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蒸騰,蟬吵得人心煩。李家塬后山坳的鐵匠工坊里,爐火燒得正旺。改造好的風箱低沉有力地響著,把風呼呼地鼓進爐膛,橘黃色的火焰舔著爐壁噼啪作響。鐵砧旁,趙鐵匠光著膀子,古銅色的皮膚上油汗直淌,肌肉塊塊鼓起。他左手用長鉗死死夾住一塊燒得通紅的鐵塊,右手掄著大錘,狠狠砸下!
“鐺——!”
“鐺——!”
沉重的錘聲帶著金屬的顫音在山坳里回蕩?;鹦亲铀臑R。鐵砧上,那塊厚實的熟鐵塊在錘打下漸漸變薄、延展,顯出鐵鍬頭的形狀。
李濟生站在一旁,眉頭緊鎖,目光死死盯著那通紅的鐵塊。他手里拿著幾把新打好的鐵鍬和釘耙,刃口處,有的地方閃著均勻的銀灰色,堅硬鋒利;有的地方卻顯出暗紅色的斑塊,質(zhì)地明顯疏松,甚至能看到小孔。
“停!”李濟生突然喝道。
趙鐵匠的錘子停在半空,疑惑地看向他。汗水順著下巴滴在滾燙的鐵砧上,“滋”地冒起一股白煙。
李濟生拿起一把有暗紅斑塊的鐵鍬頭,走到淬火池邊。池水清澈,是前幾天剛下的雨,從儲水塘引來的沉淀水。他舀起一瓢水,對著那暗紅斑塊的地方,猛地澆了下去!
“滋啦——!”
刺耳的白汽騰起。水汽稍散,李濟生用粗布擦去水漬,用手指甲用力在那塊地方一摳!
“嚓!”一小塊暗紅色的、像酥餅渣似的鐵屑竟被摳了下來!
“又是‘夾灰’!”趙鐵匠臉色難看極了,聲音嘶啞,帶著一股憋屈的怒火,“熟鐵滲碳!這碳…它滲不勻啊少爺!”
這是困擾鐵坊一個多月的難題。打簡單的鋤頭、鐮刀還行,一旦打需要大面積均勻滲碳硬化的鐵鍬、釘耙,特別是李濟生要求加厚刃口準備日后“改裝”的鋤板時,問題就來了。爐溫夠高,風也夠猛,鐵料(托王福的關系,高價弄來一批山西的塊煉鐵)也比以前好,可滲碳這一步總出岔子。有時碳滲進去了,堅硬無比;有時只表面一層硬殼,芯子里還是軟的;最糟的就是這種“夾灰”,碳根本沒滲進去,鐵料里的雜質(zhì)成了疏松的夾層,一使勁就裂!
“火候?夾鐵的法子?還是這炭?”李濟生拿起一塊旁邊堆著的煤。這是從塬后小煤窯弄來的,燒起來煙大氣味沖。
“都試過了!”趙鐵匠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火候盯得死死的!夾鐵的法子換了三種!這炭…燒起來是旺,可總覺得火頭有點‘燥’,不穩(wěn)當!過去在城里用木炭,火頭軟和,滲碳反倒勻?qū)?,就是太貴不經(jīng)燒!”
兩人正對著那塊廢鐵發(fā)愁,坳口方向傳來栓柱上氣不接下氣的喊聲:“少爺!少爺!不好了!老爺讓您快回去!縣…縣里來人了!”
李濟生心頭猛地一沉。縣里來人?他立刻想到了塬下鄰村那個周家,想到了周家少爺周文貴那雙陰鷙貪婪的眼睛。溝里那淤泥壩和水塘,終究還是礙了他們的眼!
“趙師傅,滲碳的法子再想想,特別是這煤,看能不能和木炭摻著用,或者想法子篩篩雜質(zhì)?”李濟生快速交代一句,轉(zhuǎn)身大步朝塬上走去。
李家宅院正堂,氣氛緊張。兩個穿青色皂隸服的衙役大模大樣地坐在椅子上喝茶。李守業(yè)站在一旁,臉色發(fā)白,額頭冒汗,賠著小心,手里捏著一個沉甸甸的粗布錢袋。
“李老爺,”一個三角眼的衙役放下茶碗,皮笑肉不笑,“不是咱哥倆為難你。有人把你們李家告了!告的是‘擅改水道,私筑堤壩,壅塞水源,妨害鄰村灌田’!這罪名,說大不大,說小…嘿嘿,往大了說,可是能驚動府衙的!”
“差爺!差爺明鑒?。 崩钍貥I(yè)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連忙把錢袋塞進那衙役手里,“我們修那壩,是為了攔泥沙淤田,儲水塘也是為了旱季澆地,絕不敢斷了周家溝的水源啊!您看,我們還專門挖了排水渠,水都往下游放了的!”
那衙役掂了掂錢袋的分量,臉上笑容多了點,語氣卻依舊拿捏著:“李老爺,這話你跟咱哥倆說沒用。狀子遞到縣太爺案頭了!告你們的,是周家溝的周老爺!人家說了,自從你們在溝上頭修了那壩,旱季他們溝里的水就少了三成!莊稼都蔫了!這官司,你們怕是躲不過去!縣太爺發(fā)了話,讓你們當家的,三日后過堂!”
李濟生剛踏進正堂,就聽到最后這句。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意,臉上迅速堆起一種少年人強作鎮(zhèn)定的惶恐,上前一步,對著兩個衙役作揖:“差爺辛苦!小子李濟生,家父年邁體弱,此事皆由小子操持。敢問差爺,那狀子上,可有我等斷水害鄰的實據(jù)?可曾實地勘驗過引水、排水的溝渠?”
兩個衙役一愣,沒料到這半大少年敢直接問案卷。三角眼衙役打量了李濟生幾眼,嗤笑道:“實據(jù)?人家周老爺?shù)奶锖盗司褪菍崜?jù)!勘驗?縣太爺自有明斷!小子,勸你識相點,該打點的打點,該疏通的地方疏通疏通,別真鬧到堂上,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赤裸裸的索賄!李濟生心中冷笑。他狀似惶恐地點頭:“差爺教訓的是!小子年幼無知,還需差爺指點。只是…”他話鋒一轉(zhuǎn),從袖中摸出幾張紙,“這是當初修壩引水的草圖,排水渠的位置、尺寸都標得明白,下游水量雖有減少,但主河道未斷。還有,這是去年夏秋幾場雨后,排水渠泄洪順暢、下游未受水淹的證人證詞手印。煩請差爺帶回縣衙,呈交縣太爺過目。家父身體不適,三日后過堂,小子代父前去,定將其中原委,向縣太爺稟明!”
他態(tài)度恭敬,話卻堵得嚴實,不僅拿出了圖紙證據(jù),還暗示了證人,更擺出了“代父過堂”的姿態(tài)。兩個衙役交換了個眼色,三角眼衙役收起那幾張紙,又掂了掂李守業(yè)塞過來的錢袋,臉色稍緩:“算你小子明白點事理。東西咱帶回去,至于縣太爺信不信…哼,看你們的造化!走!”說罷,兩人起身,大搖大擺地走了。
衙役一走,李守業(yè)腿一軟,差點癱在椅子上,臉色灰?。骸巴炅恕瓭@可如何是好?周家這是存心要整垮我們??!縣衙那地方…”
“爹,別慌。”李濟生扶住父親,眼神冰冷,“黑的未必能說成白的,但銀子能讓黑的變成灰的。”他扶著父親坐下,“您還記得,爺爺當年在京城做官時,有位同科,姓徐,告老還鄉(xiāng)后在咱渭南養(yǎng)老,就住在城東柳條巷?聽說縣太爺也要給他幾分面子?”
李守業(yè)一愣,猛地想了起來:“徐…徐世伯?對!是有這么一位老舉人!你爺爺在世時,還帶我去拜望過兩次!可…多年不走動了…”
“走動走動就有了?!崩顫壑虚W過一絲精光,“栓柱,備車!帶上庫房里那兩罐上好的新封槐花蜜,還有前幾日王掌柜從西安捎回來的那兩匹杭綢!爹,您在家歇著,我去拜訪徐爺爺!”
接下來的兩天,李濟生忙得像陀螺。他親自趕車進城,拜會那位須發(fā)皆白但眼神清亮的徐老舉人。他絕口不提官司,只說是代祖父探望世伯,送上家鄉(xiāng)特產(chǎn)。言談間流露出對祖父的追思和對徐老學問的敬仰。徐老感念故人之情,又見李濟生談吐有禮,舉止穩(wěn)重,頗為喜愛。閑談中,李濟生“不經(jīng)意”地提起家中為抗旱修了保水土的淤壩和水塘,卻被鄰村豪強誣告,言語間帶著少年人的委屈。
徐老舉人一聽便知其中貓膩。他捻著胡須,沉吟片刻道:“濟生啊,興修水利,本是好事。只是這世道…唉。你且寬心,老夫這張老臉,在縣尊面前,或許還能說上一兩句話。公道自在人心。”
得了這句話,李濟生心中稍定。他又通過王福,找到縣衙里一個管文書的小吏,塞足了銀子,請他在卷宗里“留意”一下李家的排水渠圖紙和證人證詞。
三日后,渭南縣衙。大堂森嚴。周文貴穿著綢衫,搖著折扇,一臉倨傲。李濟生則一身素凈布衣,垂手而立。
驚堂木響,縣官老爺板著臉問案。周家管家搶先發(fā)難,唾沫橫飛地控訴李家筑壩斷水。輪到李濟生,他不慌不忙,恭敬呈上詳細的引水、排水設計圖紙,清晰標明了淤壩、儲水塘和排水渠的位置,力證絕無斷水之舉。又呈上塬下自耕農(nóng)和老陳頭的證詞手印,證明去年雨季排水通暢,旱季水量雖有減少,但主河道未絕。
周文貴臉色難看,強詞奪理:“圖紙?證詞?都是你們自己弄的!做不得數(shù)!我周家的田干了是事實!”
縣官老爺皺著眉翻看李濟生呈上的東西,又瞥了一眼旁邊師爺遞來的眼色(顯然收了徐老舉人的招呼和李家的銀子),干咳一聲:“肅靜!李濟生,爾等修壩儲水,雖情有可原,然終致下游水量減少,亦屬事實。本縣判決:李家所筑淤壩及水塘,準予保留。然必須確保排水渠暢通無阻,不得再行壅塞,影響下游灌溉!若再生事端,嚴懲不貸!退堂!”
各打五十大板!但對李家來說,壩保住了!就是贏!
周文貴氣得臉色鐵青,狠狠瞪了李濟生一眼,甩袖子走了。李濟生面色平靜地走出縣衙。這場官司看似贏了,卻像一盆冷水澆醒了他。周家的貪婪,衙門的腐敗,都只是冰山一角。在這亂世將起的漩渦邊,沒有真正的公道,只有實力和算計!
他回到塬上,腳步更加沉重。剛走到后山坳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碲w鐵匠嘶啞的咆哮和鐵錘瘋狂砸擊的聲音,比以往更暴烈!
“鐺!鐺!鐺!鐺!”
李濟生心頭一緊,快步?jīng)_進工坊。只見爐火熊熊,趙鐵匠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砧上一塊燒得白亮的鐵料,大錘掄得像風車!旁邊,扔著幾把新打的鐵鍬頭,其中一把的刃口,竟然在淬火后崩裂開一道大口子!
“趙師傅!”李濟生喝道。
趙鐵匠的錘子停在半空,猛地轉(zhuǎn)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疲憊和狂躁:“少爺…滲碳…還是不成!加了木炭,篩了煤粉,火頭穩(wěn)了些,可這碳…它就是滲不勻!這塊料,眼看要成了,一淬火…又裂了!”他指著那崩口的鐵鍬,聲音帶著絕望,“這他娘的是什么邪門玩意!”
李濟生走到砧邊,撿起那把崩口的鐵鍬頭。斷口處,依舊是那該死的暗紅夾層!他盯著爐膛里燃燒的火焰,又看看旁邊堆著的、來自不同地方的鐵料塊。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入腦海!
“趙師傅!”他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如刀,“也許…不是火的問題,也不是夾鐵手法的問題!是料!這料本身就不勻!雜質(zhì)分布不均!塊煉鐵,也得看是哪里產(chǎn)的,怎么煉的!”
趙鐵匠如遭雷擊,愣在當場。
“從明天起!”李濟生斬釘截鐵,帶著一股狠勁,“把咱們弄來的所有鐵料,按來源、按批次分開!每一批料,單獨記錄!同樣的火候,同樣的夾鐵法子,同樣的淬火!給我一爐一爐地試!我就不信,找不出那‘夾灰’的根子在哪!”
山坳里,爐火映著兩張同樣焦灼、布滿汗水和煤灰的臉。夜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散那鐵與火中彌漫的攻堅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