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h衙后堂的空氣,沉甸甸地壓著苦澀的藥味和絕望的窒息感??h令李崇文枯坐在榻邊,身形清瘦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洗得發(fā)白的青色官袍也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憊。他年近四旬,兩鬢卻已染上早霜,那是案牘勞形與愛子沉疴雙重煎熬的刻痕。臉龐清癯,顴骨微突,下頜線條緊繃如刀削,唯有那雙深陷眼窩中的眸子,依舊燃燒著清正銳利的光芒,此刻卻盛滿了希冀。榻上,他年僅六歲的獨子李鈺蜷縮著,頸項間包裹著厚厚的棉布,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拉風箱般嘶啞艱難的哮鳴,小臉憋得青紫,眼神空洞麻木。那棉布之下,是一個令人望之心悸的巨大癭瘤——這便是寒門苦讀、科舉入仕,立志為民做一番實事的李崇文,此刻面臨的最大絕望。
腳步聲打破了死寂。師爺孫明遠引著一個少年走了進來。少年身形還未完全長開,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褐,赤腳上沾著海邊的泥沙,面容帶著漁家少年特有的風吹日曬的痕跡,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得不像這個年紀該有,仿佛蘊藏著深海般的波瀾不驚。正是徐小滿。
“大人,徐小滿帶到?!睂O明遠躬身,眼神復雜地打量著眼前的漁村少年。
李崇文抬頭,那目光掃過徐小滿身上。
徐小滿依禮躬身,姿態(tài)不卑不亢:“草民徐小滿見過李大人?!彼苯狱c破核心,“大人召見,想必是為了小公子之癥?!彼哪抗馓谷坏赜蚶畛缥模瑳]有絲毫閃躲。
這份遠超年齡的沉穩(wěn),讓李崇文心中微動。他不再多言,疲憊而沉重地揮了揮手,動作輕柔得近乎顫抖,小心翼翼地解開了李鈺頸間的棉布束縛。
嘶——
饒是徐小滿早有心理準備,那暴露在昏暗光線下的巨大癭瘤,視覺沖擊力依舊巨大。它如同一個猙獰的肉球,牢牢盤踞在男孩纖細的頸項兩側和前方,皮膚被撐得薄而透亮,皮下暗青的血管脈絡清晰可見。癭瘤質(zhì)地堅硬如石,表面粗糙不平,無情地壓迫著氣管和食道。李鈺的呼吸因此變得異常艱難,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劇烈的起伏和嘶鳴,小臉缺氧的青紫色更深了。更令人揪心的是他瘦弱的身軀,四肢細得如同蘆柴棒,臉色蒼白無華,這是長期病痛折磨和營養(yǎng)嚴重匱乏的雙重惡果。
“名醫(yī)束手,皆言絕癥。”李崇文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濃重的鼻音,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兒子的額頭,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痛楚,“你……可有法救我兒?”最后一句,帶著一個父親最后的、卑微的祈求。孫明遠也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鎖住徐小滿。
徐小滿沒有立刻回答。他上前一步,在李崇文緊張的目光注視下,溫聲道:“小公子,莫怕,讓草民看看?!甭曇羝娈惖貛е矒岬牧α?。他伸出雙手,手指修長而穩(wěn)定,指甲修剪得異常干凈。他先試了試李鈺額頭的溫度,接著,極其輕柔地將指尖搭上那巨大癭瘤的邊緣。觸感堅硬而韌實,與周圍正常組織的柔軟形成鮮明對比。他小心探查著邊界、硬度,感受著其下的搏動。手指沿著氣管位置輕輕按壓,李鈺的呼吸瞬間變得更加急促困難,臉色由青紫轉向駭人的紫紺。他又輕輕托起李鈺細弱的手腕,指腹搭上那幾乎難以察覺的脈搏——沉細而澀,是典型的虛損不足之象。整個過程,他眼神專注而冷靜,動作專業(yè)而沉穩(wěn),沒有絲毫厭惡或驚懼。
檢查完畢,徐小滿后退一步,垂眸沉思片刻,似在組織最恰當?shù)恼Z言。堂內(nèi)死寂,只有李鈺艱難的呼吸聲撕扯著人心。
終于,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向李崇文:“大人,草民觀小公子之癥,非胎里帶來的惡疾,實乃‘后天不足’所致。”
“后天不足?”李崇文眉頭緊鎖,這個詞與他聽過的“氣癭絕癥”截然不同。
“正是?!毙煨M語氣肯定,“此非臟腑內(nèi)生毒瘤,亦非外邪侵襲癰疽。根源在于……”他略作停頓,尋找著契合古人認知的解釋,“在于其生長之地,水土之中,缺了一味滋養(yǎng)人體的無形‘地氣’!此‘地氣’匱乏之地,久居之人,氣血筋骨不得其養(yǎng),天長日久,便易生此‘癭’癥。小公子年幼體弱,又隨大人輾轉多地,或曾久居于缺乏此‘地氣’的僻壤,體內(nèi)虧空日甚,故發(fā)為此疾。”他巧妙地將“碘”的概念轉化為“無形地氣”、“水土精氣”,融入“天人相應”的傳統(tǒng)框架。
“水土精氣不足?地氣之缺?”李崇文咀嚼著,眼中銳光閃爍,帶著審視與思索。寒窗苦讀的窮鄉(xiāng)僻壤,初入仕途的貧瘠任所……兒子幼時確實跟隨他在那些地方生活過!這解釋,竟隱隱與他過往的經(jīng)歷相合!
“大人明見!”徐小滿適時肯定,“此癥根植于后天虧空,如同久旱之田,非一朝一夕甘霖所能浸潤。強行用猛藥攻伐,或施以刀針割取,”他語氣斬釘截鐵,“非但不能治本,反會大傷元氣,兇險異常!此乃取死之道!” 他徹底否定了古代條件下風險極高的手術方案。
李崇文臉色變幻,徐小滿的診斷迥異于前人,卻自成邏輯,清晰指向環(huán)境根源,而非歸咎于虛無縹緲的“命數(shù)”或難以處理的“毒瘤”。這讓他心中那絲微弱的希望頑強地燃燒起來:“那…依你之見,當如何?難道…真無計可施?”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大人莫急?!毙煨M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令人信服的篤定,“天地萬物,相生相克。既知是水土缺了此‘氣’,那便需尋一物,能聚天地間此‘氣’之精華,以補后天之不足!”
“何物?”李崇文與孫明遠同時追問,心提到了嗓子眼。
徐小滿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答案:“海——帶!”
“海帶?”李崇文一怔,這答案實在出乎意料。那不過是海邊貧民果腹的粗鄙海菜。
“正是!”徐小滿眼中閃爍著洞悉般的光芒,將海帶賦予了符合時代認知的神奇光環(huán),“大人可知,深海汪洋,浩瀚無極,蘊藏著天地間最為精純博大的‘水之精氣’。而海帶,生于激流礁石之間,根須深扎,葉體舒展,隨潮汐吞吐,經(jīng)年累月,吸納凝聚的便是這水精之中,最為滋養(yǎng)人體的那一縷‘生發(fā)之氣’!此物,正是小公子體內(nèi)所缺之‘氣’的天然補品!堪稱‘海中靈草’!”
“海中靈草?生發(fā)之氣?”李崇文喃喃重復,眼中疑慮未消,但徐小滿言之鑿鑿,診斷又自成體系,讓他無法輕易否定。“此物…當真有效?如何用法?”救子心切,他只想抓住任何可能。
“草民不敢妄言痊愈,”徐小滿的態(tài)度極其謹慎務實,“此癥根深蒂固,如同久旱之田,需長期調(diào)理,徐徐圖之。非朝夕之功。”他直視李崇文,語氣鄭重無比:
“草民之法有二:
其一,取上等海帶,曬至極干,研磨成極細粉末,再與最純凈的食鹽細細拌勻,制成‘海帶鹽’。日常飲食,皆用此鹽調(diào)味。海帶之精氣溶于鹽中,隨餐食緩緩入體,溫和持久,最是穩(wěn)妥。
其二,將新鮮或泡發(fā)好的海帶,切絲或切塊,或煮羹湯,或涼拌作菜,讓小公子直接食用。此法見效或比海帶鹽稍快,但口味稍異,恐小公子一時難適?!?/p>
他條理清晰,給出了具體可行的方案,并再次強調(diào)了關鍵:“大人,此乃磨功夫!短則三月,長則半年,方可見到癭瘤漸軟、呼吸漸暢之效。期間需大人嚴格督促,飲食不懈。若能配合些滋養(yǎng)氣血的尋常溫和藥膳,效果更佳。耐心與堅持,重于一切?!?/p>
李崇文聽得極其認真,每一個字都刻入心底。徐小滿的診斷清晰,雖“精氣”之說玄奧,但“水土致病”他卻認同,病理闡述合理避開了兇險手段,治療方案具體可行,更難得的是那份對疾病本質(zhì)的篤定和強調(diào)“長期調(diào)理”的務實態(tài)度。這迥異于那些只會搖頭或夸夸其談的醫(yī)者。那絲希望之火,終于在他眼中搖曳著壯大起來。
“海帶鹽?直接食用?”李崇文低聲重復,眼中決斷的光芒越來越盛,“好!本官信你!你需要何種海帶?如何制備?本官即刻……”
“大人,”徐小滿卻搖頭打斷,“海帶雖多,然其凝聚水精生發(fā)之氣的多寡,卻與其生長之地、采摘之時、炮制之法息息相關。若不得其法,恐事倍功半?!彼⑽⒁活D,目光澄澈坦蕩地看向李崇文,“若大人信得過草民,草民斗膽,請大人移步,親至草民家中灘涂一觀。草民所植之海帶,乃精心選育于特定潮汐、水流之中,取其最富‘精氣’之上品,方為藥引首選?!?/p>
邀請縣令親至漁村灘涂?孫明遠眉頭緊鎖,覺得太過草率。李崇文卻只是深深看著徐小滿。少年眼中沒有諂媚畏懼,只有一片坦蕩與對那片海田的自豪。這坦蕩,反而沖淡了他最后的疑慮。為了兒子,親眼去看看這能養(yǎng)活魚、能治“絕癥”的源頭,值得!
“好!”李崇文猛地起身,一拂袖,“本官便隨你去看看你這‘海中靈草’的根基所在!備轎!”
青布小轎停在望海村簡陋的碼頭。李崇文踏出轎門,撲面而來的是濃烈的海腥味和漁村的破敗景象。遠處,是廣袤而荒涼的灰黃色灘涂,白花花的鹽堿地反射著刺目的光,只有零星的堿蓬草點綴其間,死氣沉沉。他心中微沉,這與他治下無數(shù)貧困海村并無不同。
“大人,請隨我來?!毙煨M在前引路,步伐沉穩(wěn)。
穿過村舍,走向灘涂深處。起初的景象依舊荒蕪。然而,隨著深入,李崇文眼中的驚異之色越來越濃。
首先震撼他的,是靠近潮水線的區(qū)域。那里原本是爛泥淤積的死水洼,如今卻被一條條規(guī)劃整齊、深淺不一的溝渠網(wǎng)絡取代!渠底鋪著碎石粗砂,渠壁用削尖木樁和藤條加固。清澈的海水,正隨著退潮的韻律,汩汩地沿著溝渠流淌、下滲。溝渠兩側的土地,雖然仍有鹽堿痕跡,但顏色深了些,板結龜裂大大減輕,幾處洼地甚至頑強地探出了嫩綠的草芽!
“大人,此乃‘清創(chuàng)引流’?!毙煨M指著溝渠解釋,“灘涂如創(chuàng)口,鹽堿如腐毒。開渠引潮,如同引膿排毒。借海水之力沖刷帶走鹽堿,以砂石濾之。多次沖刷,土地自‘活’?!?李崇文蹲身捻起一點泥土,入手不再是硬邦邦的鹽堿土,而是帶了一絲濕潤生機的沙壤!他心中震動:此法聞所未聞,卻樸素有效!這需要何等的觀察與膽識?
“那是……稻苗?!”孫明遠失聲驚呼,指向溝渠盡頭一片地勢略高的區(qū)域。只見一片約十畝的土地上,覆蓋著一層稀疏卻生機勃勃的青綠色禾苗!葉片厚實深綠,在鹽堿灘的映襯下,宛如一塊巨大的翡翠!
李崇文疾步上前,近乎顫抖地撫過一片厚實的稻葉?!胞}堿灘上……種稻?”這徹底打敗了他的認知!
“正是草民偶得之耐鹽堿稻種,”徐小滿臉上帶著開拓者的笑意,“以此‘清創(chuàng)引流’之地試種。此‘十畝試驗區(qū)’初成,禾苗已扎根成活!” 李崇文望著這片頑強挺立的青苗,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這是點石成金!是向貧瘠要糧的神跡!他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饑民的希望!
而當他將目光投向更遠處的近海,更是徹底失語!
近海淺水區(qū),樹立著一排排堅固的木樁,高出水面丈許。木樁之間,繩索藤網(wǎng)相連,構成一片巨大的海上骨架!骨架之上,垂掛下無數(shù)條繩索:深褐色的成串牡蠣、墨綠色的肥厚海帶葉片、灰白色的大片紫菜!水面下,懸浮著滿載扇貝、貽貝的網(wǎng)兜!清澈的海水中,魚群在“森林”間穿梭!木樁下方的淺海底,人工投放的瓦片石條上爬滿螺貝!整個區(qū)域,層次分明,生機盎然!
“這…這是……”李崇文指著這前所未見的海上奇觀,震撼莫名。
“大人,此乃‘近海立體養(yǎng)殖’?!毙煨M的聲音充滿自豪,“貝類濾食澄水;海帶紫菜聚海中精華;網(wǎng)兜增殖貝類;貝藻代謝滋養(yǎng)底棲;魚群棲息覓食。層層利用,生生不息!貝藻為灘涂‘清創(chuàng)引流’助力,其本身,更是財富!”他走到潮間帶,隨手一挖,肥碩的花蛤、粗長的蟶子、敏捷的沙蟹便現(xiàn)于眼前?!俺遍g帶混養(yǎng),疏松土壤,食腐殖質(zhì),如同為灘涂‘推拿活血’!”
李崇文看著眼前這精密如儀器、生機勃勃的海上農(nóng)場和改良后的灘涂,再看看徐小滿手中鮮活的海獲,心中的震撼如海嘯翻騰。這哪里是貧瘠漁村?這分明是建立在鹽堿灘與怒濤之上的智慧之城、希望之地!他對徐小滿的最后一絲疑慮,徹底被這壯麗的景象碾碎,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佩與熾熱的期許!
徐小滿走到一處海帶養(yǎng)殖繩旁。墨綠色的海帶葉片寬大肥厚,在清澈海水中舒展,油潤光澤,生機勃發(fā)。他抽出隨身攜帶的、一把形制奇特、寒光閃閃的精良小刀,動作精準利落地割下一片最為肥厚、色澤最深的墨綠色葉片。海帶離水,滑落晶瑩水珠。
他托著這片“海中靈草”,如同托著生命的希望,走到李崇文面前。
“大人請看,”他的聲音沉穩(wěn)而充滿力量,“此乃草民灘涂所育海帶之精華!生于潔凈水流,飽受潮汐沖刷,凝聚海之‘生發(fā)之氣’最盛!葉厚色深,正是上品藥引!”
李崇文的目光落在那片墨綠的海帶上,又掃過徐小滿手中那柄絕非漁家應有的精良小刀,心中某個關于趙珩公子傷口的驚疑念頭一閃而過,但瞬間就被眼前這實實在在的生機和兒子可能的希望所淹沒。
“以此‘靈草’入鹽,或作羹湯,持之以恒,”徐小滿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醫(yī)者的莊嚴承諾,“假以時日,令郎頸間之‘癭’,必由硬轉軟,由大漸??!呼吸漸暢,面色漸潤!草民,愿為此法背書!”
海風獵獵,吹拂著李崇文洗舊的官袍。他望著眼前少年堅定的眼神,再望向那片在貧瘠鹽堿與莫測深海上開拓出的、充滿了驚人智慧與蓬勃生機的“藥圃”與“糧倉”,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和認同感沖上心頭。他鄭重地伸出手,接過了那片沉甸甸的墨綠海帶,仿佛接過了兒子生命的曙光。
“好!本官信你!這‘海帶鹽’與食療法,就依你所言!”李崇文的聲音鏗鏘有力,眼中終于燃起了名為希望的光芒,“徐小滿,你之所為,不止于醫(yī),更在于治世!本官定當全力支持!” 這一刻,縣令與徐小滿的目光交匯,達成了超越醫(yī)治的默契與認同。
而在遠處一片嶙峋礁石的陰影下,一雙陰鷙的眼睛正死死盯著灘涂上這“生機勃勃”的一幕,尤其是那一片片在潮水中搖曳的墨綠色海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