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的死寂,是被姜周氏壓抑的咳嗽聲打破的。
“咳咳…咳…”她捂著嘴,枯瘦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覆蓋在姜司額頭和眼睛上的手早已無力地滑落,垂在身側(cè),微微痙攣。她的臉色不再是慘白,而是一種蠟黃中透著不祥的灰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呼吸急促而微弱。強行壓制那滴“血淚”的蒸發(fā),顯然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姜司依舊安靜地坐在草墊上,灰白的眼珠茫然對著前方。那顆暗紅的血淚已經(jīng)完全消失,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眼角殘留著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暗紅印記。他身體散發(fā)出的那股陰寒氣息似乎收斂了一些,但小屋內(nèi)的溫度依舊比外面低了好幾度。
姜大山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遺忘在冰窟里的石像。獵刀掉落在腳邊,反射著冰冷的光。他臉上的憤怒和殺意早已被一種更深沉、更純粹的恐懼所取代。他看著母親痛苦佝僂的背影,又看向那個安靜得詭異的兒子,三年前秀娘慘死時那種面對深淵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將他淹沒。這一次,還夾雜著一種對自己剛才舉動的后怕和……一絲無法言喻的、源自血脈的悸動。
恐懼最終壓倒了那絲悸動。
“嗬…嗬…”姜大山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喘,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姜司是什么擇人而噬的毒物。他不敢再看兒子,更不敢看母親灰敗的臉色,目光慌亂地掃過地上的死蜘蛛,掃過門外的烏鴉尸體,最后定格在自己掉落的獵刀上。
逃!
這個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他猛地彎腰,不是去撿刀,而是像躲避瘟疫般,一把抄起地上那只剛打來的半大山羊尸體,扛在肩上。沉重的羊尸壓得他一個踉蹌,但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再看屋里一眼,低著頭,像一頭受驚的野獸,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小屋那扇破敗的木門。
哐當!門板在他身后重重地撞在門框上,又無力地彈開一條縫隙,將屋外更深的寒意放了進來。
姜周氏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勉強平復下來。她用手背抹去嘴角一絲極淡的、帶著暗沉色澤的血沫,眼神疲憊到了極點,卻依舊強撐著直起身。她沒有去看兒子逃離的方向,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挪到門口,費力地將那扇破門重新關(guān)上,插上搖搖欲墜的門閂。
隔絕了屋外的光線和窺探,小屋陷入更深的昏暗。油燈的火苗微弱地跳動著,映照著姜周氏佝僂的身影和草墊上那個蒼白的孩子。
她走回姜司身邊,緩緩坐下,枯瘦的手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撫摸著姜司冰冷的小臉。這一次,她的指尖沒有覆蓋他的眼睛,只是停留在臉頰上,傳遞著微弱的體溫。
“司兒…不怕…奶奶在…”她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透支后的虛弱,“你爹…你爹他…只是心里苦…”她無法為兒子的行為辯解,只能將苦澀咽下。
姜司灰白的眼珠毫無反應,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fā)生。
接下來的日子,姜家村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村民們依舊繞著村尾的小屋走,流言蜚語在暗處發(fā)酵,但表面上,無人敢再靠近。姜大山?jīng)]有再出現(xiàn),仿佛從村子里消失了一般。只有村口溪邊偶爾能看到他清洗獵物留下的新鮮血跡,證明他還在山中狩獵,只是刻意避開了所有可能遇見母親和兒子的路徑。
姜周氏的身體肉眼可見地垮了下去。壓制“血淚”的反噬比想象中更嚴重。她時常感到胸口憋悶,眼前發(fā)黑,咳嗽也成了家常便飯,每一次都帶著揮之不去的血腥氣。采集草藥變得異常艱難,翻過一個小山坡就能讓她氣喘吁吁,歇上半天。
姜司依舊沉默,依舊冰冷。但他的“災厄”,并未因父親的逃離和奶奶的虛弱而停止。
這天午后,久違的冬日暖陽透過稀疏的云層灑下,給冰冷的山村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姜周氏強撐著精神,準備去溪邊清洗積攢的幾件衣物。姜司無人看管,她只能將他裹得嚴嚴實實,放在小屋門口一塊相對干凈、能曬到一點太陽的大石頭上。
“司兒乖,奶奶去去就回?!彼嗣镜念^,聲音虛弱。
姜司灰白的眼珠對著陽光的方向,毫無反應。陽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卻無法帶來絲毫紅潤,反而襯得他更像一尊冰冷的玉雕。
姜周氏挎著木盆,一步三喘地走向村口的小溪。溪水依舊渾濁,帶著刺骨的寒意。她蹲在一塊青石上,費力地捶打搓洗著衣物。冰冷的溪水凍得她骨節(jié)生疼,胸口憋悶的感覺又涌了上來,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瞥見對岸下游的溪邊,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
是姜大山。
他正蹲在一塊大石后,似乎在清洗著什么獵物,動作有些急躁。他刻意背對著村落的方向,整個人籠罩在一層陰郁沉默的陰影里。他似乎瘦了些,胡子拉碴,曾經(jīng)精悍的眼神變得渾濁而警惕,像一頭時刻防備著陷阱的孤狼。他清洗獵物的動作猛地停頓了一下,似乎感應到了什么,警惕地抬頭,目光如電般掃向?qū)Π丁?/p>
母子倆的目光,隔著渾濁冰冷的溪水,遙遙相撞。
姜大山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痛苦,有恐懼,有愧疚,還有一絲無法割舍的掙扎。當他的目光觸及母親那張灰敗憔悴、仿佛隨時會被風吹倒的臉時,痛苦和愧疚瞬間占據(jù)了上風。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猛地低下頭,加快了清洗的動作,仿佛想盡快逃離這令他窒息的對視。
姜周氏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她默默低下頭,繼續(xù)捶打手中的粗布衣服,渾濁的眼中泛起難以抑制的酸澀。溪水的冰冷,此刻都不及心頭的寒意。
就在這壓抑的沉默中,一種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變化悄然發(fā)生。
姜周氏捶打衣服的手突然頓住了。她發(fā)現(xiàn),腳下原本潺潺流淌的溪水,流速似乎……變慢了?不,不是變慢!她猛地低頭看去,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她腳下青石周圍,原本打著旋兒流動的溪水,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粘稠、滯澀!水面甚至開始凝結(jié)出一層薄薄的、幾乎透明的冰凌!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正順著溪水,無聲無息地向上游蔓延!
這股寒意…是司兒!
姜周氏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抬頭看向村尾小屋的方向!距離太遠,只能看到小屋模糊的輪廓和門口那塊石頭上的小小身影。
幾乎同時,下游對岸的姜大山也察覺到了異樣!他清洗獵物的手浸在溪水里,那股突如其來的、刺骨的冰寒讓他猛地打了個哆嗦!他驚愕地低頭,看到自己雙手周圍的溪水正在迅速結(jié)出細碎的冰花!一股毛骨悚然的熟悉感瞬間攫住了他!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抽回手,驚駭?shù)靥ь^,目光越過溪水,死死盯住村尾的方向!
“娘…!”姜大山發(fā)出一聲變了調(diào)的驚呼,恐懼瞬間壓倒了其他情緒。
姜周氏再也顧不上洗衣!她丟下手中的衣物和木盆,轉(zhuǎn)身就朝著村尾小屋的方向踉蹌跑去!每一步都牽扯著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但她不敢停!司兒!是司兒又出事了!
她拼盡全力奔跑,肺部像破風箱一樣拉扯。當她終于氣喘吁吁、幾近虛脫地沖到小屋附近時,眼前的景象讓她倒抽一口冷氣!
小屋門口那塊大石周圍,以姜司坐著的位置為中心,方圓數(shù)丈之內(nèi),所有的植物都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灰?。≡绢B強生長在石縫里的幾簇枯草,徹底變成了死寂的灰白色,一碰即碎。旁邊一棵低矮灌木的葉子,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水分,卷曲、枯萎、凋零!就連那塊大石頭的表面,都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而姜司,依舊安靜地坐在那里,灰白的眼珠茫然地“望”著遠方。他小小的身體,此刻仿佛成了一個無形的寒冰源頭,正無聲地、貪婪地汲取著周圍一切的生命力!
更讓姜周氏頭皮發(fā)麻的是,在姜司身后小屋那扇破舊的木門縫隙里,一只枯槁、干癟、顏色灰敗如同朽木的手,正緩緩地、無聲無息地探了出來!那只手的手指異常細長,指甲漆黑尖銳,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腐朽氣息,正朝著渾然不覺的姜司后背,一點點地抓去!
“司兒——!”姜周氏發(fā)出一聲凄厲到極致的尖叫,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