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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紅樓賈家逆子 一個個的紅豆子 102369 字 2025-07-13 20:5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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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良京城,時維德正五年深秋。十月朔風,已帶肅殺之意,自漠北長驅(qū)直入,掠過巍巍宮墻,搖撼著太和殿檐角鐵馬,錚錚然,如金戈相擊,在這卯初將盡、辰光微露的靜謐里,顯得格外刺耳驚心。

今日原非大朝之期,昨日夜間,那第三道裹著八百里加急猩紅火漆印的告急文書,便如垂死掙扎的鷹隼,帶著邊塞烽煙與血腥氣,重重摔落在通政司冰冷的青石階前。內(nèi)監(jiān)總管戴權(quán),平日里何等持重端方,此刻竟也失了從容,雙手捧著那仿佛有千鈞重的文書,腳下生風,直趨乾清宮暖閣。值夜宮女捧著銅盆巾帕侍立廊下,只聽得閣內(nèi)“啪”一聲脆響,想是茶盞落地,緊接著便是皇帝壓抑著雷霆的低吼:“宣!即刻召見閣臣、六部九卿,太和殿議事!”

寅時三刻,太和殿內(nèi)已是冠蓋云集。王公重臣、緋袍大員,按班肅立,鴉雀無聲。殿外天色依舊沉郁,殿內(nèi)數(shù)百支兒臂粗的蟠龍燭高燒,將盤龍金柱、藻井彩繪映照得一片輝煌,煌煌天威,卻也驅(qū)不散彌漫在每一寸空氣里的凝重。德正皇帝高踞于髹金雕龍寶座之上,明黃龍袍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沉重而冰冷的光澤。他面容清癯,雙眉緊鎖,目光沉沉掃過殿下俯首的群臣,最終落在那份攤開在御案上的、墨跡似乎已被風干血淚浸透的告急文書上。殿中唯有燭芯偶爾爆裂的畢剝之聲,以及眾人極力屏住卻依舊可聞的細微呼吸,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濃得化不開的黑云。

“諸卿!”德正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震得殿中燭火似乎都微微一晃,“大同!大同府!第三封告急文書,天不亮就遞到了朕的案頭!”他拿起那份文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郭登此人,朕深知之!老成謀國,持重如磐石,平生最惡虛言浮夸!若非情勢已至傾覆邊緣,萬民懸于累卵,他豈會接二連三,以這等八百里加急叩闕告警?”他猛地將文書往案上一拍,那聲響在寂靜的大殿里格外驚心,“三告!三告!這分明是在告訴朕,大同城,已到了千鈞一發(fā)、呼吸存亡之秋!”

皇帝的目光銳利如刀,越過丹陛,直直刺向站在武官班列前方的兵部尚書宋廉:“宋卿家!”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質(zhì)問,“援軍!朕的援軍何在?!”

兵部尚書宋廉,年近六旬,一部花白長須修剪得甚為齊整,此刻卻微微顫抖。他聞聲出班,疾趨數(shù)步至御階之下,撩袍跪倒,動作間已帶了幾分倉皇:“臣宋廉叩見陛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自鎮(zhèn)定,聲音卻掩不住一絲緊繃,“啟奏陛下,一等伯、奮威將軍牛繼宗,奉旨統(tǒng)領(lǐng)京營精銳五萬,已于十日前星夜馳援大同!軍情如火,片刻不敢耽擱!”

他略一停頓,額角已有細密汗珠滲出:“只是……大軍行至宣化府地界,遭遇小股科爾沁部落精騎襲擾。彼等仗著馬快弓勁,熟悉地形,行蹤飄忽,專事斷我糧道,襲擾后隊,大軍為保輜重萬全,不得不屢次結(jié)陣應(yīng)敵,行程……行程確是被大大延誤了數(shù)日。”他偷眼覷了下皇帝越來越沉的臉色,語速加快,“然依其行軍腳程推算,此刻……此刻無論如何,牛將軍麾下大軍,應(yīng)已抵達大同城下!定襄伯郭總兵處,必可得強援!”

“延誤數(shù)日?”德正皇帝嘴角扯出一絲極冷的笑意,那笑意非但未達眼底,反更添霜寒,“哼!康同年間,瓦剌也先犯邊,大同危殆,榮國公賈代善臨危受命,率軍馳援!”他目光投向殿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宮闕,看到了數(shù)十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奔襲,“朕猶在潛邸,便聞其事!自京城至大同,關(guān)山險阻,千余里路,賈代善四晝夜!僅僅四晝夜!人馬銜枚疾走,踏碎星月,生生將瓦剌大軍堵在了大同城下!何等氣魄!何等兵鋒!”

皇帝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失望與怒火,回蕩在空曠的金殿:“如今呢?十天!十天過去了,朕的京營健兒,竟還在路上被幾股跳梁小丑絆住了手腳!連個確切的抵達消息都無!這京營……”他目光如電,掃過殿中幾位勛貴武將的面孔,一字一頓,重若千鈞,“究竟已懈怠、墮落到了何等地步?!”

“陛下息怒!”

“臣等惶恐!”

“京營定不負陛下厚望……”

階下群臣,無論文武,盡皆悚然變色,紛紛躬身垂首,口中諾諾連聲。一時間,殿內(nèi)只聞一片壓抑的請罪惶恐之聲,如秋風掃過枯葉,更襯得那龍椅之上的威壓沉重如岳。幾位世襲的勛貴,如理國公柳彪、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烈將軍陳瑞文等,更是面紅耳赤,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恨不得將頭埋進那金磚縫里去。文官班列中,亦有低低的嘆息與議論,卻無人敢在此刻捋皇帝的虎須。

就在這殿內(nèi)氣氛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德正皇帝胸中那股郁怒之火灼灼燃燒,欲待再斥之時——

“報——?。?!”

一聲凄厲悠長、穿云裂石般的嘶吼,自遙遠的天街之外,如同瀕死野獸的嚎叫,裹挾著不顧一切的瘋狂與狂喜,撕裂了重重宮禁的森嚴寂靜,由遠及近,直撲太和殿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而來!這聲音來得如此突兀,如此驚心動魄,殿內(nèi)所有人,包括寶座上的皇帝,心頭俱是猛地一悸!

“報——?。。〈笸税倮锛蛹碧翀蟆蠼?!大捷啊——!??!”

那報捷的驛卒顯然已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卻帶著一股焚盡生命的狂熱。他不知撞開了多少道宮門守衛(wèi),一路狂奔至太和殿丹墀之下,風塵仆仆。他沖到殿門前,再也支撐不住,一個踉蹌?chuàng)涞乖诘?,懷中緊緊抱著一只沾滿泥濘的赤銅圓筒,兀自高高舉起,嘶聲力竭地吼出最后一句:“大同……大捷!瓦剌聯(lián)軍……潰??!賊酋阿剌不花……并其子博爾赤……授首!授首了——?。?!”

吼聲未落,人已徹底脫力。

“嘩——!”

整個太和殿,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方才那死水般的沉寂、山雨欲來的壓抑,被這驚天動地的捷報徹底擊碎!群臣無不駭然變色,面面相覷,眼中皆是難以置信的狂喜與茫然。方才還是岌岌可危、旦夕可破的絕境,怎地轉(zhuǎn)眼間便成了陣斬敵酋的潑天大捷?這逆轉(zhuǎn)來得太過突兀,太過猛烈,以至于許多人一時竟反應(yīng)不及,只覺耳中嗡嗡作響,疑在夢中。

“快!快呈上來!”德正皇帝霍然從龍椅上站起,素來沉穩(wěn)的面容上亦是難掩激動,連聲催促。他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方才郁積的怒火瞬間被這巨大的驚喜沖擊得無影無蹤。

當值的大漢將軍早已飛步上前,從那昏厥驛卒僵硬的手中取下銅筒,驗過火漆封印完好,疾趨御前,單膝跪地,高高捧起。戴權(quán)親自接過,小心翼翼旋開筒蓋,取出里面一卷同樣染著暗紅血漬的素白絲絹塘報,雙手奉于御前。

德正皇帝幾乎是劈手奪過,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他迫不及待地展開絲絹,目光如電,急急掃過上面密密麻麻、力透紙背的墨字。殿內(nèi)落針可聞,數(shù)百道目光緊緊追隨著皇帝臉上的神情。只見皇帝初時眉頭緊鎖,繼而雙眉軒動,緊接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掠過眼底,隨即被巨大的狂喜所取代,那喜色如初升的朝陽,迅速照亮了他整張臉龐,連那清癯的輪廓都仿佛瞬間柔和舒展。

“好!好!好!”德正皇帝一連道了三個“好”字,聲震殿宇,暢快之意溢于言表。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精光四射,將手中塘報遞向階下,“宋卿家!念!大聲念與諸卿聽!讓大家都聽聽,我大良將士,是如何于萬死之中,挽狂瀾于既倒,立下這不世奇功的!”

“臣領(lǐng)旨!”兵部尚書宋廉此刻亦是心潮澎湃,方才的惶恐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身為兵部首腦的與有榮焉。他疾步上前,恭敬地接過那猶帶皇帝掌心溫度的絲絹塘報,清了清嗓子,那蒼老的聲音因激動而格外洪亮,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回蕩在太和殿的每一個角落:

“臣,大同總兵官、定襄伯郭登,誠惶誠恐,頓首百拜,謹奏圣天子陛下御前:德正五年九月,瓦剌太師阿剌不花糾合察哈爾等部,號稱控弦二十萬,大舉入寇,圍我大同,勢甚猖獗,邊城危若累卵。幸賴陛下威德庇佑,將士用命,浴血死守。然賊勢浩大,援兵未至,臣憂心如焚,三發(fā)告急,實非得已……”

念至此,宋廉聲音微哽,殿中群臣亦隨之屏息,仿佛又回到了那黑云壓城的絕望時刻。

“……天佑大良,陛下洪福!當此危殆之際,臣之麾下,大同左衛(wèi)指揮使賈琰,忠勇天授,智略非凡!彼早于九月之初,即洞察賊寇后方空虛之機,毅然率本部精騎八千,效古之冠軍侯故事,孤軍深入漠北,潛行千里,直搗黃龍!其行蹤飄忽,如神龍隱現(xiàn),賊酋阿剌不花竟茫然不覺!”

宋廉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金戈鐵馬的鏗鏘殺伐之氣:

“至十月初五夜,朔風怒號,星月無光。賈琰覷準賊酋阿剌不花大營防御懈怠之天賜良機,率八千虎賁,人銜枚,馬摘鈴,如神兵天降,突襲瓦剌中軍大營于白登山北麓!賊眾猝不及防,倉皇應(yīng)戰(zhàn)。我大良健兒,奮勇爭先,以一當十!賈琰身先士卒,親冒矢石,手刃賊將數(shù)十!是役,焚毀瓦剌糧草輜重、營帳器械無數(shù),火光燭天,百里可見!陣斬賊虜首級萬余,潰敵數(shù)萬!賊酋阿剌不花之子、號稱‘草原之鷹’的博爾赤,逞兇頑抗,被賈琰斬落馬下,梟其首級!”

“嘶——!”殿內(nèi)響起一片整齊的倒吸冷氣之聲。陣斬敵酋之子!這已是大功!

然而,宋廉的聲音更加激昂,帶著一種近乎顫抖的亢奮:

“阿剌不花老賊,見其子授首,營盤盡毀,肝膽俱裂,僅率數(shù)百親衛(wèi)狼奔豕突,遁逃至圍困我天成堡之察哈爾部大營,妄圖借其殘兵負隅頑抗!賈琰不顧士卒鏖戰(zhàn)一夜之疲,馬不停蹄,揮師銜尾急追!辰時初刻,兵鋒直抵察哈爾大營!賊眾尚在驚魂未定,營壘未固。賈琰率眾,一鼓作氣,如雷霆霹靂,破其寨柵,直貫中軍!”

宋廉的聲音在此刻達到頂點,如同洪鐘大呂:

“老賊阿剌不花,困獸猶斗,親執(zhí)彎刀率眾反撲!兩軍混戰(zhàn),殺聲震野!賈琰臨危不懼,覷準賊酋旗纛,匹馬單刀,直沖其麾蓋之下!奮起神威,將賊酋阿剌不花連人帶甲,斬為兩段!梟其首,懸于旗桿之上!察哈爾部眾目睹此景,魂飛魄散,頃刻潰散!自此,圍困大同之瓦剌聯(lián)軍,土崩瓦解,狼狽遠遁!我大同之圍立解,危城轉(zhuǎn)安,百姓得慶重生!”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念道:

“賈琰乘此大勝之威,更率得勝之師,馬不停蹄,長驅(qū)直入,深入漠北草原腹地,兵鋒直指瓦剌王庭和林!其志在犁庭掃穴,永絕北患!眼下具體斬獲首級、繳獲輜重、俘獲人畜等項,尚在清點之中,倉促間難以盡數(shù)。然捷報既至,不敢稍延,特遣信使飛馳入京,星夜叩闕上聞,以慰圣心,以安黎庶!臣郭登,再拜頓首,謹奏!”

當宋廉最后一個字落下,余音仿佛還在金碧輝煌的殿宇梁柱間繚繞不絕。整個太和殿陷入了短暫的、極致的寂靜。那寂靜中醞釀著一種近乎爆炸般的狂喜。隨即——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佑大良!陛下洪福齊天!”

“此乃不世之奇功!社稷之洪福啊!”

“郭總兵運籌帷幄!賈指揮使真乃神將下凡!”

山呼萬歲之聲、歌功頌德之語、驚喜交加的議論,如同開閘的洪流,轟然爆發(fā),席卷了整個大殿!方才的陰霾與惶恐被這驚天動地的勝利徹底驅(qū)散,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與對煌煌天威的無上崇敬。文臣們激動得長揖及地,武將們興奮得滿面紅光,勛貴們更是喜形于色,仿佛那斬將奪旗之功也有自家一份。殿內(nèi)燭火似乎都被這熾熱的氣氛點燃,跳動得更加歡快明亮。

德正皇帝立于丹陛之上,感受著腳下金磚傳來的、因群臣跪拜山呼而產(chǎn)生的細微震動,胸中亦是豪情激蕩,郁氣盡舒。他開懷大笑,聲震屋瓦:“哈哈哈!好!好一個賈琰!好一個孤軍深入!好一個陣斬雙酋!好一個直搗王庭!壯哉!快哉!”笑聲在殿內(nèi)回蕩,充滿了揚眉吐氣的酣暢淋漓。

笑聲漸歇,皇帝目光灼灼,掃視群臣,朗聲問道:“宋卿家,此大同左衛(wèi)指揮使賈琰,究竟是何等人物?朕觀其名,似有幾分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如此勇冠三軍、智勇兼?zhèn)涞尿攲?,立下如此擎天保駕之功,朝廷豈能不厚加封賞?”他目光轉(zhuǎn)向文臣班列最前端,“李卿家,你為首輔,此事當如何議功行賞?速速道來!”

首輔李夢陽,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一派儒雅氣象。他聞言,不慌不忙地出班,躬身奏道:“老臣為陛下賀,為社稷賀!此捷報如甘霖,解我大良北疆之倒懸,實乃陛下威德感召,將士效死之功!”他話鋒一轉(zhuǎn),神色變得更為持重,“然則,陛下明鑒。郭總兵塘報中亦已言明,此役雖獲全勝,然具體斬獲幾何、各部軍功如何、繳獲輜重人畜數(shù)目,尚在清點核驗之中。且賈指揮使已率軍深入漠北,此刻身在何方,戰(zhàn)況如何,亦未可知。軍國大事,賞功罰過,首重一個‘明’字,務(wù)求公允,方能服眾,勵三軍將士之心。若僅憑此捷報便倉促定賞,一則恐有疏漏不公,二則易啟僥幸冒功之弊。依老臣愚見,不若待郭總兵詳細戰(zhàn)功簿冊并賈指揮使凱旋捷音至日,由兵部、吏部、五軍都督府會同詳核,條分縷析,再議定應(yīng)得封賞,上呈陛下圣裁。如此,方是穩(wěn)妥之道?!?/p>

德正皇帝聽罷,臉上暢快的笑容微斂,沉吟片刻,緩緩頷首:“李卿老成謀國,思慮周詳,言之有理。軍功確需核實明白,方能彰顯朝廷法度?!彼麖?fù)又想起賈琰之名,心中那點疑惑與熟悉感揮之不去,遂追問道:“只是這賈琰……朕總覺得此名似曾相識,卻又一時記不真切。莫非……與那榮寧二府,有甚瓜葛牽連不成?”皇帝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皇帝此問一出,殿中那些原本沉浸在狂喜中的勛貴們,如理國公柳彪、繕國公之孫石光珠等人,臉色皆是一變,彼此交換著復(fù)雜莫名的眼神。榮寧二府,尤其是寧國府賈珍一脈近年來的行事,早已引得勛貴圈內(nèi)議論紛紛,圣眷亦是肉眼可見地淡薄下去。此刻驟然聽聞立下如此潑天大功的悍將竟可能與賈家有關(guān),怎能不讓他們心頭巨震?

兵部尚書宋廉心中暗嘆一聲“來了”,他身為兵部堂官,掌管天下武職升遷調(diào)補,對賈琰的根底自然比旁人清楚得多。他再次出班,深深一躬,聲音平穩(wěn)卻字字清晰,開始揭開一段塵封的往事:

“陛下圣明燭照,明察秋毫。此賈琰,確與榮國府有莫大淵源?!彼⑽⑻ь^,目光似在追憶,“其祖父,正是康同年間曾率軍四晝夜馳援大同、立下赫赫戰(zhàn)功,蒙先帝恩封榮國公的……賈代善公!”

“哦?竟是代善公之后?”德正皇帝眼中精光一閃,興趣更濃。

“然也?!彼瘟^續(xù)道,語氣帶著一絲世事滄桑的感慨,“賈琰之父,名賈敩(xiào),乃代善公庶出之子,非嫡脈所出。當年代善公馳援大同,凱旋回京之際,不知何故,竟將此子賈敩留在了大同軍中,并立下嚴令,命其永世不得再踏足京城一步。此令之由,代善公諱莫如深,外人亦無從知曉,遂成一段公案疑云。”

他頓了頓,仿佛在梳理那段不甚光彩卻充滿邊塞風塵的往事:“這賈敩,稟承了代善公的悍勇,在戰(zhàn)場上確是一員難得的猛將,沖鋒陷陣,悍不畏死,大同歷任總兵對其勇武皆是倚重。然則……”宋廉話鋒一轉(zhuǎn),語氣中帶上了幾分無奈與惋惜,“此人性情卻與代善公大相徑庭。其人生性放浪不羈,尤好酒色,每每戰(zhàn)事稍歇,便流連于勾欄瓦舍、酒肆賭坊之間,縱情揮霍,屢教不改。邊鎮(zhèn)文武同僚,對其是又愛其勇,又恨其不爭,真真是束手無策,莫可奈何。”

殿中響起一陣低低的、混雜著恍然與鄙夷的議論聲。原來是將門虎子,卻是個不堪造就的浪蕩子。

“如此過了十余年,”宋廉聲音低沉下去,“六年前,瓦剌一部犯邊,賈敩率部迎敵。此役甚是慘烈,賈敩雖奮勇殺敵,身被十余創(chuàng),最終重傷不治,歿于軍中,時年不過三十許。遺下一子,便是這賈琰,彼時年僅十齡,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p>

“孤兒?”德正皇帝眉頭微蹙。

“正是?!彼瘟c頭,“這賈琰自小失怙,無人管束,寄養(yǎng)于大同軍中,沾染了邊塞的粗糲與野性。更因其父賈敩之‘聲名’,同僚對其多是敬而遠之,或暗含譏誚。此子……此子……”宋廉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詞,方道,“其紈绔跋扈之性,竟比其父賈敩更甚十倍!自懂事起,便成了大同府一霸。仗著家傳武藝,更兼天生一股蠻力,橫行街市,欺壓良善,毆傷商賈,強索財物,甚至與邊軍將領(lǐng)子弟斗毆爭勝,動輒見血。府衙的板子,營中的軍棍,于他不過家常便飯。大同府上下,從知府、同知到衛(wèi)所指揮、千戶,提起這賈琰,無不頭疼萬分,視若瘟神,卻又因其祖父余蔭及邊鎮(zhèn)軍戶身份,難以將其徹底逐出?!?/p>

殿內(nèi)群臣聽得面面相覷,難以想象這樣一個市井潑皮般的少年,竟能立下陣斬瓦剌可汗父子的不世奇功。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三年前。”宋廉話鋒再轉(zhuǎn),“定襄伯郭登,奉旨調(diào)任大同總兵。郭伯爺素以知兵善任、治軍嚴明著稱,尤擅調(diào)教桀驁之才。不知何故,郭伯爺甫一到任,便對這聲名狼藉的賈琰青睞有加?!彼瘟壑幸擦髀冻鲆唤z敬佩,“郭伯爺非但不避其惡名,反而將其收在身邊,親自教導(dǎo)。曉之以大義,授之以韜略,束之以軍法,待之如子侄。說來也奇,這賈琰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對郭伯爺敬若神明,心悅誠服。自入郭伯爺門下,竟真的收了心性,洗心革面,專心習(xí)文演武,日夜不輟。其天賦之高,進境之速,令郭伯爺亦時常驚嘆。”

“十四歲那年,”宋廉的聲音陡然帶上金鐵之音,殿內(nèi)氣氛也為之一緊,“察哈爾部一支精銳騎兵八百余騎,突襲我邊境堡寨,燒殺擄掠。賈琰聞訊,不待主將號令,竟只率麾下親兵一百騎,悍然出關(guān)追擊!此等行徑,無異以卵擊石,當時人人皆以為其少年意氣,必死無疑!”

“誰料!”宋廉猛地提高聲調(diào),充滿不可思議,“賈琰率此百騎,于草原深處追上敵軍。他臨陣指揮若定,利用地形,分割穿插,竟將八百察哈爾精騎殺得大敗潰逃!此役,百騎破八百,斬首三百余級,自身傷亡不過十數(shù)人!此等戰(zhàn)果,已足震驚邊關(guān)!”

“然而,”宋廉的語氣瞬間變得沉重而冰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寒意,“就在敵軍潰散,殘部百余人下馬跪地乞降之時,賈琰竟……竟下令,將這一百余名已棄械投降的俘虜,盡數(shù)斬首!更令人發(fā)指的是,他命人將這一百余顆首級,連同之前陣斬的三百余級,在關(guān)外一處高坡之上,層層疊壘,筑成一座駭人聽聞的‘京觀’!以彰其‘武功’,以儆效尤!”

“嘶——!”殿內(nèi)再次響起一片整齊的倒吸冷氣之聲,比方才聽聞陣斬博爾赤時更加驚駭!殺俘!筑京觀!這已不是悍勇,而是赤裸裸的殘暴!有違天和!

宋廉的聲音帶著一絲痛心:“消息傳回大同,郭伯爺震怒非常!他素以仁德治軍,愛惜士卒,更視大明為禮儀之邦,豈容此等酷烈殘暴之行玷污軍威?當即下令,將立下大功卻犯下大罪的賈琰,當眾重責二十脊杖!直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然則,”他話鋒一轉(zhuǎn),又顯露出郭登的知人善任與邊鎮(zhèn)用人的無奈,“郭伯爺亦深知此子勇略實乃邊關(guān)砥柱,功過須分明。杖責之后,仍以其破敵大功,擢升其為正千戶,統(tǒng)領(lǐng)一部精兵。”

“自此以后,”宋廉的聲音變得復(fù)雜難明,“賈琰每戰(zhàn)必身先士卒,每戰(zhàn)必克敵制勝,驍勇之名冠絕三邊。然則……”他重重一嘆,“其殺性之重,亦隨之與日俱增!凡戰(zhàn)陣之上,無論敵寇是否棄械,凡落其手,絕無活口!更令人聞之色變者,是其每率軍主動出擊草原,掃蕩瓦剌、察哈爾等部族營地時,所過之處,無論部落大小,不分男女老幼,盡皆屠戮一空!雞犬不留!其手段之酷烈,行徑之兇殘,已令其名在漠北草原之上,可止小兒夜啼!邊民私謂其為‘血手人屠’,胡虜則畏之如‘白災(zāi)’(草原上最致命的暴風雪)。直至此番大同之戰(zhàn)前,賈琰已積功升至正五品大同左衛(wèi)指揮使,掌一衛(wèi)兵馬,實乃郭伯爺麾下頭號悍將、鋒銳之矛!”

宋廉這一番沉痛而詳盡的敘述,如同在沸騰的油鍋中投入了一塊寒冰。方才還因大捷而歡騰喧囂的太和殿,瞬間陷入了另一種死寂。那死寂中彌漫著震驚、駭然、厭惡、恐懼,以及一種對非人暴行的本能排斥。

短暫的死寂之后,便是如同蜂群炸窩般的激烈議論。文官班列中,反應(yīng)最為劇烈。

“竟有此事?!殺俘筑京觀?屠戮婦孺?!” 一位年過花甲、面容清癯的老御史,氣得渾身亂顫,胡須抖動,指著殿外方向,仿佛那兇神就在眼前,“此獠!此獠絕非善類!禽獸之行!有干天和啊!我煌煌天朝,以仁德立國,以禮義教化四夷!豈能容此等滅絕人性、殘暴嗜殺之徒玷污圣朝威名?!此乃大罪!大罪!”他痛心疾首,幾乎捶胸頓足。

旁邊一位面容方正、神情嚴肅的給事中立刻接口,聲音冰冷如鐵:“正是此理!張御史所言極是!此等行徑,與禽獸何異?縱有戰(zhàn)功,亦難掩其滔天罪孽!若朝廷因功而賞,不加申飭,天下人將如何看待?四夷藩邦又將如何議論我大良?豈非昭告世人,我朝只重殺戮,不恤仁德?此乃動搖國本之失!遺禍無窮!陛下,萬萬不可因一時之功,而毀累世仁名!”

更有幾位年輕的翰林清流,滿面激憤,引經(jīng)據(jù)典:

“圣人云:‘殺降不祥,禍及三代!’此乃古訓(xùn)!”

“《司馬法》有言:‘入罪人之地,無暴神祇,無行田獵,無毀土功,無燔墻屋,無伐林木,無取六畜、禾黍、器械。見其老幼,奉歸勿傷;雖遇壯者,不校勿敵;敵若傷之,醫(yī)藥歸之?!四送跽咧畮煟∪柿x之兵!賈琰之行,悖逆古訓(xùn),踐踏仁義,實為武夫之恥!邊軍之羞!”

“此等酷吏悍將,若得高位,必成國之大患!商鞅、白起前車之鑒未遠!陛下三思!”

文臣們?nèi)呵闆皼埃倌瓩M飛,仿佛賈琰的殘暴比瓦剌的入侵更讓他們感到切膚之痛。他們引經(jīng)據(jù)典,痛陳利害,將“仁義道德”、“天朝上國威儀”、“禍及子孫”等大帽子一頂頂扣下,恨不得立刻將那遠在草原的“血手人屠”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整個文官班列,彌漫著一股同仇敵愾、欲除之而后快的凜冽氣息。

而勛貴武將班列中,氣氛則要復(fù)雜微妙得多。理國公柳彪、齊國公陳翼之孫陳瑞文等人,臉上最初的震驚過后,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與糾結(jié)。賈琰是榮國公賈代善的庶孫,從根子上說,是他們“四王八公”這個勛貴集團圈子里的人,雖然是被放逐的一支。他立下如此大功,若能回歸,本可大大提振勛貴集團近年來日漸衰頹的聲勢。然而,他那駭人聽聞的殺性,尤其是對草原部落不分老幼的屠戮,又實在太過酷烈,有傷“天和”,不僅為文官所不容,即便在勛貴內(nèi)部,也覺心驚膽寒,恐引火燒身。此刻若貿(mào)然為其發(fā)聲,極易被文官扣上“縱容兇殘”、“勛貴跋扈”的帽子,反為不美。他們彼此交換著眼神,最終選擇了緘默,靜觀其變。

德正皇帝高踞寶座,將階下群臣百態(tài)盡收眼底。文官們激烈的攻訐之聲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刺入他的耳中。初聞賈琰屠戮婦孺、筑京觀之事時,饒是他身為帝王,見慣生死,心腸早已磨礪得冷硬,脊背亦不由得竄起一股寒意,握著龍椅扶手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此子……此子之兇戾,確非常人!有傷天和!

然而,就在這驚悸之余,皇帝心中更有一份難以言喻的遺憾如毒藤般悄然滋生。如此悍勇絕倫、用兵如神、敢于孤軍深入直搗王庭的將才,百年難遇!假以時日,其成就未必在乃祖賈代善之下!偏偏……他竟是榮國公賈家的子孫!是那盤根錯節(jié)、日漸尾大不掉、自己正思量著如何逐步削權(quán)打壓的“四王八公”集團中的一員!這讓他如何能不扼腕嘆息?若此子出身寒微,或是其他與勛貴關(guān)聯(lián)不深的將門,那該多好!自己便可毫無顧忌地大力提拔,倚為北疆長城,甚至……成為制衡那些老牌勛貴的利刃。

打壓?還是拉攏?

德正皇帝的思緒在兩種念頭間激烈交鋒。打壓,順應(yīng)文官清議,維護“仁德”之名,也符合他削弱勛貴的既定方略,但如此良將,棄之不用,甚至因言獲罪,豈不可惜?且邊關(guān)尚需此等虎狼震懾瓦剌。拉攏?其賈家身份,又讓他如鯁在喉。

就在這猶疑之際,階下文官們對賈琰越發(fā)激烈、越發(fā)上綱上線的攻訐之聲,源源不斷地涌入皇帝耳中。“禽獸”、“酷吏”、“國之大患”、“遺禍無窮”、“商鞅白起”……這些詞匯如同冰水,反而澆熄了皇帝心中那點因出身而生的忌憚,點燃了另一簇幽暗的火苗。

此子殺性如此之重,行事如此酷烈不仁,名聲如此狼藉可怖……這不正是他最需要的“孤臣”胚子么?一個在朝中除了皇帝,再無任何根基、甚至為文官集團和勛貴集團所共同厭棄的人!一個除了皇帝的恩寵,再無其他依仗的人!一個注定只能緊緊依附于皇權(quán),成為皇帝手中最鋒利也最聽話的刀的人!

仁義道德?天朝威儀?德正皇帝心中冷笑。這些清流文官,只知坐而論道,空談仁義,何曾見過邊關(guān)血火?若無此等酷烈手段,何以震懾豺狼?何以保境安民?賈琰之殘暴,于文官是罪孽,于朕……或許正是其可用之處!他屠戮胡虜,筑京觀以懾敵膽,雖手段酷烈,卻實實在在打出了大良的威風,解了大同之圍,甚至可能重創(chuàng)瓦剌根基!此等功績,豈是幾句“仁義”空言可以抹殺?

更重要的是,他這“血手人屠”的惡名,已注定其不容于清流,亦難被勛貴真心接納。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朕!只有朕的信任與恩寵!這豈非天賜朕一把淬毒利刃?用之得當,既可斬外敵,亦可……削內(nèi)患!

一念及此,德正皇帝心中豁然開朗。方才的驚悸與遺憾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fā)現(xiàn)璞玉、即將將其雕琢成器的掌控快意。他微微瞇起眼,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宮闕,看到了那在草原深處策馬揚刀、渾身浴血的桀驁身影。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意味深長的弧度。

殿內(nèi),文官們的攻訐聲浪依舊未息,勛貴們沉默如謎。皇帝卻已有了決斷。他緩緩抬起手,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瞬間壓下了滿殿的喧囂:

“好了。”


更新時間:2025-07-13 20:5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