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剛過，蟬鳴就迫不及待地占領(lǐng)了村莊。小雨蹲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畫著假名。自從橫山先生來訪后，已經(jīng)過去三周了，她每天都在期待著什么。
"小雨！有你的信！"郵遞員王叔的破自行車吱呀作響地停在樹下，遞給她一個雪白的信封。
信封上的郵票印著富士山的圖案，右下角工整地寫著"橫山語言學(xué)院"的字樣。小雨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顫抖得幾乎撕壞了信封。
里面是兩張紙——一張是橫山先生用日文寫的信，另一張居然是中文翻譯！小雨先看向中文部分：
"親愛的小雨：
隨信附上東京國際語言學(xué)校的招生簡章。如果你能在明年三月前通過日語N5考試，就可以申請我校的獎學(xué)金項目..."
信紙從小雨手中滑落，被一陣風(fēng)吹到田埂上。她慌忙追過去，卻撞上了一個結(jié)實的身體——是父親。他彎腰撿起信紙，掃了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回家說。"父親把信塞回信封，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小雨小跑著跟上，注意到父親的后背比往常挺得更直。
晚飯時，爺爺破天荒地沒有抱怨。他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旱煙，眼睛不時瞟向小雨的書包——那封信就藏在最里層的夾袋里。堂弟小虎好奇地想翻她的書包，被奶奶一把拽了回去："別碰你姐的東西！"
深夜，小雨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筒照著那封日文原信。橫山先生的字跡優(yōu)雅流暢，像一幅幅微型的書法作品。有些漢字她不認(rèn)識，但能猜出大概意思。在信的結(jié)尾，橫山先生寫道：
"你父親的日語水平早已超過N1，但他始終不肯參加考試。希望你能幫他完成這個心愿。"
手電筒的光漸漸暗了下去。小雨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父親為什么不肯考級？是因為當(dāng)年的陰影，還是因為...她突然想到一個可能：父親是不是在等她一起？
第二天清晨，小雨在廚房門口堵住了正要出門的父親。她什么也沒說，只是舉起那本《日語能力考試N5模擬試題》，眼神堅定。
父親愣了一下，從工具箱里抽出一本破舊的《N1詞匯大全》："每天背二十個單詞。"
就這樣，父女倆的秘密特訓(xùn)開始了。每天天不亮，小雨就爬起來背單詞；放學(xué)后，她躲在竹林里做模擬題；晚上，父親會檢查她的作業(yè)，用紅筆圈出錯誤。爺爺?shù)臒煑U敲桌子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但他始終沒有戳破這個公開的秘密。
七月底，村里來了個意外的訪客——李老師的大學(xué)同學(xué)張教授，據(jù)說是來做方言調(diào)查的。但小雨一眼就看出，這位"張教授"看父親的眼神不一樣。
"建國，好久不見。"張教授推了推金絲眼鏡，聲音有些發(fā)抖，"我...我現(xiàn)在在東京大學(xué)教書。"
父親修拖拉機的手頓了一下，機油滴在鞋面上。小雨這才注意到，張教授無名指上的戒指和父親抽屜里那張照片上媽媽戴的一模一樣。
那天晚上，父親破天荒地喝了酒。他把自己關(guān)在工具棚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蛑裁础Ｐ∮昱吭诖芭_上，聽見里面?zhèn)鱽韷阂值泥ㄆ暋Ｋ肫饳M山先生信里的話，突然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工具棚的門大開著。父親不見了，工作臺上放著一個嶄新的木盒，里面整整齊齊地碼著全套日語考級教材，最上面是一張字條："去縣城買零件，三天后回。"
小雨翻開《N1聽力特訓(xùn)》，扉頁上有一行褪色的鋼筆字："給愛妻雅琴，愿你在東京一切安好。"日期是十五年前。
李老師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那是你媽媽的書。"她輕聲說，"當(dāng)年她考上公費留學(xué)，你爸拼命學(xué)日語想跟著去..."
"后來呢？"小雨的聲音發(fā)抖。
"后來有了你，你媽放棄了名額。再后來..."李老師沒說完，但小雨懂了。她緊緊抱住那本書，仿佛這樣就能穿越時空，擁抱那個素未謀面的母親。
三天后，父親回來了，帶著滿身機油味和一個大紙箱。箱子里是一臺二手筆記本電腦，雖然舊得掉漆，但鍵盤上的假名還清晰可見。
"五千塊。"父親簡短地說，"縣城網(wǎng)吧淘汰的。"
小雨知道，這相當(dāng)于父親修半年農(nóng)機的收入。她小心翼翼地按下開機鍵，屏幕亮起的瞬間，父親突然說："你媽媽...現(xiàn)在在東京教中文。"
這是父親第一次主動提起媽媽。小雨的眼淚砸在鍵盤上，濺起微小的水花。
"明年三月，"父親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重若千鈞，"我送你去考試。"
那天晚上，小雨在電腦上注冊了第一個郵箱賬號。收件人欄里，她鄭重地輸入了橫山語言學(xué)院的地址。郵件主題是："N5受験についての相談（關(guān)于N5考試的咨詢）"
發(fā)送鍵按下的瞬間，窗外突然電閃雷鳴。夏日的暴雨來得又急又快，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欞上。父親站在屋檐下抽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滅不定。
小雨悄悄走到他身邊，遞上一杯熱茶。父親沒有接，只是突然用日語說："頑張れ（加油）。"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約定，關(guān)于未來，關(guān)于遠方，關(guān)于那些未完成的夢想。雨幕中，父女倆的影子被閃電拉得很長，最終在遠處的稻田里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