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沒有問很多,但還是讓九個人在警局里待了一上午的時間,回到學校,有領(lǐng)導來說,給他們回家休養(yǎng)的時間。
休養(yǎng)?休養(yǎng)什么?他心底想著,面無表情,他只知道,以后回到宿舍,就再也看不到那個人的身影了。他只記得,剛洗完頭,便趕上了那最開始的慌亂。
宿舍是最高層,下樓去看時,已經(jīng)擠滿了人。男生宿舍兩棟樓,以長廊相連,只有一個小門可以通往兩宿舍間的空地,也是打熱水的去處。是打水的學生發(fā)現(xiàn)的。
其他舍友要么回家要么回班了,王宇也回家了,只有他在校門外徘徊著,九月中午的陽光還很毒,卻一點也沒驅(qū)散他心頭的陰霾,反而更激起了心底的恐懼與無措,他蹲下來,抱著頭顫抖著,神色那樣不安。
“死,是什么?”他從來沒有這樣貼近這個字,甚至在從小到大他的印象中,也沒有一個熟悉的人死去。他的生活那樣平淡,平淡的讓他忘了離別。世界忽然陰暗,世界也真的暗了,抬頭,是一個女孩。
他忽然有了支點,緩緩站了起來,想開口,卻嗚咽。她伸了伸手,輕聲道:“辛安,跟我回家吧。我好不放心。”語氣里有一絲強求,更甚祈愿。
辛安想伸出手,眼前卻模糊地什么也看不見,收回來捂著眼睛,無聲哽咽。
安心握住他的另一只手,說:“答應(yīng)我吧,我看不到你的淚水,我不知道你是否答應(yīng)?!?/p>
他深呼一口氣,放下手時,她已經(jīng)湊近了他的臉。
“好厲害。”他沒有想過,她居然帶著這樣不可思議的力量引領(lǐng)著自己,走出陰霾,忘了不安。
“好不好?”她沒聽起他說什么,她只記得自己渴求的答案,她追問著,惶恐難安。
辛安點點頭,她淚就涌了出來,他抬手想去擦,安心連忙放下他的手,捂著自己的眼,無聲地哭。
她有些慌了,因為這件事情的發(fā)生打亂了她的計劃,她在不自覺間,便握住了他的手。因為她也不知怎么辦了,她只能想到以手掌相連,以求消減他的傷痛。
“安心?!彼p聲喊。
她立刻點點頭,期待著他的任何要求。可是他沒有再說話了,仿佛也等待著她的任何命令?
安心閉上眼,似乎下定了決心,說:“讓我陪著你吧,哪里,都可以。”
問題又回到辛安,他不得不再次鼓起了勇氣,道:“你家里,我好想跟你一起?!?/p>
安心笑了,這一笑,眼中又晶瑩著淚花。他指著不遠處停著的一輛車,說:“我爸爸已經(jīng)到了,你來。”
辛安跟在她后面,即使他跟在她后面,安心也不時回頭看,仿佛又怕他消失了。在這個女孩等待的一個上午里,這個少年在她腦海里消失了多少次?她又為此哭泣了多少次?所以在她出門后發(fā)現(xiàn)他時,她竟哭不出了。
他坐上車時,夢瑤已經(jīng)坐在了里面,他只顧跟著,沒注意自己該坐在副駕駛,而不是現(xiàn)在把安心擠在中間。雖然不擠,但她已經(jīng)喘不過氣了。太近了,她沒想過第一次交談后,就坐的這樣近。
夢瑤摟著她的胳膊,小聲說:“安心,男朋友男朋友?!逼鋵崳瑝衄庍@樣好說話的姑娘也是沒跟他說過幾次話的,因為她一轉(zhuǎn)頭,就要看到忱夢,之前不愿,所以還沒來得及相熟。于是她更好奇了,兩人甚至今日才開始講話,那怎么相互傾心的?
她托著腦袋看著兩人,感覺問題的關(guān)鍵,還是呆呆的安心。因為安心現(xiàn)在好像連臉紅都顧不上了,只想著帶他脫離忐忑。
安智也還是等待著女兒講話,可沒能等到,只能不時從車內(nèi)后視鏡看一眼,希望那樣注視著自己不認識的男生的女兒只是自己看錯了。他雖然希望女兒有勇氣有力量,但不是這方面的主動,這是他也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他幾次想開口,又生生咽了下去。
辛安能感受到那堅定的視線,所以每每回頭,與她輕輕對視一眼??赡茄壑邪那楦刑枬M了,他吃不消,甚至難以抵抗絲毫。他幾乎不由得就向別處看去,可又怕冷了她的意,又強迫自己對視一眼。
兩分鐘的車程,安心從窘迫到?jīng)Q心只用了數(shù)秒時間,之后視線便再沒有離開他。那樣不安的心跳怎樣最后擊出堅定的律動,那樣顫動的雙眼怎么始終發(fā)出灼人的視線?
半顆祈求,半片淚水,辛安從沒想過,這樣毫無攻擊性的眼眸,竟逼迫得自己逃無可逃。他剛開始的無神的眼睛,慢慢的就融化了,似乎重組,似乎新生。安心只記得他最后看向自己的瞳孔,是她最想要看到的,虛弱與疲憊。
到了家里,她引他到了客廳的長椅上,把果盤推到他面前。安智也坐過來,半晌,忽然說:“才認識半個月,不值得這樣半死不活的?!?/p>
他似乎也是想安慰一句,但正如他心里所想的,不值得,也不必要這樣。他已經(jīng)問過了,兩人除了一個宿舍外,根本沒什么交流,也沒有初中同學這樣另一層關(guān)系。他知道兄弟情的難得,也知道少年意的寶貴,可沒有利益交織,更沒有任何附加時間、附加情感的相識,根本連熟悉都算不上,哪里值得悲傷?不過,他也覺得眼前的少年沒有做給誰看,因為他的神色,也真的如死了一般,是無法偽裝出來的。所以,安智更加無法理解了,慨嘆一句算了,他又在空傷心什么?
安心張了張嘴,辛安卻一句話未答,程欣悄聲走了過來,拉起他的手,輕聲讓他走。安智愣了一下,看著那男孩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說的話,便站起來,跟著去了廚房。
這里這么寂靜,安心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以及他的喘息聲,那樣無措。他彎著腰,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難道如她的父親所說,自己真的多余了感情了嗎?
他是沒有與劉軒很熟,甚至只是說過幾句話客套話的關(guān)系,可是不知為何,他就是喘不過氣?;蛟S,隨便一個人的死亡他都會不由自主的惋惜,即使從未相識的人。他覺得,他們依舊帶著最最重要的根,是生命,是他最不舍得的、最以為重要的生命。
他開口,聲音在嗚咽里喘息:“安心,我沒有經(jīng)歷過生死別離,可是,我甘愿為生命付出生命。我那樣懦弱,但我也愿意用唯一的一絲勇氣拉住生命的流逝。安心,我還不喜歡你的內(nèi)在,我還不喜歡你的外在,因為還沒來得及,我還沒有了解過你,并一步一步的計算著可以為你付出的不斷增加著的一點一滴。可是,我知道你的生命,那是我最最尊敬的神明?!?/p>
“辛安……”安心湊近了些,惶然無措,他的喉間似乎不斷涌動著無形的鮮血,讓他仿佛在哽咽的哭泣中永遠的頌揚與祈求:
“生命,帶著那樣多的理所應(yīng)當。追求自由,是貫穿歷史的動力;追求平等,是永恒不變的真諦。我們追求幸福,卻不得不渴望扭曲與極端,互相責難與調(diào)侃,可我問,你為何不曾幸福?是什么,讓你沒能幸福?可我不敢問,因為我的話語那樣的自大,那樣的狂妄,讓我看著那茫然的靈魂,只剩下祈求的憐憫。我祈求他告訴我悲痛的心聲,他能否以憐憫充斥我無知的心靈?”
安心將手撫上他的臉,一切的思慮都拋諸腦后,她只是想這樣看著眼前的少年,并想,讓他看自己一眼,帶著憐憫,回應(yīng)自己忽然虔誠的心跳。
他轉(zhuǎn)過來,看向她。在對視的那一刻,她便醒悟了,從心臟下一次跳動的軌跡里,自己會不由自主地去勾勒他的形體,也是屬于她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