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崩塌的轟鳴猶在顱腔內(nèi)震蕩,王磊猛地睜眼。
撲鼻而來的不是急救艙刺鼻的消毒水味,而是一股濃烈陳腐、混雜著灰塵的樟木氣息。眼前是雕花梁柱,蛛網(wǎng)在慘白月光下詭異地晃蕩。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腰間被一件硬物硌得生疼——是他穿越前執(zhí)行任務時,那根唯一沒被塌方巨石碾碎的戰(zhàn)術(shù)腰帶。
“新來的夯貨!挺尸呢?!”
破門聲撕裂寂靜,王磊條件反射般翻身滾下床榻,后背緊貼冰冷土墻,掌心已扣住半塊鋒利的碎瓷片。一個穿灰布短打、酒糟鼻在搖曳燭光下泛著油光的管事,拎著浸過油的皮鞭闖進來,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主人賞你口飯吃,是讓你裝死的?!后園夜巡輪值,漏了時辰,老子打斷你三條腿!”
皮鞭帶著惡風兜頭抽下!
特種兵刻進骨髓的本能讓王磊閃電般側(cè)身,鞭梢擦著耳際呼嘯而過。他本能地反手去抓鞭梢,指尖觸及粗糲麻布的瞬間,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卻猛地攫住了他——這具身體!十八歲少年的身體,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孱弱得讓他心驚。
“嗬!裝什么大瓣蒜!”管事驚怒交加,瞳孔驟縮。門外瞬間涌進三四個打著酒嗝的侍衛(wèi),污言穢語混著劣質(zhì)酒氣撲面而來:“上個月張老三就多看了眼歌姬,三根肋骨喂了野狗!你小子算哪根蔥?”
碎瓷片深深嵌入掌心,尖銳的刺痛像一盆冰水,澆醒了王磊的怒火。他緩緩松開手,目光死死釘在青磚縫隙里一只忙碌的螞蟻上,聲音低沉沙?。骸爸x管事教訓?!痹捯粑绰?,后背皮開肉綻的劇痛炸開!火辣辣的鞭痕瞬間滲出血珠,濃重的鐵銹味在喉間翻涌。這具身體的原主,恐怕連“規(guī)矩”二字都來不及喊出口,就被這吃人的地方磋磨至死。
寅時三刻,司徒府后園。
月洞門爬滿幽暗的紫藤,死寂中唯有蟲鳴。王磊攥著柄銹跡斑斑的橫刀,腰間胡亂纏裹的布條已被滲出的鮮血染透。他像一頭蟄伏的孤狼,銳利的目光掃過廊下三十六盞搖曳的“氣死風燈”,丈量著每一處陰影的角度——這府中最偏僻的角落,空氣中卻詭異地飄蕩著一縷若有若無、極其名貴的沉水香。
“月神在上……”
一聲極輕的嘆息,驚起檐下棲鳥。王磊瞬間隱入太湖石后,屏息凝神。清冷的月光穿透梧桐枝葉,在漢白玉石桌上投下支離破碎的銀斑。一個素紗襦裙的少女跪坐蒲團,烏發(fā)如瀑未綰,幾縷青絲垂落頸間,襯著那枚隨她動作輕輕作響的銀鈴??脊抨犘迯偷臇|漢女俑,其精美曾令專家贊嘆,卻不及眼前人萬一——貂蟬?不,此刻,她應是司徒王允新收的歌姬,任紅昌。
“義父…欲將我獻予董太師……”少女指尖撫過冰冷的青銅香爐,爐內(nèi)一點殘火明滅,映得她眼底水光瀲滟,“紅昌……不求富貴滔天,只求……”尾音被嗚咽的夜風揉碎,她忽地將臉埋入雙膝,肩頭微顫,發(fā)出近乎自嘲的輕笑:“癡人說夢……這亂世,何來方寸安穩(wěn)之地?”
“咔噠!”
瓦當松動的脆響!王磊下意識后退半步,腳下碎石滾動。
“誰?!”石凳翻倒的悶響中,少女已如受驚的蝶般旋身,素手本能地護在身前,寬大的廣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藕臂——其上幾道猙獰的青紫淤痕,在月光下觸目驚心!
四目猝然相對。
王磊的心跳,漏了一拍。并非因那傳說中足以“閉月”的絕色,而是那雙此刻緊盯著他的眼眸——清澈瞳孔深處翻涌的,是毫不掩飾的驚惶、戒備,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孤狠,像極了他在雨林深處遭遇過的、瀕死反擊的孤狼。
“你……”貂蟬的聲音帶著細微的顫音,目光掃過他手中的刀,卻沒有立刻呼救。王磊這才驚覺自己握刀的手竟也在微微顫抖——不是恐懼,是憤怒!方才巡邏時,那幾個猥瑣小廝的議論如同毒蛇般鉆回腦海:“…新來的雛兒不懂規(guī)矩,那歌姬每晚都在這兒等相好…聽說被司徒大人撞破,生生打斷了手腕……”
“小人唐突。”他立刻垂眸,以一種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利落姿態(tài),以刀柄叩地,行了個簡潔的軍禮。
這個奇異的動作讓貂蟬明顯一怔,戒備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她忽然輕輕彎起唇角,目光落回石桌,指尖拈起一塊小巧的桂花糕,掰下大半,竟隔著幾步遞了過來:“吃么?張嬤偷偷塞的?!?/p>
溫熱的糕點帶著甜香觸到指尖,王磊下意識咬了一口。齁甜的麥芽糖漿瞬間黏住了牙關(guān),他忍不住皺眉。卻聽見對面?zhèn)鱽硪宦晿O輕的“噗嗤”,少女眼中漾開一絲真實的笑意,聲音也輕快了些:“呆子,蘸點鹽才好下咽?!痹鹿馇≡诖藭r被流云遮蔽,她臉上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聲音倏地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疲憊:“前日…你被鞭笞時,攥著半塊碎瓷,還在數(shù)著更漏……他們都說你癡傻,我瞧著…倒不像。”
“汪!汪汪汪——!”
凄厲的犬吠驟然撕裂夜的寧靜!西北角傳來瓷器轟然碎裂的巨響,夾雜著醉醺醺的狂笑和污言穢語:“小娼婦!躲這兒裝什么清高玉女!爺今晚偏要嘗嘗鮮……”
殺意!
王磊的身體先于意識動了!特種兵潛行的步法讓他如同鬼魅般掠過回廊,銹蝕的橫刀連鞘揮出,帶著沉悶的風聲,精準無比地狠狠撞在當先一人腿彎的麻筋上!
“嗷——!” 慘叫聲中,三條黑影如同滾地葫蘆般撲倒在地。為首那個捂著腿,酒意被劇痛驅(qū)散,抬頭看清是王磊,眼中爆出難以置信的怨毒:“是你?!反了天了!敢還手?!”他咆哮著抽出腰間環(huán)首刀,寒光剛閃,手腕已被一只鐵鉗般的手死死扣??!
“咔嚓!”
令人牙酸的反關(guān)節(jié)錯骨脆響,在死寂的后園里格外清晰!管事殺豬般的嚎叫戛然而止,只剩下嗬嗬的抽氣聲。
王磊一腳踩住他后背,冰冷的刀尖抵住其后頸凹陷,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府寒冰:“司徒府的規(guī)矩,以下犯上,驚擾貴人……該當何罪?” 這話,正是白日里聽那主簿厲聲教訓雜役的原話,此刻從他口中吐出,裹挾著尸山血海里淬煉出的森然殺氣,直透骨髓!
燈籠火把驟然亮起,將后園照得如同白晝!
王允的心腹管家?guī)е箨犠o院如狼似虎地沖進來,待看清場中情形——渾身染血、持刀而立的瘦弱少年,以及被他踩在腳下、面如死灰的劉管事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貂蟬(任紅昌)忽然向前一步,輕盈地擋在王磊染血的半邊身影前,廣袖似無意般拂過他血跡斑駁的衣襟,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劉管事醉酒失德,意圖不軌。幸得這位……”她微微側(cè)首,月光照亮她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也照亮了她衣襟上那對振翅欲飛的蟬形暗繡,“……王郎,護我周全?!?/p>
管家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針,在王磊和貂蟬之間反復逡巡,最終死死釘在貂蟬裸露手腕上那未消的淤青。他臉上肌肉抽動幾下,終究躬身拱手,語氣聽不出情緒:“驚擾小娘,老奴萬死。此事,定當詳稟司徒大人裁奪?!?離去前,他那最后深深的一瞥,讓王磊瞬間想起潛伏在邊境線陰影里的暗樁——審視、猜忌,更帶著一種冰冷的、評估獵物價值的試探。
寅時五更,柴房。
王磊摸出半塊模糊的銅鏡。鏡中映出一張屬于少年的清瘦臉龐,左頰新鮮的血痂在昏暗光線下猙獰刺目。他解開那條格格不入的戰(zhàn)術(shù)腰帶,手指摩挲著堅韌的尼龍材質(zhì),忽然觸到夾層里一個堅硬的凸起!
他的心猛地一跳!
小心翼翼地取出——赫然是祖父那支視為傳家寶的勃朗寧 M1900 袖珍手槍!冰冷的金屬槍身在破窗漏下的月光中泛著幽藍的啞光,七顆黃澄澄的子彈排列整齊。穿越時那毀天滅地的塌方?jīng)]能碾碎它,此刻,槍柄上那朵歷經(jīng)歲月、略顯模糊的牡丹雕花,沉沉地硌著他的掌心,像一道來自異世的冰冷烙印,更像一個沉重宿命的殘酷隱喻。
“王郎?”
窗欞被極輕地叩響,貂蟬的聲音裹挾著夜露的微涼傳來。她抱著半匹素雅的蜀錦推門而入,目光掃過王磊還未來得及完全藏起的槍身,瞳孔驟然收縮!但她沒有尖叫,甚至連呼吸都未曾紊亂半分。
王磊迅速將勃朗寧塞進身后稻草堆。
“方才義父遣人傳話,”她走近幾步,聲音壓得極低,目光卻落在他腰間的戰(zhàn)術(shù)腰帶上,帶著一絲探究的好奇,“擢升你為…我的貼身侍衛(wèi)?!彼D了頓,指尖仿佛不經(jīng)意地劃過腰帶那奇異的搭扣,“這帶子…倒像我幼時在邊關(guān)見過的,那些西域胡商護身的皮甲樣式?!?/p>
不等他回答,她已退后半步,頸間銀鈴發(fā)出清越的脆響:“明日戌時,后園老槐樹下?!鞭D(zhuǎn)身離去時,一片小小的桂花無聲飄落,恰好粘在他衣襟未干的血跡上。月光流瀉,隱約照亮了那片花瓣下,她衣襟上那對精致的蟬翼暗紋。
王磊握緊了草堆里的勃朗寧,冰冷的金屬觸感也無法平息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護院們壓低的議論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回響:
“董太師的車駕…三日后抵長安……”
“點名要司徒府最好的歌姬獻舞……”
貂蟬腕間的淤傷、管事惡毒的偷襲、王允突如其來的“恩典”……這亂世精心編織的致命漩渦,終于對著他,對著她,露出了猙獰嗜血的獠牙。
窗外,更夫蒼涼的梆子聲穿透沉沉夜色: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他摸出懷里那半塊沾了血的桂花糕,碎屑簌簌落在戰(zhàn)術(shù)腰帶上。特種兵的大腦瞬間進入超頻狀態(tài):撤離路線推演,可用武器評估(銹刀、手槍、七發(fā)子彈),董卓護衛(wèi)力量預估,司徒府地形復現(xiàn)……無數(shù)冰冷的數(shù)據(jù)流閃過,最終,卻定格在貂蟬臨別時回望他的那一眼——
那里面,沒有獲救的感激,沒有對強者的依附。
只有一種孤注一擲、將全部身家性命押上的、近乎悲壯的信任。
“莫做英雄……”
她離去前那句輕如耳語的呢喃,此刻在死寂的柴房里異常清晰:
“……做我的郎君,可好?”
王磊閉上眼。
黑暗中,十八歲少年孱弱軀體里那顆驚恐的心臟,與三十歲特種兵靈魂中那根淬火鋼般的神經(jīng),在這東漢末年冰冷如鐵的月光下,終于——
怦然,同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