關(guān)門。
“小哥且慢!”徐小滿一步上前,擋住門板,聲音依舊平穩(wěn),“是真是假,一看便知。若是假的,我們立刻走人,絕無二話。若是真的…對貴樓來說,豈不是天大的好事?掌柜的若因此賺了錢,小哥你通傳有功,說不定還能得份賞錢呢?”
伙計被他說得一愣,尤其聽到“賞錢”二字,眼神閃爍了一下。他狐疑地看了看徐小滿篤定的神情,又看了看遠處板車旁站著的徐海父子,猶豫片刻,丟下一句:“等著!”便轉(zhuǎn)身跑進了后廚。
不多時,一個穿著綢緞長衫、留著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踱了出來,正是上次徐小滿見過的胖賬房張先生。他身后跟著那個愁眉苦臉的周廚子。
“就是你們說有活鮮?”張賬房捏著鼻子,眉頭緊鎖,顯然對巷子里的氣味很不滿,語氣也帶著濃濃的不信和倨傲。
“正是,張先生。”徐小滿拱手行禮,姿態(tài)放低,語氣卻充滿自信,“煩請移步一觀?!?/p>
張賬房和周廚子將信將疑地跟著徐小滿走到板車前。徐小滿示意大哥掀開一個陶罐的蓋子。蓋子一開,一股帶著海水特有咸腥、卻毫無腐敗氣息的味道涌出。清澈的冰鹵水中,幾條銀鯧魚正悠閑地擺動著尾鰭,鰓蓋開合有力!陽光照在銀亮的鱗片上,反射出點點碎光。
“咦?”周廚子第一個驚呼出聲,眼睛瞬間瞪圓了,幾乎撲到罐子前,“活的!真是活的!這精神頭…比剛撈上來的也不差!”
張賬房臉上的倨傲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難以置信。他湊近仔細(xì)看,甚至還伸手?jǐn)噭恿艘幌鹿蘩锏乃?,魚兒受驚猛地游開,活力十足!
徐小滿不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又迅速掀開另一個裝著海蝦的罐子。蓋子剛開,幾只生猛的海蝦“唰”地一下彈跳起來,差點蹦出罐子!須子劇烈擺動,充滿了攻擊性。
“嘶——!”張賬房倒吸一口冷氣,山羊胡都翹了起來。他經(jīng)營醉仙樓多年,深知鮮活海貨在城里老爺們心中的分量和難以保存的特性!眼前這一幕,簡直打敗了他的認(rèn)知!
“這…這怎么可能?你們用了冰?”張賬房猛地看向徐小滿,眼神銳利如刀。
“先生明鑒,冰價高昂,非我等小民能用得起?!毙煨M坦然道,“此乃我家秘傳的‘冰鹵保鮮法’,只用鹽和水,無需冰塊,便能保海貨三五日內(nèi)鮮活如初,風(fēng)味不變!成本不及用冰的百分之一!”
“冰鹵法?鹽和水?”周廚子喃喃自語,看向徐小滿的眼神充滿了驚異和探究。
張賬房臉上的震驚迅速轉(zhuǎn)化為商人的精明。他圍著板車轉(zhuǎn)了一圈,看著車上幾十個蓋著的陶罐,呼吸都急促了幾分。他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金燦燦的銅錢和銀錠在向他招手!有了穩(wěn)定可靠的鮮活海貨供應(yīng),醉仙樓在臨海府的地位將穩(wěn)如磐石!那些挑剔的老爺們還不得趨之若鶩?
“好!好一個冰鹵法!”張賬房撫掌大笑,臉上堆滿了笑容,再無半點之前的倨傲,“小兄弟,你姓徐是吧?徐兄弟,真是少年英才?。∵@些貨,我們醉仙樓全要了!價錢好商量!”他立刻報出了一個遠高于普通死魚爛蝦、甚至略高于市面普通活魚的價格。
徐小滿心中早有預(yù)期,知道對方初次報價必然試探。他神色平靜,搖了搖頭:“張先生,您這價,買死魚足矣,買普通活魚也勉強。但您看看我這魚的品相、這活力,再看看這蝦的鮮活度,明天這時候,它們依舊能活蹦亂跳地出現(xiàn)在貴樓的水缸里。這其中的價值,您比晚輩更清楚。”他頓了頓,報出了一個讓徐海和徐大壯心臟狂跳的數(shù)字,比張賬房的開價高了近一倍!
一番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徐小滿據(jù)理力爭,牢牢抓住“獨家秘法”和“穩(wěn)定鮮活”的核心優(yōu)勢。最終,雙方達成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但讓徐家父子幾乎要暈厥的高價!張賬房當(dāng)場付了定金,約定以后每日清晨送貨,驗貨后結(jié)清余款。
當(dāng)沉甸甸的、裝滿銅錢和散碎銀子的褡褳交到徐海顫抖的手中時,這位老漁民只覺得一陣眩暈,巨大的不真實感包裹著他。徐大壯更是激動得滿臉通紅,拳頭捏得死緊。這實實在在的銀錢,比那幾錠金子更有沖擊力!這是他們靠自己的“本事”和兒子的“奇法”掙來的第一桶金!
回程的路上,徐家父子三人腳步輕快,仿佛踩在云端。板車空了,心卻滿了。徐海小心翼翼地護著懷里的褡褳,徐大壯咧著嘴傻笑,徐大根粗糙的手指捏著醉仙樓給的青錢串子,手抖得穿不進麻繩??鄢杀緝糍嵙似甙賯€錢!足足七百個!抵得上往日全家趕海半月的收成!
當(dāng)然海鮮是自家打撈的,貨源并不穩(wěn)定,徐小滿則盤算著擴大規(guī)模和改良細(xì)節(jié)。
途經(jīng)望海村附近的海灘時,正看到幾個漁民在淺水處收網(wǎng)??吹叫旒腋缸永哲嚮貋恚忠娦旌D亲o著褡褳的架勢,立刻有人高聲問道:“老徐頭!咋樣?你家那啥‘活鮮’的法子,真管用?賣出去啦?”
徐海此刻腰桿挺得筆直,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激動紅光,聲音洪亮:“管用!怎么不管用!醉仙樓的張先生親自驗的貨,活蹦亂跳的!給了大價錢,全收啦!” 他雖沒透露具體金額,但那語氣和神態(tài),比任何話語都更有說服力。
“嚯!真的假的?”
“醉仙樓都認(rèn)了?那可是南海府頂尖的館子!”
“老徐家這是真發(fā)達了!”
羨慕和驚嘆聲頓時響起。不少漁民的心思立刻活絡(luò)起來。徐家收活鮮,價格肯定比賣給魚販子強!
就在這時,一聲短促的痛呼打斷了眾人的議論!
“哎喲?。?!”
只見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漁民王伯,正試圖將漁網(wǎng)中一只異常碩大、螯足粗壯如成人拇指、甲殼青黑發(fā)亮的大青蟹抓出來。那青蟹顯然極為兇猛,一只巨大的螯鉗死死夾住了王伯右手虎口附近!
“王伯!”旁邊的人驚呼。
王伯痛得臉色發(fā)白,額頭瞬間冒出汗珠。他本能地用力甩手,想掙脫蟹鉗,但那蟹鉗如同鐵鑄,紋絲不動,反而夾得更緊!鮮血瞬間從被刺破的皮肉里涌了出來!他越是掙扎甩動,那青蟹越是受驚,另一只螯足也兇狠地?fù)]舞著要夾過來!
“別動!王伯千萬別硬拽!”徐小滿臉色一變,立刻沖了過去。他深知被大型蟹類夾住的危險,硬拽只會撕裂皮肉,造成更嚴(yán)重的創(chuàng)傷!
他動作極快,一邊喝止王伯的動作,一邊迅速從旁邊撿起一根結(jié)實的短木棍。他看準(zhǔn)時機,用木棍的一端猛地塞進青蟹揮舞的另一只螯足下方,用力一撬!那青蟹吃痛,注意力瞬間被轉(zhuǎn)移,夾住王伯的螯足力道微松。徐小滿抓住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另一只手閃電般探出,拇指和食指精準(zhǔn)地捏住了青蟹背甲與腹部連接處最脆弱的部位——那是蟹類神經(jīng)集中的要害!
他手指用力一掐!
那兇猛異常的大青蟹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兩只螯足都無力地垂落下來。徐小滿迅速將蟹從王伯手上取下,扔進旁邊的魚簍。整個過程快如閃電,干凈利落。
“快!按住傷口!”徐小滿顧不上那只價值不菲的大青蟹,立刻查看王伯的傷勢?;⒖谔巸蓚€深深的血洞,皮肉外翻,鮮血直流。傷口邊緣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腫脹,顯然夾得很深。
“這…這畜生…好大的勁兒…”王伯疼得直吸冷氣,看著傷口又驚又怕。海邊討生活,受傷是常事,但被這么大的蟹夾穿虎口還是頭一遭。
徐小滿眉頭緊鎖。這傷口深,又是在關(guān)節(jié)活動處,極易感染。他立刻從懷里,實則是從空間里摸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是他之前準(zhǔn)備好的簡易“急救包”——一小瓶高度燒酒,一小卷干凈的棉布條。
“王伯忍著點,得先清洗傷口?!毙煨M說著,毫不猶豫地將高度燒酒倒在棉布上,仔細(xì)擦拭傷口。酒精刺激傷口的劇痛讓王伯渾身一顫,悶哼出聲,但看到徐小滿專注沉穩(wěn)的神情,咬牙忍住了。
清洗掉血污,露出猙獰的傷口。徐小滿又小心地剜出一點淡黃色的藥膏,均勻地涂抹在傷口深處和周圍紅腫處。藥膏帶著一股清涼的草藥氣息,瞬間緩解了火辣辣的疼痛。這是之前他用車前草、蒲公英和在海島上找到的濱蒿制成的藥膏,在最后,他用干凈的棉布條仔細(xì)地將傷口包扎好。
“好了,王伯。這幾天傷口別沾水,盡量別用力。每天找我換一次藥?!毙煨M松了口氣,叮囑道。他這手干凈利落的處理,再次讓圍觀的漁民們看得目瞪口呆。
“小滿…你這…你這手法…”王伯看著包扎好的手,疼痛減輕了許多,又驚又奇,“還有這藥…涼絲絲的,真管用!”
“在荒島跟那位貴人的隨從學(xué)的幾手土法子。”徐小滿再次搬出這個借口,輕描淡寫地帶過,然后看向魚簍里那只依舊精神萎靡但還活著的大青蟹,“王伯,這只蟹兇得很,但也是難得的好貨,您看…賣給我家行嗎?按活鮮的價收!”
王伯一愣,隨即感激道:“行!行!小滿,今天多虧你了!這蟹你拿去!錢…錢你看著給就成!” 他心有余悸,這差點讓他廢了手的“兇物”,此刻看著就發(fā)怵。
徐小滿按市價活蟹的最高價付了錢。其他漁民親眼目睹了徐小滿處理傷口的利落和收蟹的爽快,尤其是那“活鮮”能賣出高價的消息被徐海證實后,看向徐小滿的眼神徹底變了。羨慕中夾雜著敬畏,還有一絲火熱——跟著徐家,似乎真能過上好日子!
當(dāng)徐家父子三人帶著沉甸甸的銀錢和那只意外收獲的“兇蟹”回到煥然一新的小院時,迎接他們的是林氏和王春杏難以置信的狂喜。徐海將褡褳里的銅錢和啦倒在堂屋嶄新的木桌上,那清脆悅耳的聲響,比任何樂章都更動聽。
“這么多…這么多錢?!”林氏捂著胸口,感覺心跳得快要蹦出來。王春杏抱著丫丫,眼睛瞪得溜圓。小妹丫丫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涼的銅錢,咯咯笑起來。
徐海紅光滿面,大手一揮:“今天高興!春杏,去!把那塊最好的五花肉燉了!再去打壺酒!咱們好好慶賀慶賀!” 徐大壯咧著嘴傻笑,用力點頭。
徐小滿看著家人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笑臉,看著桌上堆積的銀錢,再環(huán)顧這雖仍簡樸卻已截然不同的新家,心中充滿了成就感。
“阿爹,阿娘,大哥,嫂子,”徐小滿的聲音在喧鬧中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引領(lǐng)未來的篤定,“這只是開始。咱們的‘活鮮’路子成了,以后日子會越來越好。等新房徹底弄好,咱們還得把心思放在另一件大事上?!?/p>
“啥大事?”徐海灌了口水,好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