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在紫砂銚底近乎無聲地舔舐著殘羹冷炙，徒留幾縷稀薄的白氣掙扎向上，又被滲透進窗欞的寒意碾碎。
堂屋內(nèi)，姜星遙離去前留下的那一點生機暖意仿佛瞬間被抽空，只剩下一種粘稠滯重的冰冷，如同極北苦寒之地的凍霧，無聲地凝結在每一寸空氣里，壓得人喘不過氣。
窗外風聲凄厲，尖銳如哨，卷攜著更濃密、更沉的雪粒子，噼噼啪啪砸在糊著的舊窗紙上，聲音急促而冰冷，似有千軍萬馬以冰棱為箭，向這殘破老屋發(fā)起決絕的沖鋒，亦或是為即將到來的某種終結敲響凄厲的喪鐘。
姜桐枯坐在圓杌上，背影像一尊被風霜蝕刻了千百年的石像，深深地陷在昏黃搖曳的光影里。
他渾濁的目光穿透氤氳未散的豆羹水汽，久久停滯在對面那張空了的椅子——少女坐過的地方，似乎那里還殘留著她年輕的、帶著倔強與無措的氣息。
方才輕拍少女頭頂?shù)哪侵皇?，此刻無力地垂落在膝上，指尖蜷曲著，微微顫抖，像是抓住了某種看不見也留不住的虛妄。
他想起了剛剛吃完豆羹后，少女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由得啞然失笑，他當然知道少女想問什么，于是，對著少女說:“我知道你對我還抱有戒心，不愿意相信我跟你說的話，換做我是你，我也不會相信，如果你想探尋真相，可以晚上親自去找陸霆山，讓他告訴你。”
然而，這死水般的寂靜并未持續(xù)太久。
巷外，風雪交織的背景下，一道沉重、穩(wěn)定而極具力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碎薄雪覆冰的清脆聲響異常清晰地穿透風的呼嘯。
那腳步不疾不徐，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獨有的、習慣性掌控節(jié)奏的篤定，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能撼動這狹小巷道的根基。
腳步聲最終穩(wěn)穩(wěn)停駐在烏木門外，沒有絲毫停頓，“吱呀——”一聲，那扇沉重、飽經(jīng)風霜的門扉，再次被推開。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挾著門外凜冽的雪氣，踏入了這個不足方丈的小院。
來人身披玄黑大氅，內(nèi)里是厚實的墨藍色勁裝。那大氅邊緣滾著玄貂毛，被風雪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白。
他身姿極其偉岸，肩寬臂長，如同一座可遮擋風雪的山巒，僅僅是立在那里，便讓這本就狹窄的小院更顯局促，院中那破冰殘缸里的枯蓮梗，在他身影投下的巨大陰影里顯得越發(fā)渺小無依。
大氅的兜帽被他輕輕掀下，露出一張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剛毅面孔。
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如刀削斧鑿，薄唇緊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線。歲月在他眼角刻下深刻的紋路，沉淀出山岳般的沉穩(wěn)，卻掩蓋不住那雙眼睛——那是一雙沉靜如古潭深淵的眸子，深藏著歷經(jīng)無數(shù)鐵血征伐、看透生死枯榮的滄桑與疲憊，此刻更凝聚著一縷化不開的沉重郁結。
正是這寒鴉城真正的主人，坐鎮(zhèn)北疆、掌三十萬鐵甲邊軍的定北王——陸霆山！
他站在院中，玄色身影幾乎與靛青的暮色和漫天風雪融為一體。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掃過角落里的破缸枯蓮，掠過覆雪的枯枝，最終穿透那半掀開的靛藍棉簾，精確地落在那堂屋中央，那如同石像般枯坐的身影之上。
沒有絲毫遲疑，陸霆山大步流星地穿過小院，靴子踏在掃過又覆上新薄雪的石板上，發(fā)出堅實的“篤篤”聲，他掀簾而入。
風雪被隔絕在門外，但一股逼人的、源自尸山血海錘煉出的無形威壓，隨著他的進入瞬間充斥著這簡陋的堂屋，仿佛連爐膛里那點微弱的火光都被迫矮了三分。
屋內(nèi)，姜桐甚至未曾抬眼去看進來的是誰。
他只是維持著那個凝固的姿態(tài)，目光依舊虛懸在對面空了的杌子上，仿佛沉浸在一個無法醒轉(zhuǎn)的舊夢里。
陸霆山站定在桌案前。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大半來自小窗的光線，屋內(nèi)更顯晦暗。
他看著眼前這枯槁清瘦、氣息衰敗的老人，那張平素在千軍萬馬前亦能如山岳般不可撼動的臉上，極其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復雜難言的情緒——是敬畏，是沉痛，是無法消弭的愧疚，最終都沉淀為一種面對長輩的恭謹。
他緩緩躬身，深施一禮，動作干脆利落，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低沉的嗓音在寂靜的屋內(nèi)響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滯：
“晚輩陸霆山，見過二叔?！?/p>
聲音很穩(wěn)，如同精鐵相擊，卻又刻意地壓低放柔，透出面對眼前老人時固有的敬重。那一聲“二叔”，喊得極重，仿佛要將這稱呼烙印在骨髓深處，也像是某種沉痛告誡的引子。
姜桐終于動了。
他那低垂的眼睫極其緩慢地掀起，目光仿佛是從一汪亙古的死水深處艱難浮起，冷冷地、毫無溫度地掃過陸霆山那身象征著赫赫權勢的玄氅，最后落在他微躬行禮時低下的、棱角分明的頭頂上。
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雪粒刮過鐵皮，突兀地在屋內(nèi)響起。
“呵……”姜桐嘴角扯出一個毫無笑意的弧度，那枯槁的皺紋在這笑意下更顯深壑猙獰，“定北王天威赫赫，手掌三十萬雄兵，坐擁一城之地，一方諸侯，跺跺腳北梁草原都得抖三抖的人物……”
他的聲音沙啞，語速不快，卻字字像淬了冰棱子，直扎人心，“……陸大王爺，您如今何等尊貴？竟還能記得起這寒鴉城里，西城犄角旮旯處，還窩著姜桐這么個半截入土的老廢物？還紆尊降貴……稱我一聲‘二叔’？”
他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那雙溫潤的墨玉眸子此刻如同寒潭凍水，銳利得驚人，直刺陸霆山低垂的眼簾深處，帶著一種刻骨的、壓抑了太久的審視與嘲弄：
“怎么？若不是知道遙丫頭被我?guī)砹诉@里……你是不是，要等到我這老骨頭哪天被這北地的風雪徹底凍透了，躺進了那口薄皮棺材里，被抬出去埋進亂葬崗的時候，才肯……才肯順道來燒上一炷香，喚一聲‘二叔走好’，算是全了你這位王爺?shù)摹⑿摹汀钆f情’？”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齒縫里狠狠碾磨之后迸射出來的，挾帶著積郁多年的冰碴與怨憤。那話語并非雷霆咆哮，卻比任何咆哮都更具穿透力，狠狠刮過陸霆山的耳膜與心臟。
陸霆山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一動不動。
他低垂的臉上，那張在北疆嚴酷風霜中錘煉得如同巖石般冷硬的面龐，此刻卻在爐火明明滅滅的光影下，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深入骨髓的愧疚之色。那愧疚仿佛生了根，將歲月的紋路染得更深更沉。他甚至沒有勇氣抬起頭去直面老人那雙冷若冰錐的眼睛，只是將頭埋得更低了一些，寬闊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塌陷下去一點，那身象征無上權勢的玄氅，此刻竟顯得有些灰敗沉重。
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干澀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費盡全身力氣才擠出那句話：
“霆山……有愧?！?/p>
這四個字，聲音不高，卻如同千鈞重錘落下，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激起一圈無聲卻沉重的回響。
“不敢來見二叔?！?他又補充道，聲音更低，更啞，每一個音節(jié)都裹著沉重的鉛塊。
堂屋內(nèi)再次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風雪的肆虐聲和爐膛內(nèi)炭火偶爾爆裂的輕響?？諝夥路鹉Y成了巨大的冰川，沉甸甸地壓在兩人頭頂。
許久許久。
老人眼底那層冰封萬里的堅冰，似乎裂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那洶涌的怨氣和冰冷的諷刺，如同潮水般緩緩消退了一些，留下一種更深沉、更磨人的疲憊。他長長地、從肺腑深處吁出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暮年的衰朽和難以言說的痛苦無奈，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他沉重地、緩緩地搖了搖頭，動作遲緩如同生銹的門軸。
“唉……”
一聲悠長而蒼涼的嘆息，如同來自亙古的墓道盡頭。
“傻孩子啊……”
姜桐的聲音忽然變得極為低沉喑啞，帶著一種洞悉命運的疲憊和一種屬于長輩特有的鈍痛。他緩緩抬起那只布滿老年斑和蜿蜒青筋的手，如同枯樹老藤拂過冰冷的桌面，似乎想要安撫什么，卻最終只是輕輕落在桌沿上。
“玄燁的死……” 他的目光越過陸霆山的肩膀，投向窗外呼嘯的風雪，仿佛穿透了時空的壁壘，看到了那片被血與火染紅、被大雪覆蓋的山野，“……本就是玄燁自己的選擇！”
那個“選擇”兩個字，咬字極重，卻又帶著一種仿佛要將牙齒咬碎的悲愴無力。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凝結著最黑的墨汁，沉重得要將人拖入深淵。
然而，這句話卻像是一把燒紅的鋼錐，猛地刺進了陸霆山那被愧疚冰封的胸膛深處！
他如同被雷電擊中，渾身巨震！
一直深深低垂的頭顱猛地抬起！
那張棱角分明、威儀深重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碎裂的痛苦。愧疚如同噴涌的熔巖，沖垮了他所有的鎮(zhèn)定防線，瞬間化為實質(zhì)的痛苦噴薄而出。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所有沉淀的滄桑疲憊瞬間被血絲充盈，像有兇獸在他眼中悲鳴掙扎。
“不管是不是玄燁的選擇，可是——！”
陸霆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了無數(shù)個日夜終于爆發(fā)的凄厲和絕望！那聲音如同受傷的雄獅瀕死的咆哮，震得破舊的窗紙都在簌簌抖動！
他一步踏前，沉重的身軀幾乎帶倒了身下的圓杌，雙眼血紅地死死盯住姜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心肺深處，裹挾著淋漓的鮮血和破碎的骨骼噴涌而出，帶著刻骨的寒意和永世無法擺脫的夢魘：
“玄燁他——” 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舌頭上，“終究！是結結實實！死在了我——陸霆山的刀下！”
話音落下的剎那，仿佛整個天地都陷入絕對的死寂。窗外的風雪聲、爐火的噼啪聲全部消失。一股實質(zhì)般的血腥氣和鐵銹般的寒意，隨著他那句話，轟然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空間，冰冷刺骨。
他那握慣數(shù)十斤重刀的蒲扇大手，此刻竟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手背上青筋畢露虬結，痙攣般攥緊了衣袍下擺。腰畔那柄被墨色大氅掩蓋的名刀——“割鹿”——其冰冷堅硬的刀柄仿佛隔著衣物，灼燙著他的掌心，也灼烤著他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堂屋內(nèi)，只剩下陸霆山粗重的呼吸聲，以及窗外雪落風嘯，如同不絕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