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高孝瓘昨日全力斡旋，震動朝野的蘭京刺殺案終于塵埃落定。
而高澄既然已經(jīng)躲過了暗殺，不免要開始著手對內(nèi)部勢力進(jìn)行清算，就連登基事宜，都被推遲了下來。
之所以叫做清算而非查案，是因為高澄其實并不關(guān)心誰才是背后的主謀。
他關(guān)心的是利用蘭京這件事來找一個借口，借此狠狠打擊先前掣肘他的勢力。
昨夜即便已經(jīng)宵禁，鄴城街巷間數(shù)處坊市依然竄起無數(shù)火光，披甲武士縱馬疾馳的蹄音與巡夜人敲擊的連環(huán)鐵梆聲交織整宿，直至東方既白。
這場夜晚中的風(fēng)波未波及到高孝瓘，而高孝瓘自然也是也不想?yún)⑴c其中。
高孝瓘的目標(biāo)自始至終只有救下高澄這一件事，至于其它，他可謂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原因無它，實在是這鄴城作為華北平原上的百年古都，水實在太深了，暗流無時無刻不在地底下涌動。
河北門閥的士人盤踞朱明門大街邊的深宅，六鎮(zhèn)軍戶后裔蟄伏在東柏堂周圍，元魏遺臣游走于太學(xué)與佛寺之間，江左細(xì)作滲透市井商賈行列。更有柔然馬販借著互市傳遞邊境密報，渤海豪強(qiáng)通過商船私運甲胄，洛陽舊宦在樂坊以羯鼓節(jié)奏暗通消息。
這座都城早已成為各方勢力明爭暗斗的角力場，每塊磚石縫隙里都涌動著截然不同的謀算。
風(fēng)一刮，都有無數(shù)刀光劍影撲面而來。
因此，昨日自東柏堂全身而退后，高孝瓘便徑直返回府邸閉門不出。眼下最緊要之事，是趁著朝局未穩(wěn)之際速離鄴城，避開即將掀起的權(quán)力傾軋。而在此之前，必要的班底是不可缺少的。而此時此刻，在這鄴城之中，有一人，是十分符合高孝瓘的心意。
次日辰時三刻，一大早，高孝瓘的馬車就停在了鄴北城垣根下的一處僻靜院落前。
青灰色的院墻上爬滿枯藤，半朽的榆木門扉正隨著晨風(fēng)微微晃蕩。
次日辰時三刻，一大早，鄴城的街道上響起老馬長嘶的鳴叫，高孝瓘的馬車碾過薄霜，最終停在了鄴南城夯土墻根的陰影之中。
這里是一處落敗的庭院，青灰色院墻上交錯著經(jīng)年枯藤，半朽的柴木門扉裂開道道縫隙，門間的榫卯已經(jīng)生銹，跨過城垣缺口的晨風(fēng)輕輕一吹，破舊的木門便發(fā)出了“吱呀吱呀”的聲響，斷斷續(xù)續(xù)，卻是不絕于耳。
高孝瓘雙臂環(huán)抱著布帛纏繞的長形包裹，跳下馬車，并示意春蕪上前叩擊庭院柴門。
昨日他已正式將這名侍女納入近侍之列，此舉并非心血來潮，若任由其流落在外，這丫頭大概率會被卷入高演、高湛這些神經(jīng)病的暴虐行徑之中。
與其讓這侍女的生死便如秋葉墜地?zé)o人問津，還不如將其一起帶到南方去。
畢竟，高肅穿越而來，也實在是缺少心腹助手。
畢竟，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梆梆”
“梆梆”
“梆梆”
春蕪接連敲擊了三下，不見有人前來開門。回應(yīng)主仆二人的，依舊只有門軸摩擦轉(zhuǎn)動的澀響。
“公子，這位大人應(yīng)當(dāng)是不在吧？”春蕪走回高孝瓘身邊，侍立于一旁。
“哼，不在？”高孝瓘冷笑，“今日鄴城中哪位貴人都可能不在，但唯有這一位....”
“一定在！”
“來，你先替我拿著。”高孝瓘將手中的細(xì)長包裹交給了春蕪。、
春蕪下意識伸出雙手去接，那物件剛離了主人臂彎便陡然下墜，壓得她踉蹌半步。
這重量竟毫不遜于平日擔(dān)水的木桶，麻繩捆扎處深勒入掌心，布帛下傳出鐵器與石板碰撞的沉悶聲響。
“當(dāng)心鋒刃?！备咝?fù)辛艘话?，春蕪才勉?qiáng)穩(wěn)住身形。
蕪慌完全接過包裹后，才用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仔細(xì)打量著這物件。
這物件外蓋著的乃是赤色織錦，密如蛛網(wǎng)的經(jīng)線間隱約現(xiàn)出復(fù)雜的紋路，這定是經(jīng)從蜀地輾轉(zhuǎn)而來的貢品。
吐谷渾商人以牦牛隊穿越仇池道，將蜀錦從益州經(jīng)涼州轉(zhuǎn)運至并州，由于東西魏對峙，光是一匹蜀錦的過路費都是不菲。
等這蜀錦經(jīng)過層層阻礙，萬里蹣跚蹀躞到了鄴城，那價格就更貴了！
蜀錦，在鄴城黑市上足值五十匹絹了，相當(dāng)于春蕪這等高級侍女一年的享俸了。
高孝瓘走進(jìn)門前，親自扣門。
“梆梆！”
“梆梆！”
“梆梆！”
第三度叩門聲炸響時，高孝瓘的指節(jié)已然發(fā)紅。
不同于春蕪的輕叩，他這三下敲門聲頻率極快，力度也大，猶如三記悶捶砸在了門板之上。
朽裂的柴木門板簌簌落著碎屑，但仍無人應(yīng)答。
“敗軍之將，鄴城鼠輩也配閉門謝客？”
高孝瓘后撤半步，右腿自腰帶下猛然發(fā)力。裹皮軍靴一腳踹在門閂榫眼處，腐朽的木閂應(yīng)聲斷成兩截。門板轟然拍向院墻，震得梁間積塵如雪紛落。
煙塵中傳來瓷器碎裂聲，滄啞嗓音破口大罵：“豎子，賠某院門！”
高孝瓘立在院門前，目光掃過滿地翻卷的枯槐葉，向院中看去，王思政正披散著灰白長發(fā)，獨坐于石桌之前，在他的腳邊碎瓷片狼藉一片，深褐茶湯從裂痕中蜿蜒滲出，蒸起一縷稀薄的熱氣。
“老匹夫，小爺敲了半日門，你聾了不成？”高孝瓘冷笑一聲，衣袍帶風(fēng)跨過門檻，“都說太原王氏世代簪纓，是高門里的翹楚，怎的院里蹲著個蓬頭垢面的野人？”
春蕪抱緊懷中用蜀錦裹緊的長條物件，踉蹌追進(jìn)院中，包裹末端“咚、咚”地磕在石板之上。
“黃口小兒也配提太原王氏？”王思政猛然仰頭，嘶啞笑聲刺破庭院寂靜，“太原王氏早在河陰就被殺絕戶了！高歡竊取元魏神器，現(xiàn)在輪到你這高家小兒來殺我這敗將了嗎？”
“我太原王氏，只有戰(zhàn)死的子弟，絕沒有投降的斷脊之犬?！?/p>
“你這人好不講道理！”高孝瓘走上前去將石桌上的另一杯茶碗端起一飲而盡
“屠你王氏滿門的是爾朱榮、爾朱兆、爾朱天光、爾朱世隆。先王起兵剿滅爾朱氏，替孝莊帝元子攸雪恨，替黃河畔的冤魂超度，順帶也替你王氏報了血仇。你這老奴不知感恩，反倒建起一道玉璧替宇文黑獺守大門，你真是良心都喂狗了?！?/p>
“某倒想問問，先王攻伐爾朱氏替天行道的時候，汝又蜷在何處？”
“汝來就是要說這些？”王思政雙眼微瞇，臉上看不清喜怒哀樂，“如果只是要說這些，汝可以回去了?！?/p>
“小子，你高氏竊國，與爾朱氏無異！”
話罷，王思政閉口不再言語，高孝瓘也未再出聲，兩人默然對峙，唯有庭前風(fēng)卷殘葉的沙沙聲。
春蕪抱著蜀錦包裹立在槐樹下，連呼吸都屏得極輕。
僵持半晌，高孝瓘霍然走至王思政對面，將茶杯放回石桌之上，撩袍落座：“今日登門不為前人舊怨，只想向?qū)④娪懡桃皇??！?/p>
“討教？”王思政掀了掀眼皮，臉上難得出現(xiàn)了一絲有趣的神情，“高氏小子，你要向我這敗軍之將學(xué)什么東西？”
“你這里的茶水實在是太過寡淡。”高孝瓘?fù)蝗磺皟A身體，手肘重重壓上桌沿，震得茶盞“當(dāng)啷”一晃
“可有酒？”
“毛都沒長齊的小子，能喝酒嗎？”王思政大笑。
“我高家和你們這些自視甚高的高門不同，沒有那些繁文縟節(jié)?！备咝徔s回了身軀，“先王托名于渤海高氏，但阿翁其實就是懷朔鎮(zhèn)一個討生活的漢子罷了，若非得到祖母賞識，有了去洛陽的差事，家財也厚實了些許，說不得早在六鎮(zhèn)之亂伊始就成死人了?！?/p>
“看看這鄴城?！备咝徳俣绕鹕恚赶蛲ピ褐?，城墻上的銅雀臺投下壓人的陰影：“這銅雀臺乃魏武帝曹操修建，歷經(jīng)百年戰(zhàn)火早已破舊不堪，但合的卻是萬事萬物都會新生、繁盛再衰敗的道理。在某的眼中看來，這與元魏得天下、治天下、亡天下的過程別無二致。讖語說，代漢者當(dāng)涂高，曹操為了攀附魏闕涂高之意便以魏為國號。崔浩讓拓跋珪再以魏為國號，既是要承了曹魏的正統(tǒng)，貶詆司馬家，也是為了‘夫魏者，大名，神州之上國’來得中原之正朔。’”
“可在某看來，讖語也好，正朔也罷。為的都是一件事，都是為了得人心而已。而我高家，不光要你們士人歸心，也要胡人歸心，還要全天下的漢人歸心！”
“敕勒川上的風(fēng)，我高長恭吹得，百姓釀的糙酒，我高長恭嘗得，錦繡的文辭，我高長恭也作得。黃河水，喝！長江水，飲！今日吃你一些酒水，都算是少得了。總有一日，這天下，我高長恭都要吞入肚中！”
“未飲先醉！就怕你小子肚量沒有那么大！”王思政臉色陡變，冷哼一聲，看向春蕪，“小丫頭，屋中尚有幾壇子酒水，且為你家大人取來！”
“抱得動嗎？”
“哼，自是抱得動的！”春蕪?fù)炱鹆诵渥?，不一會兒就從屋中抱來了兩壇酒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