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的春風(fēng),帶著點病怏怏的暖意,吹過李家塬。它吹過塬坡上熬過寒冬的魚鱗坑,坑底深處,去年僥幸成活的二三十株文冠果幼苗,又倔強地挺起了細枝,枝頭綻開嫩綠的新芽,在枯黃的坡地點出星星點點的生機。它們長得很慢,離結(jié)果榨油還早,卻像一群沉默的哨兵,宣示著扎根的頑強。
坡地另一邊,景象不同。一片平整施足肥的土地上,新搭了低矮的竹架。架上攀著幾十根看似干瘦卻透著綠意的藤蔓。這是李濟生去年幾乎花光互助社公中的錢,從西安高價買來的葡萄藤扦插苗,據(jù)說是耐旱的“龍眼”和“馬奶子”。此刻,在“白水塘”的水澆灌下,大部分藤條頂端抽出了柔嫩的卷須,纏繞著竹架,幾片銅錢大小的嫩葉怯生生地展開,在微風(fēng)里輕搖。
李濟生蹲在田壟邊,手指小心地拂過一片嫩葉。他身后跟著互助社派來伺候這些“金貴藤子”的婦人,領(lǐng)頭的是趙老實的媳婦趙嬸,手腳麻利心細。
“少爺您看,”趙嬸指著幾株長勢弱的藤苗,臉上帶著憂色,“這幾根,芽發(fā)得晚,葉子也蔫蔫的,是不是根沒長好?還是土里肥不夠?”
李濟生仔細看了看根部的土:“肥夠了。怕是扦插時傷了點根,緩得慢。澆水別太勤,土見干見濕最好。再等等看?!彼酒鹕?,望著這片寄托著未來“硬通貨”希望的藤架,語氣堅定,“趙嬸,這些藤子,就是咱互助社將來的錢袋子,命根子!伺候好了,一滴水一粒肥都別糟蹋。三年,頂多五年,咱就能喝上自己釀的酒!比賣醬菜來錢快!”
趙嬸和幾個婦人連連點頭,眼神里既有壓力也有期盼。
李濟生的目光越過葡萄藤架,投向遠處縱橫的溝壑。去年主溝上游那道淤泥壩的效果,像在干渴的土地上鑿開了泉眼。淤出的半畝新田,土肥得流油,開春就被互助社里出力多、表現(xiàn)好的幾戶佃戶分去種了耐旱的糜子和豆子,綠油油的苗子已竄出半尺高,讓人眼饞。壩下“白水塘”里沉淀的清水,在去冬今春最旱的日子里,救活了塬下互助社幾百畝快死的麥苗!這活生生的例子,比啥說教都管用!
“走,去溝里看看!”李濟生招呼栓柱。他知道,光靠一道壩一個塘,遠遠不夠。旱魃的腳步,一年比一年沉。
他們沿著主溝往下走。溝壑兩側(cè),去年看好的幾處狹窄、土質(zhì)硬的“葫蘆口”地段,此刻人聲鼎沸!互助社調(diào)集了上百號青壯勞力,在趙老實等老把式的指揮下,正按第一道壩的樣子,熱火朝天地修筑第二道、第三道階梯式的淤泥壩!
號子聲在溝壑里低沉回響:
“嘿喲——加把勁喲——!”
“夯土實喲——攔洪水喲——!”
大石頭被眾人喊著號子抬上溝底,壘成結(jié)實的壩基。挖出的黃土混著切碎的麥秸,一層層鋪上去,被沉重的石夯或木槌反復(fù)砸實。每一道壩都力求堅固、內(nèi)坡平緩。每一道壩的下方,同樣按李濟生劃的“安全距離”,挖著更深更大的儲水塘!新挖的塘底,用石碾壓過,再用黏土摻石灰夯實,盡量減少滲漏。從上游壩溢流下來的、經(jīng)過沉淀的清水,順著新挖的引水渠,嘩啦啦地流進新塘,水面在陽光下閃著光。
“少爺,您看這第三道壩的位置!”趙老實指著前方一處更窄的溝口,臉上帶著農(nóng)人對土地的敬畏,“按您畫的線,正好卡在‘嗓子眼’上!山洪下來,保管跑不了!后面那片洼地,等淤平了,少說又是幾十畝上好的水澆田?。 ?/p>
李濟生點點頭,目光掃過這片被重新規(guī)劃整治的溝壑。三道階梯壩像三道鎖鏈,層層攔截;三個大小不一的儲水塘像三顆珠子,串在一起。配套的引水渠、排水渠縱橫交錯,像給這片干涸的大地裝上了初具雛形的血脈。這不再是零敲碎打,而是一個系統(tǒng)性的、對抗旱災(zāi)的工程!
“好!老趙叔,干得漂亮!”李濟生拍了拍趙老實的肩膀,“淤出的新地,優(yōu)先分給修壩挖塘出力最多的社員!塘里的水,就是咱塬下塬上幾千畝地的命!護好了,一滴都不能糟蹋!”
“少爺放心!”趙老實挺起胸膛,聲音洪亮,“大伙兒心里都門兒清!這水,這地,都是咱自己的命根子!誰要敢糟蹋,不用您說話,大伙兒的鋤頭就不答應(yīng)!”
李濟生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把大家的利益綁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紐帶。他走到最大的那個儲水塘——“白水塘”的岸邊。塘水清澈,倒映著天空和岸邊的野花。去年種下的幾棵柳樹,枝條已抽出嫩芽。
他蹲下身,掬起一捧微涼的塘水。這水,不僅能澆地,更能淬火!趙鐵匠那邊,自從用上這沉淀過的塘水淬火,鐵器的質(zhì)量又上了一個臺階!那均勻致密的刃口,那沉甸甸的手感…
一個念頭在他心里越來越清晰。他站起身,對栓柱低聲道:“回去告訴趙師傅,鐵坊那邊,除了農(nóng)具,再騰個小爐子出來。打點…‘特別’的東西?!?/p>
“特別的東西?”栓柱一愣。
“嗯。”李濟生目光投向鐵坊方向,聲音壓得更低,“樣子,照著衛(wèi)所兵用的長槍頭打,尺寸小一號,槍刃薄一點。還有…那些加厚的鋤板,刃口再打厚實些,兩邊留出半寸寬的厚沿,要能…卡得住東西?!?/p>
栓柱雖不太明白具體用途,但少爺?shù)难凵褡屗念^一凜,立刻應(yīng)道:“是!我這就去!”
鐵坊坳地里的爐火,燒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旺,都久。鼓風(fēng)箱沉穩(wěn)有力的嗚咽日夜不停,把熾熱的空氣呼呼地送進爐膛,火焰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青白色,溫度高得嚇人。
趙鐵匠赤膊上陣,古銅色的脊背上汗水像小溪一樣淌,混著煤灰,畫出一道道斑駁的痕跡。他眼神專注得近乎狂熱,死死盯著爐膛里一塊燒得白熾、摻了少量蘇鋼邊角料的潞安老號鐵塊。旁邊的鐵砧上,已經(jīng)放著幾個新打好的“小槍頭”和幾塊刃口異常厚實、邊緣帶著卡槽的“加厚鋤板”胚子。
“火候!火候到了!”趙鐵匠低吼一聲,長鉗閃電般探入爐膛,夾出那塊燒得通體透亮、幾乎要滴淌的鐵塊!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
“鐺!”鐵塊被精準(zhǔn)地甩在鐵砧上。趙鐵匠左手鉗穩(wěn),右手掄起一柄比平日更重的十磅錘,如同打樁般狠狠砸落!他鍛打的已不是農(nóng)具,而是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筋骨!錘影翻飛,火星狂濺,那通紅的鐵塊迅速延展、變薄,邊緣卷起,顯出尖銳的鋒芒。他時而用特制的窄口小錘修整刃口,時而用平錘拍打槍脊。動作快、準(zhǔn)、狠。汗水流進眼睛,眨都不眨。
“淬!”趙鐵匠一聲斷喝,夾起那初具雛形的鋒利槍頭,快如閃電般浸入旁邊盛滿“白水塘”清冽活水的淬火槽!
“滋啦——!”
刺耳的白汽伴隨著銳響騰空而起!水劇烈地沸騰翻滾!趙鐵匠的手穩(wěn)如磐石,心中默數(shù)。三息!他猛地提起槍頭!
水汽散盡。一柄長約七寸、形似邊軍制式但略小的槍頭暴露在空氣中,通體暗青。刃口線條流暢,尖端一點寒芒。
趙鐵匠用鉗子夾著槍頭,走到旁邊的試鐵墩前。墩上固定著一指厚的生牛皮。他眼神一厲,手臂發(fā)力,槍頭如同毒蛇出洞,猛地刺出!
“噗嗤!”
沉悶的撕裂聲!鋒利的槍尖毫無阻礙地穿透堅韌的牛皮,深深扎進下面的硬木墩!槍頭紋絲不動!
“好!”李濟生不知何時已站在一旁,低聲贊道。他拿起另一塊淬好火的厚刃鋤板胚子。這鋤板厚重異常,刃口厚達半寸,邊緣特意留出的厚沿和卡槽清晰。他用手指彈了彈刃口,聲音沉實短促。又用小錘敲擊鋤板背部,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顯示出極佳的韌性。
“趙師傅,這‘加厚鋤板’,淬火時,刃口淬透,背部稍緩,要那股子韌勁!”李濟生叮囑道。
“明白!”趙鐵匠抹了把臉上的汗,眼中閃爍著鐵與火淬煉出的光芒,“刃口硬,能砍骨頭!背脊韌,能扛砸!少爺,您要的‘硬扎’東西,咱這爐子,打得出來!”
李濟生點點頭,拿起那柄冷氣森森的槍頭,指尖傳來金屬的冰涼和殺意。他望向北方。這點寒芒,這點加厚的鋤刃,是埋進黃土里的種子,是投向未知風(fēng)暴的第一塊石子。
坳地里,爐火熊熊,錘聲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