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將熄,微光掙扎。
屋內寒氣漸重,地上潑灑的赤豆羹已凝成暗色冰漬。風雪叩窗,嗚咽不止。
姜桐枯坐圓杌,背脊佝僂如古松。他看著眼前僵立的陸霆山——這位威震北疆的定北王,此刻面色慘白,雙拳緊握至骨節(jié)發(fā)白,高大的身軀因劇烈情緒而微微顫抖,眼中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痛苦、恐懼與茫然,仿佛一頭被無形巨網(wǎng)死死纏住的困獸,瀕臨崩潰邊緣。
姜桐眼底掠過一絲極復雜的情緒。有對眼前這粗豪漢子深陷煎熬的不忍,亦有對逝去侄兒姜玄燁昔日識人眼光的無聲肯定。
那份根植于骨血里的忠義仍在,只是如今,卻成了縛住陸霆山神魂、令他日夜不得安寧的荊棘鐵索。
“霆山?!?/p>
低沉蒼老的聲音在凝滯的空氣中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燭火在姜桐深刻的皺紋上投下明滅不定的光影。
“此事,錯不在你?!?/p>
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歲月磨礪出的沙礫質感??菔莸氖痔饺霊阎?,動作遲緩卻穩(wěn)定,取出一個用上等綢布緊密包裹的長方形物件。布面光滑,在昏光下泛著幽微的光澤。
“此信,”他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綢布表面,仿佛在觸碰一段塵封的過往,“是玄燁走前留下的,托付于我?!?/p>
他抬眼,目光如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陸霆山驚疑不定的臉:
“他說,若你終有一日為此事深陷自責之苦境,不得解脫時,便將此信交予你。”
頓了頓,姜桐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滄桑:“十余年了,本以為此信再無重見天日之時……未曾想,它終究等到了今日?!?/p>
他將那綢布包裹鄭重地放在陸霆山身前的硬木幾案上。手指解開繩結的動作異常緩慢,褪去層層包裹。
里面,是一封紙頁已然泛黃、邊緣被摩挲得起了毛邊的信箋。樸素無華的封套上,赫然是陸霆山熟悉得能讓靈魂為之震顫的字跡——溫潤中透著沉穩(wěn),筆鋒卻蘊含著內斂的千鈞之力。
正是姜玄燁的親筆:
“吾弟霆山親啟”。
“呃——”
一聲短促、壓抑到極致的低呼從陸霆山喉嚨深處擠出??吹侥俏鍌€字的瞬間,他瞳孔驟然縮緊如針尖!后背猛地繃直如鐵板!
放在膝上的雙手,如同失去了所有控制,劇烈地、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這熟悉的稱呼,這刻入骨髓的筆跡,曾寄托過多少平安的祈愿,此刻卻如同冰冷的墓志銘,直指那個風雪夜無法挽回的永訣!
“拆開它。”姜桐的聲音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看透生死后的沉重,不容置疑,“看看他……最后想對你說些什么。”
陸霆山的手指僵硬如凍僵的枯枝。指甲用力摳進信封邊緣,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慘白,才終于顫抖著撕開了那道塵封十七年的封口。
信紙抽出的瞬間,帶著一絲舊紙?zhí)赜械摹⒒旌现鴫m埃與時光的微澀氣息。姜玄燁那鐵畫銀鉤的字跡,如同被歲月遺忘的回響,帶著沉重而滾燙的情感,猝不及防地撞入陸霆山的眼底:
霆山吾弟:
見字如晤。
想必此時,兄已歸于塵土經(jīng)年。不必悲,毋須憾。此死局,乃為兄所愿,亦是最終解脫。
我身,本是夏國覆滅二百余載后,一縷茍延殘喘的舊魂。先祖乃末代太子,徒留空名。所謂復國夙愿,于我祖輩,已是渺茫執(zhí)念;至我父輩,更成蝕骨毒藥,囚魂枷鎖!這擔子傳到為兄肩上,唯有萬鈞沉重與徹骨冰涼——它非榮耀,實為囚牢!這血與火的皇冠,早已被時光研磨成齏粉,不值得亦無人再肯為之赴死。
這樊籠,壓彎了幾代人的脊梁!直到遙兒降生——那個粉雕玉琢、眼眸清澈如同北境最凈天空的孩子,她毫無防備地向這殘酷世界伸出小手的那一刻,為兄心底那最后一寸麻木,終被徹底撕裂!
她不該生來便是囚徒!她不該在復國的暗影下如藤蔓般恐懼生長!她該聞的是花香而非硝煙,該唱的是童謠而非挽歌!她該有一個可以肆意歡笑、沐浴陽光的人生!而不是像為兄這般,在冰冷的牢籠陰影中惶惶不可終日!
然則,為兄一日不死,星遙就一日無法掙脫這宿命!那些或忠心難泯、或野心勃勃的‘遺老’會像嗅到血腥的鬣狗,死死纏著她,將她拖入無盡的深淵!而朝堂之上,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睛更絕不會放過她,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罪證!她的命是懸在刀尖上的!她的笑容純凈得讓為兄心如刀絞,也看清了這命運的荒謬——她必須獲得自由!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所以,當?shù)弥阋驃Z嫡之變中保持中立,為新帝所猜忌、處境岌岌可危,急需一件驚天動地的功勞以固權勢、保家族平安時,為兄便明白—— 這上天唯一的憐憫之門,對著為兄打開了!
一個企圖打敗新朝的前朝余孽首領的頭顱,還有比這更能讓新帝龍心大悅、更能彰顯你陸霆山忠心無二的投名狀嗎?沒有!也唯有這份出自你手、用我的血染紅的功勞,才能最快、最徹底地洗清你身上的猜疑,為你陸家在風云變幻的朝堂鋪就一條最堅實的道路!
你性格光明磊落,不屑于構陷他人,唯有誅殺我,才能是你唯一、也是最高的選擇!
此局,于你我,乃是死結。然則以我之命,破此死結,換你安瀾,予遙兒自由,為兄心甚慰!這是上天賜予我這個失敗的父親與兄長,最后也是唯一能為你們做到的補償!
故而,那夜風雪,吾未懼死,反生期盼!是欣然引頸待君之刃!望弟揮刀之際,銘記于此:你所斬斷的,不僅是前朝那縷飄渺無望的執(zhí)念,更是一位父親……豁出性命為女兒劈開的生路!你所取的頭顱,終將被踏成塵埃,而你所創(chuàng)造的生機,終將開花結果!
遙兒之未來,已托付桐二叔與你。愿她此去,永沐人間暖陽。若她將來得知真相,望弟告知她:她的父親,深愛她勝過江山復國夢,勝過自己的性命。
此生命途多舛,然得遇吾弟,肝膽相照,情同手足,乃吾生大幸。憾未得共飲太平酒。
兄 玄燁絕筆
信紙在陸霆山劇烈顫抖的手中漸漸趨于穩(wěn)定。那穿透靈魂的沖擊,如同洶涌的潮水撞上堅硬的礁石,激蕩過后,竟開始沉淀、凝結,化作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澄澈。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精準地插入他心中那座禁錮了十七年、名為“自罪”的沉重鐵鎖。鎖芯轉動的聲音,在他靈魂深處清晰可聞。
那些堆積如山、沉重如鉛的愧疚、自責,那些被命運無情玩弄的荒謬感……在這一刻,被信紙上那坦蕩赴死、為子為友的決然所徹底沖刷、洗滌、消融!
原來,那一刀揮下,斬斷的并非忠誠與情義,而是束縛所有人的無形枷鎖!
那顆頭顱,承載的不再是無法洗刷的“功勛”,而是兄長深沉如海的愛與托付!
“呼——”
一聲悠長、沉重,仿佛要將十七年郁結的濁氣盡數(shù)吐盡的嘆息,從陸霆山口中緩緩呼出。
不再有凄厲的嘶吼,不再有瀕死的絕望。隨著這聲嘆息,一口積壓在胸口不知多久、如同鉛塊般沉甸甸的郁血,“噗”地一聲噴濺在身前冰冷的青磚地上,綻開一朵暗紅刺目的血花。
血出之后,陸霆山身體猛地一震!
但這一次,并非崩潰的前兆。一股難以言喻的輕松感,如同山間冰封的溪流驟然解凍,毫無阻礙地瞬間浸潤了他早已疲憊不堪、滿是裂痕的心田深處。
那根緊緊纏繞在心脈之上,勒得他日夜窒息、仿佛要將所有生機都絞殺殆盡的“自罪”荊棘,伴隨著最后幾行文字的讀完,隨著這口心頭血的吐出,如同春日積雪遇暖陽般——悄然消融!
那長久蒙蔽心鏡、扭曲神識的沉重陰霾,驟然散去!
就在這陰霾散去、心頭枷鎖崩解的剎那間——
陸霆山體內那盤桓于八境初期多年、早已凝練如汞卻總差一線生機引動的磅礴真氣,仿佛失去了最后的障礙與束縛,如同久旱的江河終于迎來春汛源頭!
無需刻意催動,無需生死相搏。體內浩蕩的真氣順著多年來早已運行純熟、卻總是滯澀難前的周天路徑,自然而然地流淌起來。
這一流轉,其勢沛然莫御,其意圓融無礙!一種長久以來未曾感受到的順暢與澄明在他經(jīng)絡氣海中蔓延,如同堵塞的河道被徹底疏通,冰封的河流開始奔涌。
嗡!
一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震動自他丹田氣海發(fā)出,并非驚天動地,卻如春雷蟄伏于地底,喚醒沉睡的生機。
周身毛孔仿佛在這一刻盡數(shù)張開,自發(fā)地、貪婪地吸納著天地間游移的精微靈氣。那停滯已久的境界壁壘,在這一刻如同冰消雪融的河面下的薄冰,無聲無息間——悄然破開!
他原本因悲慟而顯得虛浮衰弱的氣息,在血吐出、郁結散開的瞬息之后,非但沒有跌落,反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穩(wěn)定下來,隨后如同新生的嫩竹拔節(jié)般,節(jié)節(jié)攀升!那氣息從原本的滯澀沉重,變得如深潭流泉,澄澈、深沉、圓融而強盛,最終穩(wěn)穩(wěn)地停留在一個全新的高度——八境中期!
屋內搖曳的燭火不知何時已恢復了平穩(wěn)的燃燒,柔和的光芒映照著他挺拔起來的身形和那雖帶痛楚卻已不再迷茫的剛毅面龐。
那張臉上,刻骨的悲慟尚未完全褪去,但眼底深處,卻已燃起一種歷經(jīng)劫波后的清明與堅定。他在青磚地面上投下的影子,不再搖晃不定,而是凝實如鐵鑄,仿佛象征著某種新生。
姜桐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老人渾濁的眼中,那絲復雜最終化為一種深沉的釋然與疲憊。
他緩緩閉上眼,仿佛耗盡了所有心力,只余下窗外風雪永無止息的嗚咽,在堂屋內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