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火盆《孝經》,魔鬼少年
意識,是從一片混沌的溫熱中被喚醒的。
像是陷在了一團溫暖的棉絮里,四周一片昏沉,身體卻不再感到那刺骨的陰冷。陳默的眼睫毛微微顫動,鼻息間,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安神的草藥味。
他緩緩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不再是江都行宮那地獄般的景象,而是一頂青灰色的、樸素的帳幔。身下是柔軟的被褥,身上蓋著一床雖不華貴但足夠厚實的棉被。
他……活下來了?
不,不對。
陳默猛地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
這是一間陳設簡單的偏房,除了他躺著的這張小床,便只有一張矮幾和一個用來取暖的火盆。屋子里沒有窗戶,只有一扇緊閉的木門,門縫里透出微弱的光亮。
這里不是江都的牢房。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雙瘦弱、蒼白,指節(jié)卻因長期干粗活而顯得有些粗糙的手。這雙手,屬于那個叫“阿默”的小太監(jiān),卻又顯得如此年輕,充滿了少年人的生機。
怎么回事?
江都血夜的記憶,那具懸梁的尸體,宇文化及的獰笑……一切都還歷歷在目,那種瀕臨死亡的恐懼感依舊殘存在他的神經末梢。可眼前的景象,卻又截然不同。
就在這時,腦海中那段不屬于他的記憶再次翻涌上來。
“開皇十三年,晉王府?!?/p>
“……阿默,你說,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嗎?”
一股寒意從陳默的脊椎升起。他不是在兵變后活了下來,他是……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場兵變的二十多年前,回到了楊廣還只是晉王,而“阿emo”還只是他身邊一個癡傻小太監(jiān)的時候?
這究竟是重生,還是那場死亡前的……一場盛大而荒謬的回光返照?
“吱呀——”
木門被推開了。
一個身影逆著光走了進來,身形尚顯單薄,卻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陳默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來人正是記憶中那個十三歲的少年。
他穿著一身素雅的白色長袍,腰間系著一根簡單的青色絲絳,頭發(fā)用一根木簪束起。整個人看上去干凈、清爽,宛如一位潛心向學的世家子弟,身上看不到一絲一毫屬于皇室的奢華與張揚。
他的臉上,掛著那種陳默在記憶中見過的、完美無瑕的溫潤笑容。
「阿默,你醒了?」少年的聲音清越溫和,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太醫(yī)說你只是染了風寒,高熱已退,再將養(yǎng)兩日便無大礙了。」
他走到床邊,很自然地伸出手,探了探陳默的額頭,動作輕柔,仿佛一個真正關心下屬的好主人。
可陳默卻只覺得一股涼氣從頭頂灌到腳底。
他看得清清楚楚,在少年那雙看似關切的眼眸深處,藏著一絲冰冷的、如同解剖刀般銳利的審視。
他不是在關心“阿默”,他是在觀察一個有趣的標本。
「謝……謝殿下關心,奴……奴婢無礙?!龟惸拖骂^,模仿著記憶中“阿默”那種畏縮、遲鈍的語調,口齒不清地回應道。
他必須扮演好這個角色。在這樣一個心思深沉如海的少年“魔鬼”面前,任何一絲破綻,都可能萬劫不復。
楊廣看著他這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更溫和了。他轉身走到火盆邊,拿起火鉗,撥弄著里面燒得正旺的炭火。
「孤今日在母后宮中,聽她又說起了大哥的事?!箺顝V的語氣很隨意,像是在閑話家常,「母后說,大哥生性仁厚,宅心仁恕,乃是國之儲君的典范?!?/p>
陳默跪坐在床上,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他知道,這不是閑聊,這是表演之后的回味與分析,而他,是唯一的聽眾。
「仁厚?」楊廣輕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一絲不易察??的譏誚,「將東宮修得比父皇的宮殿還奢華,廣納天下美人,夜夜笙歌,這也是仁厚?」
他的話語依舊溫和,但陳默能感覺到,這間小屋里的空氣,正在一點點變冷。
「父皇崇尚節(jié)儉,母后最恨人耽于美色。大哥他……他什么都懂,卻什么都忍不住?!箺顝V搖了搖頭,發(fā)出一聲輕嘆,那嘆息里,充滿了對兄長的“惋惜”。
他從懷中掏出一卷書冊,書冊的封面上,赫然寫著兩個篆字——《孝經》。
這是他今天在獨孤皇后面前,捧著讀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書。
他拿著那卷被皇后贊許過的《孝經》,凝視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個讓陳默瞳孔驟縮的動作。
他將那卷書,緩緩地、毫不猶豫地,伸向了火盆。
“呼——”
干燥的竹簡遇到炭火,瞬間被點燃?;鹧尕澙返靥蝮轮鴷?,將那些關于“孝悌之道”的文字,化作一縷縷黑色的灰燼。
火光跳躍,映照在少年楊廣的臉上,將他那張溫潤如玉的面龐,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如同鬼魅般的光影。
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與厭惡。
「仁厚、孝悌……」他盯著燃燒的書卷,低聲自語,那聲音里充滿了不屑,「不過是些寫給蠢人看的、用來束縛手腳的枷鎖罷了?!?/p>
燒掉了“證據(jù)”,他似乎才真正放松下來,卸下了一天的偽裝。他轉過身,重新看向陳默。
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有偽裝的溫和,只剩下冰冷的、純粹的探究。
「阿默,」他緩緩走近,蹲下身,與跪坐在床上的陳默平視,「孤前日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孤?!?/p>
來了。
陳默的心臟狂跳起來。那場決定生死的心理攻防戰(zhàn),終究還是來了。
「你說,」楊廣的眼睛緊緊盯著陳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這世上,真的有鬼神嗎?」
這個問題,看似天真,實則狠毒無比。
一個正常的、癡傻的奴才,會如何回答?或許會說“有”,或許會搖頭說“不知”,或許會嚇得說不出話。
但楊力廣想聽的,絕不是這些。
他是在試探。試探這個奴才的“價值”。他不需要一個只會磕頭的廢物,他需要一面鏡子,一個能讓他看到自己真實倒影,卻又絕對安全、不會泄密的鏡子。
陳默的大腦在飛速運轉。他不能回答得太聰明,那會暴露自己;也不能回答得太愚蠢,那會失去價值。
他必須給出一個,符合“阿默”人設,卻又“歪打正著”、恰好能撓到楊廣癢處的答案。
陳默抬起頭,眼神依舊是那種空洞和畏縮,但在這份畏縮之下,他強行注入了一絲……困惑。就像一個傻子,在努力思考一個超出他理解能力的問題。
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在組織語言。
「殿……殿下……」他的聲音沙啞而遲疑,「奴婢……奴婢不知有沒有鬼神……」
楊廣的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有些失望。
「但……」陳默話鋒一轉,聲音里帶著一絲孩童般的、天真的肯定,「奴婢知道,這世上……有‘人’。」
「人?」楊廣的眼神里閃過一絲興趣。
「嗯……」陳-默用力地點了點頭,仿佛在肯定一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指向了楊廣。
「天上的神,太遠了,看不見。地下的鬼,太黑了,也看不見。」他的邏輯混亂,語言顛三倒四,卻有一種奇異的說服力。
「可……可是人能看見?!顾粗鴹顝V,眼神里透出一種傻子般的執(zhí)拗,「殿下是人,太子是人,陛下和娘娘……也是人。」
「只要是人……」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臉上露出一絲恐懼,聲音壓得更低了,「只要是人,就會有喜歡的東西,也會有……害怕的東西?!?/p>
「只要將他們喜歡的東西……都給他們看。再把他們害怕的東西……都藏起來?!?/p>
「那……那他們,不就把殿下……當成神了嗎?」
話音落下,整個房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炭火在盆中發(fā)出“噼啪”的輕響。
陳默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知道,這是一場豪賭。他賭的是,他對于少年楊廣“表演型人格”和“極致功利主義”的側寫,是準確的。
楊廣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沒有了審視,沒有了探究,而是掀起了一場劇烈的風暴。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找到同類的、可怕的興奮感。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孤獨的。
他所做的一切,偽裝、表演、算計,都是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他瞧不起那些被仁義道德束縛的蠢人,也無法與那些只知阿諛奉承的門客真正交心。
可今天,這個他一直以為癡傻的、如同螻蟻般的小太監(jiān),卻用最樸素、最混亂的語言,一語道破了他所有行為的內核!
不是鬼神,是人。
不是天命,是人心。
這簡直……簡直是上天賜給他的“神啟”!
過了許久,楊廣才緩緩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他笑了。
這一次的笑,不同于偽裝的溫潤,也不同于之前的殘忍,而是一種發(fā)自肺腑的、暢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站起身,在小小的房間里來回踱步,臉上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說得好!說得太好了!」他猛地停下腳步,轉身看著陳默,那眼神灼熱得嚇人,「阿默!你……你真是孤的福星!」
危機,似乎解除了。
但陳默的心,卻沉得更深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因為一句話而興奮不已的少年,再想到江都行宮里那具冰冷的尸體,一股巨大的悲涼感涌上心頭。
他贏得了魔鬼的青睞,也從此,與他綁在了同一輛失控的戰(zhàn)車上。
而這輛戰(zhàn)車的終點,是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