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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得此聲,婁睿眼皮抖了一下,在圍觀眾人的目光之下,緩緩轉(zhuǎn)過了身,看了一眼高孝瓘,厲色正聲道:“小子,你還想把我一起殺了嗎?”

此言猶如火星,將先前沉寂的氛圍再度點燃。

只能說,無論何時樂子人都是不會少的。

“小子安敢殺舅父,但舅父的家奴臨街肆意欺辱百姓,這件事兒還是要算算的?!备咝彸谅暬氐?。

“不過就是一些百姓罷了,欺辱就欺辱了?!眾漕2恍嫉乜戳艘谎勰窍惹氨浑荷針非踩送献С鰜淼囊患胰?,以為這三人的遭遇是自己家奴所為,便從腰間隨手掏出一塊兒金錠扔到了地上。

“可算兩清了?”

只見一婦人緊緊抱著小姑娘,她旁邊的漢子鼓足勇氣顫顫道:“大人,那位公子已經(jīng)幫我們討回了公道,這錢....我們不敢收。”

“也罷?!眾漕;腥唬獣赃@三人原來才是高孝瓘當(dāng)街露刃的原因。

婁睿環(huán)顧四周行人,高聲道:“何人被我家下人欺辱了?站出來!”

話音剛落,便見先前的吐谷渾商人帶著那被鮮卑武士抽傷的商隊伙計從街道旁的店鋪從一路小跑地來到了婁睿面前。

伏連賀裹著翻毛皮袍,身軀如酒桶般敦實。短粗的脖子頂著黑紅臉膛,鼻側(cè)兩團紫紅凍瘡隨呵斥顫動,發(fā)辮用骨簪胡亂扎著,腰間黃玉扳指深陷在勒出肉褶的銀腰帶里。

兩人立即跪倒匍匐于地,吐谷渾商人的頭已經(jīng)和地面完全接在了一起,用流利的鮮卑話說道:“大人,您還記得小的嗎?大人府中的葡萄酒都是從小的家買的?!?/p>

“嗯.....”婁睿盯著這商人看了幾眼。

只見此人穿著麻布短袍,酒桶般的身量在烈日下蒸出汗氣。黑紅的臉膛上油汗涔涔,褪皮的鼻頭更是潤得發(fā)亮,發(fā)辮間骨簪歪斜欲墜,按在地上的十根指頭如暴發(fā)戶般戴上了各式各樣的玉戒。

這模樣的商人太多了!

婁睿想了片刻,依舊沒認(rèn)出來,便搖了搖頭:

“不記得爾為何人了。”

“小的名叫伏連賀,能給大人送酒,是俺的榮幸?!?/p>

伏連賀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作為商人,八面玲瓏自然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東西。

婁睿對伏連賀的態(tài)度很是滿意,便點了點頭,用漢話淡淡說道:

“抬起頭來?!?/p>

伏連賀欣然一仰首,卻見身側(cè)商隊伙計仍佝僂著脊梁。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響,左手鐵鉗般攥住那人髡發(fā),硬生生將人提溜起來:“豎子安敢不敬貴人!”

話音未落,掌中頭顱已然揚起。但當(dāng)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刺入其眼簾時,伏連賀五指驟然收攏,竟如按葫蘆瓢般將人重重摁回塵埃。他面上堆起諂笑,喉頭滾著顫音:“貴人恕罪,這人面有惡相,恐驚了貴人法眼?!?/p>

“聒噪?!眾漕Qプ幽脒^青磚,腰間玉帶在日頭下晃得刺目:“四公子指摘本官家奴欺凌爾等,果有此事否?”

伏連賀脖頸彎成蝦米,雙手交疊在襠前:“些許齟齬,不值當(dāng)貴人掛齒。都怪這夯貨手腳粗笨,搬葡萄酒時竟讓木桶傾覆,污了貴人車駕前塵?!?/p>

他邊說邊抬手擊打伙計臉頰,“大將軍治下海晏河清,這等賤骨頭合該受些皮肉教訓(xùn)!”

那伙計蜷在塵土里連連叩首,額角傷疤疤滲出血絲:“大將軍明察秋毫,大人寬厚如天,小的們但有差錯,合該受些教訓(xùn)........”

“到底是個明事理的。”婁睿點了點頭?!澳菈K兒金錠算是賞你的了?!?/p>

“謝大人!”伏連賀連忙將地上的金錠撿起,裝進了一旁伙計的口袋之中。

那伙計也是頻頻扣頭,口中亦是連連致謝:“謝大人,謝大人。”

“四公子,你可聽見了?自先王肇業(yè)以來,鄴城內(nèi)外夜不閉戶,閭閻之間弦歌不輟,這等太平光景里,豈有黔首蒙受屈辱的道理?”

婁睿看了一眼高孝瓘,后目光又掠過了伏連賀與那瑟縮的伙計,轉(zhuǎn)過身便要離去??伤哪_尚未離地,就忽聞鏘然一聲金鐵清鳴,再回頭望去時,高孝瓘已然抽出了侍衛(wèi)佩刀架在了伏連賀的咽喉之上,然后便是厲聲喝問:

“爾等只怕婁睿的馬鞭,就不怕我渤海高氏的刀劍了嗎?”

刀鋒寒涼沁骨,伏連賀登時面色煞白如紙,喉結(jié)滾動。

高孝瓘?fù)箝g微沉,刀鋒劃破了伏連賀脖子上的皮膚:“就如婁大人所言,太平光景之下,豈能有黔首無故屈辱的道理?!?/p>

“我再問一遍,婁睿家奴可曾毆汝下人?”

感受著脖頸間的刀刃又緊了幾分,伏連賀急向伙計遞眼風(fēng),那灰衣伙計立時匍匐叩首,額角沾著塵土顫聲道:“公子容稟....公子容稟.....婁府...婁府豪奴素來跋扈,小的們確是受盡欺凌?!?/p>

“婁大人可聽真切了?”高孝瓘目光如刃直刺婁睿。

婁睿捻須搖頭:“利刃露于面前,白的都能染成黑的!縱是清白也能逼出謊來。這等威嚇之辭,如何作得憑證?”

“即便是污蔑你,又如何?”高孝瓘驟然迫近半步,刀鋒已然在伏連賀頸間壓出血線,“又如何?”

“大人饒命!”伏連賀驚呼出聲,生怕高孝瓘一下沒控制住力道使得其當(dāng)場一命嗚呼。

問道高孝瓘所說,婁睿面上登時青紫交錯,踉蹌退后幾步,伸出手指顫巍巍點向持刀之人:“爾...爾....敢...”喉間咯咯作響,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后半句,就欲說出的話語,顯然是被高孝瓘的“無賴”所哽住了。

而不知前因后果就趕來圍觀的權(quán)貴子弟們,顯然也是覺得高孝瓘的行為實在是過于低俗了,上不得臺面,一時之間,其中亦然是爆發(fā)出了一陣紛紛議論,細(xì)細(xì)聽去,可見其中大多都是對于高孝瓘的指摘。

權(quán)貴當(dāng)然是可以不明是非、隨心所欲的,但那都是相對于布衣黔首而言。

對于自己同階層的人,你高孝瓘的行為居然還如此低俗,那就要好好論論你到底明不明白圣人的仁義禮智信了。

你這挑的是事嗎?明明是在扒我們冠冕堂皇的衣服。

“如此行事,與那爾朱榮無異!”

不知何人突然間蹦出了一句感慨,此言頓時引起了無數(shù)人的附和,對于高孝瓘的指責(zé)之聲也是一浪更高過一浪。

大家都是君子,無理可以,無臉無皮是萬萬不能的,即便是找事,也要先打扮一下嘛。

當(dāng)然,對于這些指摘,高孝瓘是絲毫不在意的。

有一位大人說得很清楚,在干事業(yè)之前,首先要搞清楚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

鄴城中的這幫權(quán)貴,顯然并不是他高孝瓘的朋友,而鄴城中的百姓,則是可以爭取的力量。

既然要出鄴城,不妨把敵人都得罪的死死的,而把朋友搞得多多的。

至于行為是不是有違“君子”之風(fēng),這不重要。

亂世當(dāng)用重典,快刀斬亂麻!

等等,是不是侵權(quán)了?高洋可還在鄴城。

“來,把婁大人的家奴都抓了。”

高孝瓘一聲令下,皮景和、獨孤永業(yè)、傅伏等人立即行動,數(shù)十甲士如潮水一般分散開來,各自去擒拿婁睿身后的家奴。

雖說婁睿的家奴并沒有坐以待斃,也是開啟了反抗,但即便如此,結(jié)局也是不用言說的。

婁睿又沒有像司馬師一般,“陰養(yǎng)死士三千散在人間?!保募遗秩绾问瞧ぞ昂偷溶娭芯涞膶κ?,縱使家奴奮起反抗,最終也是不免倒在了甲士們運斤成風(fēng)的拳術(shù)之下。

看著皮景和等人如老鷹捉小雞一般把自己的家奴盡皆擒拿,婁睿氣得直是渾身顫抖,臉色蒼白,但作為久經(jīng)考驗的封建主義戰(zhàn)士,他還是強忍著情緒沒有當(dāng)場發(fā)作,只是厲聲問向高孝瓘:

“爾是要當(dāng)街擅殺我的家奴嗎?”

高孝瓘搖了搖頭,顯然不太同意婁睿所說的話:

“沒有擅殺的說法,你的家奴也不似牒舍樂一般當(dāng)街行兇罪大惡極。”

聞得高孝瓘所說,婁睿這才舒了一口氣,直以為高孝瓘并不打算撕破臉皮,可這口氣還沒舒暢多久,胸中的氣便又是一下堵住了。

“但懲罰還是有的,就在此地打上三十大板吧!

“那個說‘一錢漢,不足貴。’的,打上五十大板!讓他好好長長記性,知道一錢漢到底足不足貴!”

婁睿被高孝瓘氣得身體一傾就要倒在地上,得虧身后有侍從緊急攙扶才讓其不至于一屁股坐到地上,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tài)。

平日里不都是他在欺壓別人,他何曾被別人欺負(fù)過?

可偏偏眼前之人也叫他不好當(dāng)場發(fā)作!

雖說這小子嘴里說與高澄無關(guān)。

可他依舊不信,如果沒有高澄在背后為他撐腰,這小子敢當(dāng)街頂撞他這個舅父。

畏懼高澄權(quán)勢,婁睿想怒卻不敢怒,強忍著心平氣和道: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阿瓘,何必逼迫我到如此地步?”

雖說婁睿的語氣十分平靜,但在如今情形之下,婁睿平靜的語氣反倒像是一種哀鳴,立即引得了無數(shù)權(quán)貴子弟們的同情。

當(dāng)然,在場的人雖可以說是紈绔,但也不是大傻子,婁睿心中所想也是在場許多人的心中所想。

可即便如此,也沒有人真敢在明面上把刁難婁睿這件事給推到齊王高澄的身上去。

活不耐煩了嗎?

說不定高孝瓘就是高澄用來打窩的,而此刻,高澄正在磨刀霍霍就等著他們說出齊王不是的話呢。

縱有千萬種不是,也都是齊王的本意是好的,但被高孝瓘給執(zhí)行壞了!

因此,似乎是對于婁睿遭遇而產(chǎn)生的兔死狐悲的共情,亦或者是真對高孝瓘的所為甚是不滿,一時之間,關(guān)于高孝瓘不遵禮節(jié)、不敬長輩的指責(zé)甚囂塵上,聲音也是越來越大。

聽到這些動靜,高孝瓘眉頭一皺,心中產(chǎn)生了一絲不適。

倒不是說他有多在乎自己的風(fēng)評,這些土雞瓦狗說什么都不能動搖他在此地鞭笞婁睿家奴的決心。

只是,這群家伙有點煩呀。

經(jīng)歷過當(dāng)街沖突的朋友們都清楚,真正讓人反感的往往不是那個與你爭執(zhí)的當(dāng)事人,最惡心的反而是那些圍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唯恐天下不亂的"樂子人"。

有時候,胡萬比黃老爺更加讓人討厭。

想到此,高孝瓘就想到了不久前才‘冤死’的牒舍樂,想到了那些被皮景和等人當(dāng)街鎮(zhèn)殺的家奴,想到了那無數(shù)因為這群樂子人慫恿而家破人亡的黔首民夫們。

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那顆尚且新鮮的人頭,與之對視一眼之后才緩緩嘆道:

“老將軍,殺你的是這幫烏合之眾,不是我,到了閻王他老人家那要分得清是非善惡。”

“我這就為你報仇。”

如此想罷,高孝瓘緩緩抽出了腰間的長刀,撇開婁睿,直指他的身后,指向那烏央烏央看熱鬧的人群。

烈日之下,寒光乍現(xiàn)!

高孝瓘竟敢當(dāng)眾拔刃指向滿是權(quán)貴的人群,這記挑釁如同火星濺入油海。

原本就對婁睿遭遇暗生惻隱同情的人群,此刻胸腔里轟然炸開了怒火。

有幾個莽的指節(jié)已然捏得噼啪作響,捋起了袖子就往前走,顯然這幾人都是刀槍里滾出來的,并不想丟份。

而在這幾人踏步向前的瞬間,那人群也變成了拉拉隊,立刻響起了山呼海嘯的加油聲。

可這聲浪才剛剛響起,就被高孝瓘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響所震碎。

“若無爾等唯恐天下不亂在一旁慫恿,牒舍樂如何敢于當(dāng)街行兇殺人?”

“殺君馬者道旁兒,殺牒舍樂的人,不是我!”

話罷,高孝瓘迎面走向前方,跨過了那幾個不想丟份的莽夫,徑直走進了人群之中,最后停在了一個年輕的鮮卑青年面前。

此人,正是先前嚷嚷著要把那對夫婦挖去雙眼首惡原兇。

看其身上華貴的衣裳,這人亦是貴族無疑了。

“四公子....”

那鮮卑貴戚剛想開口,但才甫一張嘴,一陣刀光閃過,他的頭顱就橫沖沖地飛了出去。

片刻后,沖天的血如雨水一般落下,高孝瓘再度渾身浴血。

“牒舍樂貴為朝廷重臣,卻被這群人迷了心智而觸犯國家法度。細(xì)細(xì)想來,我心中實在可恨!”

“在場圍觀的,每個人都帶上五十大板之后,煽風(fēng)點火者,當(dāng)按首惡論處!”

隨后,銅雀大街之上,響起了漫天的哀嚎......

司馬光:

——孟子云:“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毙徱娙孀悠诘蓝蝿Γ芍^仁矣。然《周禮》有訓(xùn):“刑不上大夫?!笨v誅豺狼,豈容稚子代天行戮?昔管仲射鉤而相齊,魏徵犯顏以諫唐,皆以綱??镎煜隆=裥徱酝芍|行雷霆之事,雖雪萬民之恨,亦開僭越之隙。若效尤者眾,則鄴城街衢必成私刑修羅場,非社稷之福。


更新時間:2025-07-12 18:5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