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村口那條渾濁的小溪，在恐懼和竊竊私語中，流淌了三年。
村尾那間遠離人煙的破舊小屋，成了姜家村一個諱莫如深的存在。三年來，關于“鬼娃”姜司的流言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如同溪邊的野草，在陰暗處瘋狂滋長。村民們刻意繞開那片區(qū)域，仿佛那里盤踞著無形的瘟疫。孩童們被嚴厲告誡不得靠近，偶爾有膽大的遠遠瞥見小屋，也會被那揮之不去的陰冷氣息嚇得落荒而逃。
小屋的主人，姜周氏，這三年來仿佛又蒼老了十歲。銀白的發(fā)絲幾乎全白，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如同刀刻斧鑿。但那雙渾濁的眼睛，卻依舊透著磐石般的堅韌。她佝僂的脊背，像一道沉默的山梁，將所有的風雨和惡意都擋在了小屋之外。
屋內陳設依舊簡陋，卻異常干凈。唯一的床上鋪著厚厚的干草和舊棉絮。此刻，三歲的姜司正安靜地坐在草墊上。他依舊瘦弱，皮膚是不見陽光的蒼白，小小的身體裹在漿洗得發(fā)白卻干凈的粗布衣里。那雙眼睛，依舊是死寂的灰白，空洞地“望”著前方，對光線、對聲音、對外界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反應。他不哭，不鬧，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瓷娃娃。
姜周氏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手里拿著一個粗糙的木碗，里面是熬得稀爛的米糊糊，混著搗碎的野菜。她舀起一小勺，小心翼翼地吹涼，然后送到姜司嘴邊，用枯瘦的手指輕輕觸碰他的臉頰。
“司兒，張嘴，吃飯了?！彼穆曇羯硢s異常輕柔，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耐心。
姜司灰白的眼珠似乎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又似乎沒有。他木然地張開小嘴，任由溫熱的糊糊滑入口中，機械地吞咽著。沒有咿呀學語，沒有孩童的好奇，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這沉默，是姜司三年來唯一穩(wěn)定的“常態(tài)”。而打破這“常態(tài)”的，只有那一次次如跗骨之蛆般纏繞而來的“災厄”。
姜周氏放下木碗，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她的目光落在墻角一個不起眼的舊瓦罐上，里面裝著幾株曬干的、散發(fā)著微弱苦味的草藥。這些是她翻山越嶺，在更偏僻的山坳里尋來的。三年來，她幾乎耗盡了年輕時從娘家學來的那點微末巫祝皮毛和草藥知識，不斷地嘗試各種方法：用特制的草藥水給姜司擦身，在他枕邊放置驅邪的艾草和桃枝，甚至在月圓之夜對著他的眉心念誦那些早已殘缺不全、連她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古老咒言。
效果微乎其微。姜司的身體依舊冰冷，那股源自骨髓的陰寒，如同盤踞在他體內的毒蛇，連帶著靠近他的人，都感覺如墜冰窖。更可怕的是，那“災厄”似乎只在他無意識的情緒波動時才會被引動。
一年前，村東頭李二狗家剛滿月的小兒子，在姜周氏抱著姜司路過他家院外時，毫無征兆地發(fā)起了高燒，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差點夭折。村里唯一的赤腳醫(yī)生束手無策，最終是姜周氏咬牙送去了半株珍藏多年的老山參吊命才救回來。從此，“鬼娃”克人的說法甚囂塵上。
半年前，姜周氏去溪邊洗衣，將姜司獨自留在屋前曬太陽（盡管他感覺不到）。隔壁張嬸家養(yǎng)了三年、最會下蛋的蘆花雞，不知怎的竟撲騰著飛過了矮籬笆，直直地沖向姜司！就在那雞喙即將啄到姜司蒼白的小臉時，它突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像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直挺挺地摔在地上，瞬間斃命！而姜司，只是茫然地“望”著前方，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每一次“災厄”發(fā)生，都像一把重錘砸在姜周氏的心上，也加深著村民的恐懼和姜大山的痛苦。
姜司灰白的眼珠，空洞地對著屋角。那里，一只不知從何處鉆進來的灰黑色大蜘蛛，正慢悠悠地在布滿灰塵的蛛網(wǎng)上爬行。
突然，姜司毫無征兆地、極其輕微地瑟縮了一下。沒有聲音，沒有表情，只是身體本能地蜷了蜷。
就在這一瞬間！
墻角那只爬行的蜘蛛，八條腿猛地一僵，像是被無形的閃電擊中！它抽搐著從蛛網(wǎng)上跌落，摔在布滿灰塵的地面，幾條腿蹬了幾下，便徹底不動了。同時，一股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寒意，如同漣漪般從小屋無聲地擴散出去。
小屋外，幾丈遠的一棵枯死大半的老槐樹上，一只正在枝頭梳理羽毛的烏鴉，突然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嚨，發(fā)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嘎——”，翅膀僵硬地撲騰了兩下，直直地從樹枝上栽落下來，“噗”地一聲砸在枯葉堆里，再無聲息。
正在屋后劈柴的姜周氏，動作猛地一頓。一股熟悉的、源自骨髓的冰冷悸動毫無征兆地襲來，讓她握著柴刀的手都微微一麻。她臉色驟變，丟下柴刀就沖進屋內。
“司兒！”她沖到姜司身邊，緊張地將他上下檢查，又警惕地掃視屋內。當她的目光落在墻角那只僵死的蜘蛛和門外隱約可見的烏鴉尸體輪廓時，心猛地沉了下去。又來了！這一次，甚至沒有外人靠近！
就在這時，小屋那扇破舊的木門被“哐當”一聲粗暴地推開！
姜大山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帶著一股濃重的酒氣和壓抑到極點的怒火。他顯然是剛從山里打獵回來，肩上還扛著一只半大的野山羊。腥膻的血氣和酒氣混合著屋外的寒氣涌進來。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母親焦急的臉上，然后猛地釘在墻角那只死蜘蛛上，最后，如同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剮向草墊上那個安靜得可怕的灰白身影。
“又…又是這樣！”姜大山的聲音嘶啞，帶著酒后的狂躁和壓抑了三年的痛苦，“娘！你看見了嗎？連屋里的蜘蛛都活不了！外面樹上的老鴰都摔死了！他…他就是個禍根！走到哪，死到哪！”
姜周氏猛地轉身，將姜司護在身后，像一只護崽的母獅，怒視著兒子：“大山！你胡說什么！那是意外！司兒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姜大山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往前踏了一步，沉重的腳步踩得地面悶響，濃烈的酒氣和野性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一種絕望的瘋狂，“他不知道？那他娘是怎么死的？王老栓家的牛是怎么死的？李二狗家的娃差點沒了又是為什么？！還有這三年…娘！你看看你！為了他，你都熬成什么樣了！”
他的目光掃過母親蒼老憔悴的臉，掃過墻角那堆驅邪的草藥，最后又落回姜司身上。那灰白空洞的眼睛，像兩枚冰冷的釘子，釘在他的心口，讓他痛不欲生。積壓了三年的喪妻之痛、恐懼、無力感和被村民指指點點的屈辱，在這一刻被酒精點燃，轟然爆發(fā)！
“都是他！就是這個怪物！是他克死了秀娘！是他害得我們姜家成了全村的笑柄！是他把你拖累成這樣！”姜大山猛地將肩上的野山羊摜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紅著眼睛，竟從腰間拔出了那把用來剝皮的鋒利獵刀！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芒，直指姜司！
“與其讓他活著害死更多人，不如…不如我現(xiàn)在就…”他的聲音因極致的情緒而顫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一步步逼近。
“姜大山！你敢！”姜周氏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瘦小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撲上去，死死抱住了兒子握刀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般嵌入姜大山的肌肉。
“他是你兒子！是你親骨肉！秀娘用命換來的！”姜周氏的聲音帶著泣血的悲憤，“你殺了他？你殺了秀娘唯一的念想！你還是不是人！”
母子倆在狹小的屋內角力，獵刀的寒光在兩人之間晃動，映照著兩張因痛苦和憤怒而扭曲的臉。酒氣、汗味、血腥氣混雜著那股無處不在的陰冷氣息，讓空氣粘稠得幾乎窒息。
草墊上，姜司依舊安靜地坐著?；野椎难壑槊Ｈ坏貙χご虻姆较颉Ｋ坪鯇ρ矍斑@兇險的一幕毫無所覺。然而，就在姜大山憤怒的目光再次鎖定他，那濃烈的殺意如同實質般刺來時——
啪嗒。
一滴粘稠、冰冷、色澤暗紅近黑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姜司灰白的右眼角滲出，緩緩滑過他蒼白的小臉。
那滴“血淚”，出現(xiàn)了！
與三年前那滴不同，這一次，它沒有滴落。它凝聚在姜司的眼角，像一顆凝固的、不祥的露珠。一股比三年前更加陰冷、更加凝練、帶著某種無形惡意的氣息，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正與母親角力的姜大山，動作猛地一僵！一股比之前強烈十倍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和思維！那不是簡單的冰冷，而是一種深入靈魂的、帶著死亡預兆的恐怖威壓！他手中的獵刀“當啷”一聲脫手落地。
姜周氏也感受到了那股驟然加劇的陰寒，她猛地回頭，看到姜司眼角那顆暗紅的“血淚”，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滴“淚”的可怕！三年前那滴，僅僅是無意識的外泄，就凍僵了姜大山，克死了壯牛！
“司兒！不！”姜周氏發(fā)出一聲驚恐的低呼，再顧不得兒子，松開手，不顧一切地撲向姜司。她伸出枯瘦顫抖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將掌心覆蓋在姜司的額頭和那雙灰白眼瞳上，口中急速念誦起那些破碎而古老的音節(jié)！
她掌心的皮膚下，仿佛有極其微弱的光暈在拼命流轉，試圖壓制那滴“血淚”散發(fā)出的恐怖氣息。
那顆暗紅的“血淚”，在姜周氏的掌心覆蓋下，極其緩慢地…開始蒸發(fā)。沒有化作水汽，而是化作一縷極其細微、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灰黑色氣流，無聲無息地融入小屋陰冷的空氣中。
姜大山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封的雕塑，臉上還凝固著憤怒與殺意，眼中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死死盯著母親掌下那露出的、半張蒼白小臉和那顆正在“消失”的暗紅淚滴。
小屋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姜周氏急促而壓抑的念誦聲，和她掌心下，姜司灰白眼瞳深處，那似乎比剛才更加幽邃了一分的、看不見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