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亂葬崗的夜,濃得化不開。腐土混合著雨后的腥氣,沉重地壓在人的口鼻之上。雷烈蹲在一具剛被掘出的尸體旁,手里的風(fēng)燈將昏黃的光暈投在死者僵硬的臉上。那臉腫脹發(fā)青,糊滿泥污,眼睛圓睜著,凝固著臨死前的驚怖,直勾勾地“望”著鉛灰色的天穹。風(fēng)掠過荒草,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
“第三個了?!崩琢业穆曇羲粏。翊旨c的砂紙磨過喉嚨。他伸出粗糲的手指,小心地撥開尸體沾滿泥濘的衣襟,露出胸膛。旁邊一個須發(fā)皆白、面容精瘦的老仵作湊近,手里捏著一根細長的銀針,對著燈光仔細審視尸體頸部、腋下幾處極細微的針孔淤點,又用指腹在死者僵硬的雙手關(guān)節(jié)處寸寸按過。
“十指指骨,寸寸碎裂。”老仵作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字字如冰錐,扎進雷烈的心肺,“生前受的。手法……很老道?!?/p>
雷烈腮邊的肌肉猛地繃緊,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他猛地站起身,一腳狠狠踹在旁邊一棵半枯的老槐樹上。積年的樹皮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慘白的木質(zhì)?!肮纺镳B(yǎng)的!”低吼從他齒縫里迸出來,帶著血腥氣。他想起前幾日城外廢棄磚窯里找到的那具,被“塌方”的土石砸得不成人形,還有護城河底撈上來的,泡得面目全非,仵作卻都在指甲縫里驗出被水泡過的、掙扎時留下的皮屑和麻繩纖維——根本不是失足落水!
線索,又一次在這些被精心偽裝成意外或劫殺的尸體前,徹底斷了。下手的人,像最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一擊斃命,連一絲可供追索的腥氣都被抹得干干凈凈。這些工匠,不過是些拿錢辦事的手藝人,卻落得如此下場,臨死前還要遭受非人的折磨。樓船傾覆的真相,究竟?fàn)砍吨鯓右粋€龐然巨物?
數(shù)日后,相府內(nèi)苑。趙珩倚在臨窗的軟榻上,腿上搭著一條薄毯。窗外幾竿修竹,在午后斜陽里投下斑駁搖曳的影子,本該是寧神靜氣的景致,卻絲毫化不開他眉宇間凝著的寒意。他手里捏著一小卷素箋,上面是幾行蠅頭小楷,字跡倉促潦草。
“少爺,”一個穿著府中管事常服、面容精干的中年人垂手立在榻前,聲音壓得極低,“‘賢豐’那邊,暗賬摸清了?!?/p>
趙珩的目光終于從窗外收回,落在管事臉上,平靜無波:“說?!?/p>
“表面進項流水清楚,日進斗金不假。”管事語速極快,條理清晰,“但暗賬里,每月都有大筆‘耗材’支出,名目含糊,去向不明。另有數(shù)筆固定大額支出,以‘年節(jié)孝敬’、‘人情往來’記檔,最終流向……”他頓了一下,抬眼覷了下趙珩的臉色,“……匯入了‘廣源記’、‘隆泰行’等幾家皇商設(shè)在帝京的票號。屬下查過,這幾家皇商,明面上是各地貢品采買,暗地里,都與三皇子府上幾個得力的管事、門人,沾親帶故?!?/p>
趙珩指尖無意識地在素箋邊緣劃過,留下淺淺的印痕。廣源記、隆泰行……這些名字像淬了毒的針,在他心頭扎了一下。他示意管事繼續(xù)。
管事深吸一口氣,聲音更低:“最蹊蹺的一筆,就在樓船出事前半個月。暗賬里憑空記入一筆巨款,來源只標(biāo)了個‘甲字特支’。這筆錢,在樓船傾覆后不到三天,幾乎原封不動,又以‘紅利分成’的名目,劃回了那幾家皇商的賬上!時間卡得……嚴(yán)絲合縫?!?/p>
“啪嗒”一聲輕響。趙珩手中把玩的一枚溫潤白玉佩脫手掉落在榻邊的小幾上。他沒有去撿,只是微微闔了下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甲字特支?好一個甲字特支!這流出去又迅速流回的黃金,分明就是買下那艘樓船傾覆、買下船上幾十條人命、買下他趙珩半條命的催命錢!
“賢豐酒樓……”他低低念出這四個字,齒間仿佛嚼著冰碴。這是他庶兄趙琮“代為打理”的產(chǎn)業(yè),是他生母柳姨娘豐厚的嫁妝根基之一。這流淌著骯臟黑金的酒樓,竟成了三皇子龐大黑網(wǎng)中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節(jié)點!
“雷烈那邊,有什么發(fā)現(xiàn)?”趙珩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管事立刻回道:“雷頭領(lǐng)回報,三殿下確是‘賢豐’???。尤其偏愛三樓最深處那間‘天字甲號’雅閣,位置刁鉆,守衛(wèi)森嚴(yán)。三殿下常在非開市時辰密會東南口音的商賈、江湖面孔,甚至……偶爾有漕運司、市舶司的低階官員身影出入。二公子趙琮,每每在三殿下駕臨前后,必親自到那雅間打點。”
趙珩的手指蜷縮起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雅間……好一個秘密巢穴!他幾乎能想象那幽深雅閣內(nèi),觥籌交錯間,三皇子如何居高臨下地運籌帷幄,他那庶出的二哥趙琮如何如履薄冰、極盡諂媚地侍奉左右,而自己那位出身商賈、汲汲于攀附權(quán)勢的柳姨娘,又如何用她那沾滿銅臭的嫁妝,為這血腥的棋局鋪就一條黃金之路。*趙琮,柳氏……這對母子,果然早已淪為他人爪牙,成了盤踞在相府內(nèi)、隨時準(zhǔn)備噬主的毒蛇!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翻涌上來,他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他竟被這等宵小之輩算計至此!
幾日后,趙珩在雷烈的護衛(wèi)下,以散心為由,馬車悄然停在了西市一條繁華街巷的拐角處。車簾掀開一條細縫,趙珩的目光穿透人聲鼎沸的街市,精準(zhǔn)地投向不遠處那座雕梁畫棟、氣派非凡的三層酒樓——“賢豐”。
金字招牌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門前車水馬龍,錦衣華服的賓客絡(luò)繹不絕,伙計們迎來送往,臉上堆著殷勤至極的笑容。好一派繁榮盛景!
“就是那里?”趙珩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卻目光銳利,死死鎖住三樓最東側(cè)那扇緊閉的、被厚重簾幕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軒窗。
“是,少爺?!崩琢以谒砗蟮蛻?yīng),聲音繃得緊緊的,帶著壓抑的怒火,“就是那間‘天字甲號’。守衛(wèi)換班極其嚴(yán)密,明樁暗哨,滴水不漏。我們的人只能在外圍盯著,幾次想靠近,都差點暴露?!?/p>
趙珩的視線在那扇窗戶上停留了許久,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簾幕,看清里面正在進行的骯臟交易。就在這時,一輛裝飾低調(diào)卻難掩華貴的雙駕馬車,在幾名精悍護衛(wèi)的簇擁下,悄無聲息地駛?cè)肓司茦呛笙飳9┵F客出入的側(cè)門。
雷烈的呼吸驟然一緊,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少爺,是三殿下的車駕!”
趙珩的眼神瞬間冰封。果然來了!他緊盯著那扇側(cè)門,片刻后,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也出現(xiàn)在門內(nèi),正躬身引路,姿態(tài)是趙珩從未在府中見過的、近乎卑微的恭敬——正是他的二哥,趙琮!
趙琮臉上堆著過分熱絡(luò)的笑容,親自引著那從馬車上下來的、穿著玄色常服卻難掩尊貴氣度的身影,快步消失在后院通往三樓的通道里。
那扇緊閉的“天字甲號”雅閣窗戶,在趙珩眼中,瞬間化作了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流淌著權(quán)謀的毒涎和黃金的血污。
馬車內(nèi),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趙珩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和他放在膝蓋上那只手,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他緩緩收回目光,靠在冰冷的車壁上,閉上眼。帝京的繁華喧囂被隔絕在外,心底一片冰冷的殺伐之聲。賢豐酒樓,這用柳氏商賈之財妝點的銷金窟,已然成為插向他背后的一把淬毒匕首。而握刀的手,一只屬于云端之上的三皇子,另一只,竟來自他那血脈相連卻早已離心離德的庶兄!
回到相府,空氣仿佛凝固的鉛塊。趙珩剛由雷烈扶著踏入自己居住的“松濤苑”月洞門,便敏銳地察覺到氣氛的異樣。
廊下灑掃的小丫鬟見他回來,慌忙低下頭,眼神閃爍,握著掃帚的手指節(jié)泛白。不遠處,柳姨娘院里的一個管事婆子正從趙琮所居的“聽竹軒”方向匆匆走來,看見趙珩,腳步猛地一頓,臉上擠出一個極不自然的僵硬笑容:“三、三公子回來了?”話音未落,便像被火燎了似的,加快腳步低頭溜走了。
趙珩面上依舊冷淡,只當(dāng)未見,搭在雷烈臂彎的手卻暗中收緊了力道。雷烈立刻感受到臂上傳來的警示,眼神警惕地掃視四周。
回到書房,雷烈掩上門,低聲道:“少爺,您也感覺到了?自您回府,二公子院里的動靜就格外多。柳姨娘更是頻繁過去,一待就是大半個時辰。咱們安在聽竹軒附近的人說,好幾次聽到里面……有刻意壓低的爭執(zhí)聲。”
趙珩走到書案后坐下,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桌面。爭執(zhí)?是利益分配不均,還是……在緊急商議如何應(yīng)對他趙珩這個“死里逃生”的意外變數(shù)?
“還有,”雷烈的聲音更沉了幾分,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謬,“府里一個負責(zé)漿洗的老仆,前兩日悄悄跟人嘀咕,說……說樓船傾覆、您生死不明的消息剛傳回府里那天夜里,柳姨娘住的‘玉蘭苑’那邊,好像……好像隱約傳出過摔東西的聲音,還有……像是極力壓抑的笑聲?雖然很快就被呵斥壓下去了,但那老仆耳朵尖,說聽得真真的,不像是哭?!?/p>
極力壓抑的笑聲?摔東西的聲音?
趙珩的背脊猛地挺直,一股刺骨的寒意和極致的厭惡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原來在他命懸一線、生死不知的消息傳回時,這對母子,竟在暗地里……彈冠相慶?
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抓住蓋在腿上的薄毯,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起青白,微微顫抖著。毯子下,是那處險些讓他葬身魚腹的腿傷,此刻正傳來一陣陣沉悶的抽痛,無聲地印證著這對母子手段的骯臟與下作。這相府深宅,于他而言,早已是蛇蝎盤踞的魔窟!
數(shù)日后,一份來自京畿某處廢棄皇莊別院的密報,被雷烈親自呈到了趙珩案頭。密報上沾著泥土和一種奇特的、帶著鐵銹氣息的暗紅色粉塵。
“是屬下帶人冒險摸進去的,”雷烈的眼白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帶著連夜奔波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憤怒,“就在京西五十里,早年間抄沒的一個小皇莊。莊子里一片死寂,但后頭一處偏僻的柴房……墻上有噴濺狀的黑褐色污跡,地上有拖拽的痕跡,角落里還有沒燒透的……”他頓了頓,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小心包裹的東西,攤開在趙珩面前。
是幾片焦黑蜷曲的碎布片,邊緣殘留著未被火焰吞噬的布料原色。其中一片較大的碎片上,赫然印著一個模糊卻依舊可辨的暗紋標(biāo)記——一個古樸的篆體“豐”字,環(huán)繞著象征吉祥如意的卷云紋。
“賢豐酒樓!”趙珩瞳孔驟然收縮,一把抓起那片殘布。那獨特的標(biāo)記,他曾在管事呈上的“賢豐”明賬冊封皮上見過!指尖傳來粗糲的觸感,一股濃烈的桐油混合著血腥的怪異氣味沖入鼻腔,令人作嘔。這布片,是包裹尸體的油布?還是那些滅口死士自己攜帶物品上殘留的標(biāo)識?
“老仵作也辨認過那些在尸體指甲縫里找到的粉塵,”雷烈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他說是一種……混合了赤鐵礦粉的夯土碎屑,京畿一帶,只有那處廢棄皇莊附近的山土是那種顏色!”
鐵證!冰冷的鐵證終于被撬開了一絲縫隙!趙珩的心臟狂跳起來,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廢棄的皇莊刑房、未燒盡的賢豐標(biāo)記油布、尸體上殘留的獨特礦粉……一條清晰、冰冷、散發(fā)著血腥氣的鏈條,終于將“賢豐酒樓”與那些工匠慘烈的死亡,死死地鎖在了一起!
然而,這短暫的振奮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冰冷的漣漪,便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就在翌日清晨,一個渾身濕透、臉色慘白的相府護衛(wèi)連滾爬爬地沖進松濤苑,噗通一聲跪倒在趙珩面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公子……公子!不好了!張……張五哥他……他……”
雷烈臉色驟變,一把抓住那護衛(wèi)的衣襟:“張五怎么了?說!”
那護衛(wèi)嘴唇哆嗦著,眼中是巨大的驚駭:“昨……昨夜張五哥負責(zé)在賢豐酒樓后巷外圍蹲守……今早……今早被人發(fā)現(xiàn)……漂……漂在護城河岔口的蘆葦蕩里……撈上來時……人都硬了!身上……身上有傷!”
趙珩猛地站起身,動作牽扯到腿傷,一陣劇痛襲來,他卻渾然未覺,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jié)了全身的血液。張五,正是他安插在“賢豐”附近最外圍、也最不易引人注意的那個暗哨!一個經(jīng)驗豐富、極其謹(jǐn)慎的老手!
雷烈已經(jīng)沖了出去。趙珩強忍著腿上的刺痛,在護衛(wèi)的攙扶下趕到前院。張五的尸體已被抬回,濕淋淋地放在門板上,蓋著一塊白布。雷烈半跪在旁,掀開布角一角,只看了一眼,便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地上,青石地磚應(yīng)聲裂開幾道細紋。
趙珩推開攙扶的人,踉蹌一步上前。白布下,張五的臉腫脹發(fā)紫,口鼻殘留著水沫。雷烈顫抖著手,輕輕拉開死者濕透的衣襟——在肩頸、肋下幾處不起眼的地方,赫然是幾片深紫色的、邊緣清晰的淤痕,形狀像是被某種鈍器反復(fù)頂撞、擠壓留下的!那絕非落水掙扎能造成的痕跡!是生前刑訊逼供!
又一個!又一個因為靠近“賢豐”、靠近那個旋渦中心而被滅口的人!而且這一次,屠刀直接砍向了相府內(nèi)部,砍向了他趙珩的貼身力量!對方不僅知道他在查,更是在用最殘忍、最囂張的方式警告他:帝京,早已是龍?zhí)痘⒀?,是對方精心編織的死亡羅網(wǎng)!他趙珩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監(jiān)視之下,他派出的每一只眼睛,都可能成為下一具漂浮的尸體!
“好……好得很!”趙珩看著張五死不瞑目的眼睛,聽著雷烈壓抑的、野獸受傷般的粗重喘息,一股暴戾的殺意混合著冰冷的絕望,在他胸腔里瘋狂沖撞。他扶著門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深深陷入木紋之中,指節(jié)泛白。腿傷處傳來陣陣鉆心的抽痛,提醒著他上一次僥幸生還的代價。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在帝京,他如同困獸,被無形的絲線纏繞,被無處不在的眼睛窺視。他查得越深,暴露得越多,身邊的人死得越快!而對手,盤踞在皇宮深處,盤踞在相府內(nèi)部,根深蒂固,狠辣無情。繼續(xù)留在這里,不過是坐以待斃,等著對方將他和所有知情者,像碾死螞蟻一樣,一個一個清理干凈!
所有的線索,那染血的礦粉,那未燒盡的賢豐油布,那流向三皇子關(guān)聯(lián)皇商的骯臟黃金,那神秘的雅間,趙琮母子詭異的舉動……它們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最終都指向同一個源頭——東南!那片暗流洶涌的海疆,那條流淌著官鹽也流淌著黑金的漕運命脈!樓船傾覆是為了阻止他南下查鹽,那么真正的戰(zhàn)場,致命的證據(jù),必然就藏在那片驚濤駭浪之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與殺意如濃霧般籠罩松濤苑時,趙文淵的身影出現(xiàn)在月洞門口。他步履沉穩(wěn),面色卻比平日更加凝重,手中拿著一份加有火漆密印的文書。
“父親?!壁w珩收斂起眼底翻騰的情緒,微微躬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趙文淵揮退了左右,只留下雷烈。他走到書案前,沒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將那份文書遞給了趙珩?!翱纯催@個。臨??h令李崇文,八百里加急密奏?!?/p>
趙珩接過文書,指尖觸及那冰涼的紙張,心頭卻莫名一跳。他迅速拆開火漆,展開密報。李崇文的字跡剛勁有力,卻透著一股焦灼,詳述了臨海府官鹽銷售之怪狀——官鹽價格畸高,百姓苦不堪言,而私鹽卻堂而皇之地在碼頭流轉(zhuǎn),甚至……提到一個關(guān)鍵人物:漁村少年徐小滿,以其異常購鹽行徑,無意間窺破了官鹽渠道被暗中“偷梁換柱”的驚天隱秘!
“徐小滿……”趙珩的目光死死釘在這三個字,這個名字!那個在暴風(fēng)雨的礁石灘上,用超越時代的、近乎神跡般的縫合之術(shù),將他從死神手中硬生生搶回來的漁村少年!那個眼神清澈明亮,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的徐小滿!他不僅救了他的命,竟然還……卷入了這場滔天的鹽務(wù)旋渦之中?
一瞬間,那個雨夜模糊的記憶變得無比清晰——少年沾滿血污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那細密得不可思議的縫合線,還有他檢查自己傷腿時,眼中一閃而過的、絕非普通鄉(xiāng)野少年該有的了然與判斷。此人身上,究竟藏著多少秘密?
李崇文的密報如同一道撕裂濃霧的強光!它不僅僅證實了趙珩對東南鹽務(wù)走私規(guī)模和組織性的所有判斷,更直接的細節(jié)——臨海府官鹽渠道,偷梁換柱的作案手法,還有關(guān)鍵證人徐小滿!更重要的是,密報末尾提及,臨海縣令的獨子身染怪疾,藥石無效,正四處重金延請名醫(yī)!
一個近乎完美的南下理由,如同天賜,瞬間在趙珩腦中成形!他猛地抬頭看向趙文淵,眼中熄滅的光芒驟然重新點燃,銳利如劍鋒出鞘!
趙文淵的目光與兒子在空中交匯。無需言語,這位宦海沉浮數(shù)十載的宰相,已然洞悉了兒子眼中那破釜沉舟的決心和瞬間鋪就的南下之路。他看到了李崇文密報的價值,看到了徐小滿這個意外出現(xiàn)的“奇人”可能帶來的變數(shù),更看到了帝京這潭死水之下,兒子隨時可能被絞殺的絕境。
書房內(nèi)靜得能聽到燭火燃燒的輕微噼啪聲。趙文淵緩緩踱步到窗前,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庭院,落在了府中某個令他失望的方向。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許久。終于,他轉(zhuǎn)過身,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珩兒?!?/p>
趙珩挺直了背脊,等待父親的裁決。
“帝京水深,魑魅魍魎環(huán)伺?!壁w文淵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兒子蒼白的臉,最終落在他微跛的腿上,“你腿傷沉疴未愈,太醫(yī)院那幫老朽也束手無策。為父聽聞,南海之地,溫暖濕潤,最是滋養(yǎng)筋骨。更有傳言,彼處隱有杏林圣手,手段通玄,或可解疑難沉疴。”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無比深邃,意有所指:“你便以養(yǎng)病為名,即日啟程,南下臨??h。一則,尋訪良醫(yī),調(diào)理自身,此乃人子之孝道。二則……”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字字千鈞,“替為父看看那臨??h令李崇文治下,究竟是何等‘風(fēng)物’。若真能遇見善治疑難雜癥的‘妙手’,務(wù)必要……誠心求教,不可怠慢?!彼D了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示,“至于府中之事,自有為父在。魍魎之輩,跳梁一時罷了?!?/p>
趙文淵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玄鐵令牌和一份謄抄好的李崇文密報副本,輕輕放在書案上?!皷|南地界,相府舊部,見此令如見為父。慎用?!?/p>
“人子之孝”、“風(fēng)物”、“妙手”、“誠心求教”……每一個詞都包裹著深意。趙珩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涌的激蕩,鄭重地對著父親深深一揖:“孩兒……遵命!定不負父親所托!”
三日后,相府側(cè)門。
一輛外表樸素卻極為堅固的馬車靜靜停著,只配了四名精悍護衛(wèi),為首的正是滿眼血絲卻殺氣凜然的雷烈。仆役簡單,行李精簡。趙珩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錦袍,外面罩著擋風(fēng)的薄裘,由雷烈親自攙扶著,緩緩走向馬車。他的步伐帶著明顯的滯澀,臉色在晨光下顯得格外蒼白,任誰看了,都是一副沉疴難愈、遠行求醫(yī)的貴公子模樣。
趙琮和柳姨娘聞訊趕來相送。柳姨娘手里捧著一個精巧的食盒,臉上堆砌著過分夸張的擔(dān)憂,眼角卻不見半分濕意:“珩哥兒,這一路山高水遠,可千萬要保重身子!這盒子里是姨娘親手熬制的參茸膏,最是溫補,你帶著路上用……” 她的話語甜膩,眼神卻在趙珩微跛的腿上飛快地掃過,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快意。
趙琮站在一旁,也擠出幾分刻意的關(guān)切:“三弟安心靜養(yǎng),京城之事不必掛懷。若有需家中幫襯之處,盡管捎信回來?!?他語氣溫和,目光落在趙珩腿上的薄毯時,那極力掩飾卻仍泄露出的一絲輕松與得意,被趙珩銳利地捕捉到了。
趙珩臉上沒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拒人千里的疏離和病態(tài)的蒼白。他微微頷首,目光冷淡地掃過食盒,并未伸手去接,只對身后的小廝示意了一下。小廝連忙上前,恭敬卻疏遠地接過了食盒。
“有勞姨娘、二哥費心?!?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卻毫無溫度,更無感激,“此去只為求醫(yī),靜養(yǎng)些時日便回?!?話語簡短,將“不必掛懷”的意思原封不動地奉還。
氣氛僵硬得如同結(jié)冰。*趙珩不再看他們,在雷烈沉穩(wěn)有力的攙扶下,動作雖略顯艱難,身姿卻依舊挺拔孤傲地登上了馬車。車簾落下,徹底隔絕了車外那兩張令人作嘔的虛偽面孔。
車輪碾過青石板,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起來。相府高大的門樓下,趙文淵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側(cè)門陰影處。他并未走近送行的人群,只是負手而立,目光平靜地掃過柳姨娘和趙琮那副如釋重負、幾乎掩飾不住喜色的臉,又投向逐漸遠去的馬車,深邃的眼眸中,一片沉靜如淵,看不出絲毫波瀾,卻仿佛已將一切盡收眼底。車廂內(nèi),趙珩臉上最后一絲偽裝也徹底褪去,只剩下冰封萬里的冷峻和眼底翻涌的殺意。 他撩開側(cè)窗一角厚重的簾幕,最后回望了一眼帝京城那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蟄伏巨獸般的輪廓,目光掃過相府深處柳姨娘院落的方向時,冰冷得如同實質(zhì)。
他的眼神如炬,穿透了車廂的昏暗,也穿透了這千里之外的迷霧,牢牢鎖定在南方那片驚濤拍岸的海疆之上。
臨海府,官鹽賬簿上消失的數(shù)字,碼頭邊隱秘的窩點,那個剛直卻陷入困境的縣令李崇文……
還有那個謎一樣、身懷神技、仿佛從另一個世界走來的漁村少年——徐小滿。
帝京的血債,三皇子的黑手,柳姨娘母子的暗算……這一切,都將在這南下的路途盡頭,在那片咸腥的海風(fēng)里,迎來一場連本帶利的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