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fēng)卷著細碎的鹽粒，拍打在望海村東頭的灘涂上。灰白色的鹽堿地如同凝固的浪濤，無邊無際地鋪展。
然而，死寂正在被打破。
“一！二！嘿喲！”
粗獷的號子聲如同沉悶的鼓點，砸碎了灘涂的沉默。林有勇赤裸著古銅色的上半身，虬結(jié)的肌肉塊塊墳起，青筋如老樹根般盤繞。他肩扛一根足有碗口粗、丈余長的硬頭黃木樁，如同扛著一座小山。沉重的木樁壓得他腳下松軟的灘涂深深凹陷，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泥濘的腳印坑。他身后，林阿彪和另外兩個被徐大壯喊來的、同樣精壯的漁民，合力扛著另一根稍細些的木樁，臉膛憋得通紅，汗水混著鹽粒滾落。
“阿舅！這邊！往這兒下！”徐大壯站在齊膝深、泛著渾濁泡沫的海水里，抹了把臉上的咸水，指著腳下被潮水沖刷得相對堅實的地面，聲音嘶啞卻透著興奮。
“咚——！”
一聲沉悶如雷的巨響！林有勇吐氣開聲，雙臂肌肉賁張，硬生生將肩上的巨木狠狠砸進選定的位置！淤泥飛濺，渾濁的海水被激起一人高的浪花。那粗壯的木樁如同定海神針，穩(wěn)穩(wěn)地楔入海底，只留下半截粗壯的軀干，傲然刺破海面，在風(fēng)浪中巋然不動。
“好！”岸上觀望的幾個漁民忍不住喝彩。
緊接著，“咚！咚！咚！”接連幾聲巨響！林阿彪和同伴們咬緊牙關(guān)，也將肩上的木樁奮力砸下。四根粗壯的主樁，如同四根巨人的手指，在離岸約二十丈的淺海區(qū)，牢牢地釘出了一個長方形的骨架！
“拉纜繩！上橫梁！”徐大壯趟著水，將浸泡過桐油、粗如兒臂的麻繩拋向樁頂。林阿彪猴子般靈活地攀上主樁，接過纜繩，在樁頂預(yù)留的凹槽處飛快地打上結(jié)實的水手結(jié)。另一端，林有勇和岸上的漁民合力拽緊、固定。很快，一層層堅韌的纜繩在四根主樁之間縱橫交錯，編織成一張離海面高低錯落的巨大網(wǎng)絡(luò)。
“成了！海上架子成了！”林阿彪站在樁頂，迎著海風(fēng)，興奮地揮舞著手中的工具。岸上響起一片歡呼和驚嘆。
徐小滿站在灘涂稍高處，看著那在浪涌中巍然屹立的粗糙框架，心潮澎湃。這只是骨架。他快步走到臨時搭建的草棚下，那里堆放著幾個用厚油布蓋著的木桶。揭開油布，桶里是清澈的海水。他屏息凝神，意識沉入空間深處那片模擬的潮汐區(qū)。
意念微動，數(shù)百枚被空間加速優(yōu)選、個頭均勻、殼質(zhì)瑩潤、活力遠超尋常的牡蠣苗，以及數(shù)十簇深褐色、孢囊飽滿的海帶孢子，悄然出現(xiàn)在木桶中。
“波兒！李嬸！丫丫！來！”徐小滿招呼著。
劉波兒和李氏立刻跑過來。徐小滿指著木桶：“看好了！這些就是咱們的‘金疙瘩’！”他拿起一個用破漁網(wǎng)改造的、細密的網(wǎng)兜，小心地將牡蠣苗均勻鋪撒進去，再系上長長的麻繩。又拿起一種用竹篾編成的、帶孔的扁平籠子，將海帶孢子均勻地灑在籠底的附著基上。
“淺水的纜繩掛海帶紫菜籠！深水的掛牡蠣扇貝兜！”徐小滿一邊示范，一邊大聲講解，“動作輕點，別傷了苗！”
李氏和劉波兒用力點頭，學(xué)著徐小滿的樣子，小心翼翼地開始分裝。丫丫也踮著腳幫忙遞小網(wǎng)兜，小臉嚴肅認真。
很快，一艘小舢板載著第一批承載希望的“種子”駛向海中的架子。徐大壯和林阿彪攀在纜繩上，如同靈巧的海猴，將一個個網(wǎng)兜、吊籠牢牢系掛在設(shè)計好的位置，那吊籠是用韌性好的藤條和舊漁網(wǎng)拆線編織而成，像個扁平的燈籠，留有縫隙，方便水流交換。清澈的海水沖刷著網(wǎng)兜和籠子，里面的小生命安靜地附著、扎根。
與此同時，灘涂上的“清創(chuàng)”與“引流”也在熱火朝天地進行。
被徐小滿劃定為“十畝試驗區(qū)”的灘涂上，景象已截然不同。大塊的頑石、尖銳的貝殼、糾纏的海草根被徹底清理，堆積在遠處。一條環(huán)繞試驗區(qū)的、寬約兩尺、深約一尺半的“U”形主渠已然挖通。更細密的支渠如同毛細血管，從主渠延伸向試驗區(qū)的每一寸土地。
此刻，正值天文大潮！洶涌的潮水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著涌上灘涂！
“開閘——引水！”徐小滿站在主渠通往大海的簡易閘口旁，大聲吼道。
早已守候在此的徐海和幾個老漁民，奮力搖動絞盤！用厚木板和硬木樁拼成的簡易閘門緩緩抬起！
“轟——！”
渾濁的海水瞬間找到了宣泄口，如同脫韁的野馬，咆哮著沖入主渠！咸澀的海水裹挾著泡沫和細微的泥沙，順著主渠奔騰，又洶涌地灌入每一條支渠，迅速漫過整個試驗區(qū)！灰白色的鹽堿地貪婪地吸吮著咸水，板結(jié)的土塊在潮水的浸泡下發(fā)出細微的“滋滋”聲，仿佛沉睡的巨獸在吞咽。
“成了！水進來了！”徐海激動地拍著大腿。
潮水在試驗區(qū)停留了約莫一個時辰，沖刷、浸泡著這片貧瘠的土地。當(dāng)潮水開始退卻，徐海再次搖動絞盤，閘口開得更大。渾濁的、帶著明顯鹽堿析出物的廢水，順著溝渠洶涌地流回大海。
“看！水變渾了！鹽毒被沖出來了！”一個老漁民指著流出的水驚呼。
徐小滿蹲下身，抓起一把剛被潮水浸泡沖刷過的泥土。泥土依舊帶著咸味，但那種板結(jié)如石的僵硬感明顯減弱了，變得松軟濕潤了許多。他臉上露出了連日來最舒心的笑容：“好！這‘藥浴’，泡得值！”
時光在汗水和期盼中悄然流逝。
海上，那簡陋卻堅韌的架子已經(jīng)披上了“綠裝”和“鎧甲”。深水區(qū)的網(wǎng)兜里，優(yōu)選過的牡蠣苗吸附在繩纜和彼此身上，青黑色的貝殼在清澈了許多的海水中微微開合，濾食著水流。淺水區(qū)的吊籠中，深褐色的海帶孢子早已萌發(fā)，長成了一尺多長的幼嫩海帶苗，寬厚的葉片在海流中輕柔地舒展搖曳，如同海底的森林。貝類凈化水質(zhì)，海藻吸收富營養(yǎng)，一個微型的、良性的近海生態(tài)循環(huán)正在徐小滿的引導(dǎo)下悄然形成。
灘涂試驗區(qū)，經(jīng)過數(shù)次大潮的“藥浴”沖刷和人工翻整，表層土壤的鹽堿度明顯下降。徐小滿從空間里移出了第一批精心雜交培育、經(jīng)過數(shù)代優(yōu)選、耐鹽堿性顯著增強的稻苗。
移栽的日子，選在一個風(fēng)平浪靜的清晨。十畝被溝渠分割得方方正正的“稻池”旁，站滿了人。不僅有徐家、林有勇父子、李氏母女、劉波兒，還有更多被海上架子和灘涂變化吸引來的村民，王老伯也叼著旱煙桿站在人群前頭，渾濁的老眼緊緊盯著。
徐小滿赤著腳，褲腿挽到膝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株青翠健壯、根系發(fā)達的秧苗。他蹲下身，在松軟濕潤的泥地里挖出一個小坑，將秧苗的根須仔細理順，輕輕放入，再用手將周圍的泥土壓實。
“栽下去！根要埋實！”他一邊示范，一邊大聲指導(dǎo)。李氏、劉波兒、林阿彪、徐大壯，還有幾個膽子大的村民，紛紛挽起褲腿，學(xué)著徐小滿的樣子，笨拙卻認真地開始移栽。一株株青翠的秧苗，如同被寄予厚望的戰(zhàn)士，穩(wěn)穩(wěn)地扎根在這片曾被視作死地的土地上。
海風(fēng)吹過新栽的秧苗，嫩綠的葉片輕輕搖曳，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這聲音，在望海村村民聽來，如同天籟。
劉二狗家的低矮泥屋里，彌漫著煮過的布條和草藥混合的干凈氣味。劉二狗靠坐在炕頭，氣色比之前好了太多，蠟黃的臉上有了血色，眼神也清亮了許多。他那條曾經(jīng)腐爛見骨的左腿，如今猙獰敞開的巨大創(chuàng)腔已被新鮮飽滿的肉芽組織填平了大半，創(chuàng)面縮小到巴掌大小，邊緣是健康的粉紅色，只有中心深處還有一點點濕潤。引流管早已撤去。
徐小滿用溫淡鹽水仔細清洗著創(chuàng)面周圍，動作輕柔而專業(yè)。劉家嫂子、李氏，甚至還有兩個被徐大壯喊來想學(xué)點“手藝”的年輕漁民，都屏息凝神地圍在一旁看著。連同丫丫幾次跟著來換藥后，看著顯著變化的傷口，也好奇二哥如何給他縫合。
“二狗哥，忍著點，今天咱們把這口子縫上。”徐小滿的聲音平靜。他再次確認創(chuàng)腔深處已無膿液和壞死組織后，從旁邊煮沸消毒過的托盤里，拿起一枚磨得異常鋒利的魚鉤改造的縫針，穿上用鹽水煮過又在烈酒里浸泡過的、最堅韌的船帆線。
針尖刺入相對健康的皮緣，穿透，再刺入對側(cè)。徐小滿的手指穩(wěn)定得如同磐石，進針、出針、打結(jié)，動作行云流水，細密的針腳迅速將翻卷敞開的創(chuàng)緣拉攏、對合，那道曾經(jīng)恐怖傷口，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強行“閉合”。
圍觀的人被要求站在10尺開外，按照徐小滿的說法是“怕邪毒太多從傷口入侵”。大伙看得大氣不敢出，尤其是那兩個年輕漁民，眼睛瞪得溜圓，看著徐小滿那雙翻飛的手，如同看著神跡。他們無法理解，這快得看不清的動作，這細密均勻得如同繡花般的針腳，是如何做到的？這絕不是什么“土方子”！
丫丫雖第一次看到縫合，但是多次跟隨換藥的經(jīng)驗，她已經(jīng)接受良好，更多的是對二哥的崇拜之情！
“好了?！毙煨M剪斷線頭，用干凈的布條覆蓋包扎?！皞谒闶情L上了。但里面的筋骨還得慢慢養(yǎng)，別急著用力?！彼谥?，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這簡陋條件下的二期縫合，耗費的心神極大。
劉二狗看著自己腿上那道被整齊縫線覆蓋、不再敞開的傷口，嘴唇哆嗦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小滿兄弟…我…我這條命，這條腿…都是你給的…”
就在這充滿希望與生機的時刻，村口傳來一陣急促的驢蹄聲和吆喝。出去好幾天的里正徐老蔫，一臉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了。他沒回家，而是直奔徐海家，這個如今村里最熱鬧、也似乎消息最靈通的地方。
徐老蔫灌了一大碗涼茶，抹了把嘴，臉上帶著一種既同情又有點慶幸的復(fù)雜神色，對圍上來的徐海、林有勇等人道：“哎喲，可算回來了！新縣令大人前兒個到任了！排場不??！”
他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你們猜怎么著？縣令大人是帶著家眷來的，可他那位公子…唉，造孽哦！”
“咋了？”徐海問。
“大脖子病！”徐老蔫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個夸張的鼓包，“這兒！腫得跟扣了個小西瓜似的！臉都憋得有點發(fā)青！聽縣衙當(dāng)差的私下嚼舌根，說是打娘胎里帶來的怪病，請了多少名醫(yī)都瞧不好！縣令大人愁得頭發(fā)都白了好幾根！這次上任都帶著，估計也是不死心，想在這邊尋訪尋訪偏方啥的…”
“大脖子??？”林有勇皺起濃眉，“那可真是…夠遭罪的?！?/p>
徐小滿剛給劉二狗換完藥出來，正好聽到最后幾句。他腳步微微一頓，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