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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里的爐火,燒了整整七天七夜。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煤煙、汗臭和焦灼。地上鋪滿了各種形狀的鐵塊殘骸——扭曲的,崩裂的,布滿蜂窩眼的,更多的是斷口處那刺眼的暗紅夾灰。每一塊廢鐵,都像在抽打趙鐵匠和李濟生的臉。

“涇陽張記鐵坊,第三批!”趙鐵匠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他抓起一塊標記好的鐵料,投入爐膛?;鹧媪⒖掏淌闪怂?,燒得白亮刺眼。他死死盯著,額角青筋暴跳。鉗子夾出通紅的鐵塊,“鐺”地甩在鐵砧上,掄起大錘就砸!

“鐺!鐺!鐺!”錘聲帶著絕望的狠厲。錘影翻飛,火花四濺。鐵塊在砧上變形,顯出鐵鍬頭的厚實輪廓。滲碳的鐵片夾在中間,被反復錘鍛融合…

李濟生站在一旁,像塊石頭,只有眼珠隨著鐵錘的起落轉(zhuǎn)動。他手里捏著一塊剛淬廢的、同樣標記“涇陽張記”的鐵鍬頭殘片,斷口處的暗紅夾灰,像在嘲笑他。他強迫自己冷靜,像琢磨壞了的機器,把失敗的原因在腦子里一遍遍過。

“火候一千零五十息,煤七成,木炭三成…”他低聲報著參數(shù),栓子在一旁的木板上用炭條飛快記錄。

“夾鐵手法,三疊鍛打,力道八成…”

“淬火,清水,三息…”

“鐺!”最后一錘落下,鐵鍬頭成形,被趙鐵匠夾著,猛地浸入淬火池!

“滋啦——!”

白汽刺耳地騰起!池水翻滾沸騰。趙鐵匠的手穩(wěn)得像石頭,心里卻咚咚直跳。三息!他猛地提起鐵鍬頭!

水汽散去。暗青色的鐵鍬頭露出來。趙鐵匠用粗糙的手指,顫抖著撫過刃口邊緣。然后用鉗子夾著鍬頭,走到旁邊的石墩前,舉起手里的小錘,對著鍬頭最厚實的肩部,用盡全力,狠狠一砸!

“噹!”

一聲悶實厚重的脆響!石墩震動!鐵鍬頭紋絲不動!被砸的地方,只留下一個淺淺的白印!

“成了!”趙鐵匠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他像捧著寶貝,把鐵鍬頭遞到李濟生面前。

李濟生接過,入手冰涼沉重。用小刀刀背用力刮擦刃口。沒有崩裂,沒有卷刃,只有均勻的沙沙聲。刃口邊緣,是內(nèi)斂的灰白色光澤。鍬頭表面光滑平整。

“料!”李濟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聲音嘶啞,“根子在料上!涇陽張記的這批塊煉鐵,雜質(zhì)分布不均!是廢料!”

“對!廢料!”趙鐵匠激動地揮舞著拳頭,指著地上那一堆堆廢鐵,“你看!西安‘王記’的料,夾灰少點,但淬火后偏軟!只有最后這車從山西潞安府弄來的‘老號塊煉鐵’,還有咱摻了少量蘇鋼邊角料的,才真正經(jīng)得住滲碳淬火!料不對,神仙也打不出好鐵!”

找到了!困擾鐵坊近兩個月的頑疾,癥結(jié)就是劣質(zhì)、雜質(zhì)不均的鐵料!在高溫滲碳和急劇淬火時,內(nèi)部應(yīng)力不均,雜質(zhì)多的地方就成了要命的弱點!

“把涇陽張記的料,全扔進廢料堆!標記清楚,永不錄用!”李濟生聲音冰冷決斷,“王記的料,只打普通鋤鐮!潞安老號和蘇鋼邊角料,專打鍬、耙、加厚鋤板!趙師傅,開爐!趁熱打鐵!‘秦川行’交貨的日子快到了!”

爐火再次熊熊燃起,風箱低沉有力地嗚咽著。這一次,趙鐵匠的動作沉穩(wěn)精準,帶著撥云見日的酣暢。燒紅的鐵塊在砧上翻飛,錘聲如雨,火星四濺。一把把厚背鐵鍬、沉重的釘耙、刃口加厚的鋤頭,帶著冷硬的光澤和沉甸甸的分量,迅速成型,淬火后發(fā)出悅耳的錚鳴。

李濟生親自檢驗。鍬頭厚實堅韌,劈砍硬土不卷不崩;釘耙齒尖銳利,抓地牢固;加厚鋤板刃口寒光閃閃,背部韌勁十足。這些農(nóng)具不僅結(jié)實,關(guān)鍵部位還留了“后手”。比如鋤頭與木柄連接的榫眼,特意加深了;鐵鍬頭與木柄套接的“褲”部,內(nèi)壁加厚,形狀也做了調(diào)整。

“好!好鐵!好手藝!”李濟生拿起加厚鋤板,手指彈了彈刃口,清越的顫音中,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秋末的風帶著寒意,卷起枯草。夕陽把李家塬外廢棄的打谷場染成橘紅色。十幾輛騾馬大車靜靜地停在谷場邊。車上蓋著厚厚的油布,捆扎得嚴嚴實實。

“秦川行”的管事孫百川裹著羊皮襖,縮著脖子跺腳驅(qū)寒。他精瘦干練,一雙小眼警惕地掃視四周。身后跟著七八個同樣裹得嚴實的伙計,手都攏在袖子里。

遠處土路上傳來車輪聲。李濟生親自趕著一輛罩著厚氈的騾車過來,栓柱和一個挑選出來的互助社青壯跟在車后。

“孫管事,久等了?!崩顫萝嚬笆?。臉凍得有些發(fā)青,眼神清亮。

孫百川臉上堆起商人笑容迎上:“少東家辛苦!這天兒真夠冷的!貨…齊了?”目光瞟向騾車。

“齊了?!崩顫疽馑ㄖ崎_車氈。車上碼著鐵器:五十把加厚鋤板,三十把厚背鐵鍬,二十把沉重釘耙,一百把鋒利鐮刀。寒風一吹,鐵器表面結(jié)起薄薄白霜,更顯冷硬。

孫百川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拿起一把鐵鍬頭,入手就是一沉!他掂了掂,又用手指仔細摩挲鍬面,檢查刃口。然后猛地將鍬頭往旁邊凍得硬邦邦的地上一插!

“嚓!”

鋒利的鍬刃輕易插進凍土半尺深!孫百川用力一撬,一大塊凍土應(yīng)聲而起!他拔出鐵鍬,仔細看刃口——光滑如鏡,一絲卷刃豁口都沒有!

“好!”孫百川脫口贊道,眼中精光爆射,“好硬的鍬!好利的刃!”他又拿起一把加厚鋤板,屈指用力一彈,“嗡——”清越的顫音傳開。“沉!實!少東家,您這爐子,真燒出寶貝了!”他臉上的圓滑褪去,換上貨真價實的驚嘆。

李濟生微笑:“孫管事滿意就好。按咱們說好的,換您帶來的皮毛、騾馬,還有現(xiàn)銀?!?/p>

“滿意!太滿意了!”孫百川連連點頭,揮手讓伙計卸貨。油布掀開,露出車上成捆的羊皮、幾張狐皮,還有五頭膘肥體壯的騾子。一個伙計捧著一個沉甸甸的粗布口袋遞給李濟生,里面是銀錠和碎銀。

交易迅速進行?;ブ绲那鄩押蜕剃牷镉嫽ハ嗑璧乜粗?,手腳麻利地將鐵器搬上商隊的大車,又將皮毛、騾子卸下。寒風卷著沙塵在空曠的谷場上打旋。

就在貨物快交接完時,李濟生走到孫百川身邊,像是隨意地拿起一把加厚鋤板,手指在鋤板與木柄連接的榫眼處輕輕敲了敲,又點了點鋤板背部預留的幾個不起眼的卡槽。

“孫管事,”他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風聲淹沒,“這鋤頭,開荒墾土是把好手。不過…要是嫌它不夠‘長’,不夠‘利’…您看這榫眼夠深,這背上的卡槽也結(jié)實。找個手巧的匠人,動點心思…比如,給它接根更硬更長的‘桿子’,再裝個更‘尖’的‘頭’…也不是不行。您說呢?”

孫百川渾身一震,猛地轉(zhuǎn)頭看向李濟生。暮色中,少年東家的臉半明半暗,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銳利。他瞬間明白了李濟生話里的意思!這哪是農(nóng)具?這分明是槍頭、矛頭的胚子!那預留的榫眼和卡槽,就是為改裝準備的!

一股寒意瞬間從孫百川的脊椎骨竄上頭頂。他做邊貿(mào)多年,深知其中利害。草原部落對鐵器的渴望無窮無盡,尤其是武器!這東西,比尋常農(nóng)具的利潤高十倍不止!風險也高百倍!他死死盯著李濟生,想從那張年輕的臉上看出慌亂,卻只看到一片沉靜和篤定。

孫百川喉結(jié)滾動,干裂的嘴唇翕動片刻,才用同樣低沉的聲音回道:“少東家…心思通透。這‘鋤頭’…確實好!夠硬,夠利!就是…動那‘桿子’和‘尖頭’的手藝,可不是誰都有的。不過…這世道,總有些地方,需要更‘硬’、更‘長’的東西防身。若…若真有人需要,價錢…好商量!”

“好說?!崩顫栈厥?,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孫管事是明白人。一路順風。下次回來,希望還能做更大的買賣?!?/p>

孫百川深深看了李濟生一眼,眼神復雜無比。他重重抱拳:“借少東家吉言!下次,定帶更多好貨回來!”說罷,不再停留,翻身上了頭騾,低喝一聲:“走!”

商隊的大車在暮色中吱吱呀呀地啟動,碾過凍土,消失在通往北方的土路盡頭,只留下淡淡的塵煙。

李濟生站在原地,寒風灌進領(lǐng)口,他卻感覺不到冷。他看著谷場上留下的騾子、皮毛和銀子,又望了望商隊消失的方向。第一次交易成了,草原的渠道通了,更埋下了“更硬更長”的種子。然而,一股更強烈的不安卻像冰冷的藤蔓纏上心頭。

“少爺,”栓柱牽著一頭騾子走過來,臉上帶著喜色,“這次可賺大了!這皮毛,這騾子…”

李濟生抬手打斷他,聲音低沉:“栓柱,你跟著孫管事進城交割時,可聽到風聲?北邊…陜北那邊?”

栓柱臉上的喜色僵住,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少爺,還真聽到點…嚇人的。孫管事手下有個伙計,是榆林衛(wèi)那邊逃過來的軍戶子弟,喝多了拉著我說…說他們那邊,快活不下去了!幾個月沒下雨,地里顆粒無收,草都枯死了!官倉早空了,當兵的都幾個月沒見餉銀,餓得眼睛發(fā)綠!好些村子…整村整村的人都跑了,聽說…聽說山里聚起了土匪,專搶大戶和商隊!那人還說…邊墻外面,蒙古人也蠢蠢欲動,馬隊經(jīng)常在墻根下晃悠…”

李濟生沉默地聽著,心一點點往下沉。陜北!王二!歷史的車輪,正帶著無可阻擋的慣性,碾過那早已干裂的土地,發(fā)出不祥的轟鳴,朝著他們,越來越近!

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投向塬上后山坳的方向。那里,鐵坊的爐火在漸深的暮色中,依舊跳躍著猩紅的光點。

“把東西收拾好,回塬!”李濟生聲音冷硬,“告訴趙師傅,鐵坊…再加兩班!庫房里那批潞安老號鐵料,全部開出來!打…打‘鍬頭’!要最厚實,最硬的!”


更新時間:2025-07-12 06:3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