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理了一下濕透的道袍，掩去肋下暗藏的匕首和那枚冰冷的錦衣衛(wèi)銅符，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腳步踩踏著渾濁的泥漿和血水混合的污物，朝著城西，那片隱藏著更深處地獄的方向，一步步走入瓢潑的大雨和更加粘稠的夜色之中。
大雨滂沱，像是天空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創(chuàng)口，永無止境地傾瀉。城西龍王廟的黑影輪廓在翻涌的鉛灰色雨幕中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猶如一頭蹲伏在洪水邊緣的巨獸脊背，散發(fā)著不祥的寒氣。越靠近，那濃烈的腥膻腐爛氣息就越發(fā)洶涌，幾乎凝成實(shí)質(zhì)，頑強(qiáng)地穿透層層雨簾，死死堵住人的呼吸。
我借著風(fēng)雨聲的掩護(hù)，如同一道無聲的影子，繞過廟前那片相對開闊卻積滿黃水、泥濘不堪的廢棄曬場，悄無聲息地潛到了龍王廟背后。這里緊挨著一道陡峭的土坡，坡下是水流湍急、浪頭翻涌的河道。渾黃的河水裹挾著大量泥沙，水位高得驚人，幾乎要漫過堤岸。土坡下方近水處，果然停著七八輛用粗陋木板釘成的平板手推車，車體骯臟不堪，糊滿深色的泥漿。
沒有爛草席，只有一層薄薄的、被雨水打得濕透發(fā)黑的谷草虛虛地蓋在上面。草下露出的，是人的肢體！有僵直青紫的手掌半垂在外，指尖沾滿泥濘；有穿著草鞋或赤著的腳踝，污血和泥水混雜流淌；車轍之間的泥濘地上，凝固著大攤大灘深褐色的痕跡——那是血！即使被大雨不斷沖刷稀釋，依舊散發(fā)著濃烈的鐵銹與死亡氣息。
雨水沖刷著肢體，也沖刷著我冰冷的神經(jīng)。小女孩顫抖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露出來的……是腳！好多好多人的腳……我哥……我哥的鞋……露出來了……”
這里就是一處露天的、匆忙的藏尸場！一個巨大而血腥的供應(yīng)源頭！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額角不斷滑落，如同為這場慘絕人寰的祭奠流淚。怒火在胸腔底部無聲地沸騰，如同滾燙的巖漿，卻被覆蓋著厚厚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冰。我強(qiáng)迫自己收斂所有的情緒，將感官提升到極致。目光像冰冷的探針，一寸寸掃過廟宇后檐。
找到了。
在龍王廟后墻與土坡相接的最深處，有一個幾乎被肆意滋長的蔓藤和滑膩苔蘚徹底掩埋的、坍塌了半邊的低矮入口。入口非常矮小，成人必須深深彎腰才能勉強(qiáng)擠入。若非仔細(xì)觀察，極易忽略。那濃重得幾乎令人窒息的腥臭味，很大一部分就源于此！即使在大雨滂沱的沖刷下，從那個黑洞洞的豁口散發(fā)出的腐敗甜腥，也依舊頑固濃郁，如同腐爛巨物的吐息。
就在此時(shí)，一片更濃重的陰影從廟角的拐彎處無聲蔓延過來。
兩個身著黑色短褂、腰系粗布汗巾的壯碩漢子踩著半尺深的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那些堆滿尸體的手推車。他們神情麻木，甚至帶著一絲隱隱的煩躁。其中一個低聲咒罵了一句天氣，另一人則徑直走到最靠外側(cè)的一輛車上，動作粗暴地掀開濕透的谷草，雙手一抬，就抓住車上一條凍僵了似的、沾滿污血和泥漿的手臂，猛地往外一拖！
“噗嗤！”尸體沉重地摔在泥水里，濺起大片污濁的水花。那是一個年輕男子的尸體，肚腹處同樣有一個可怕的、似乎被強(qiáng)行撕裂開的巨大破口，邊緣血肉模糊外翻，露出發(fā)黑的腹腔，空蕩蕩的。與之前巷中慘死之人極其相似！
“媽的，分量不輕，這差事……真他媽晦氣?！蓖鲜臐h子喘了口氣，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顯然也被那股濃烈混合的味道嗆得難受。
“少廢話，快干活！里面等著呢，今晚的量得趕齊了！磨蹭挨鞭子可別連累老子！”另一個漢子罵罵咧咧，也已經(jīng)俯身拖住一具尸體，粗暴地往外拽，那尸體的一條腿以詭異的角度折斷。
兩人不再言語，各自扛起一具冰冷的尸骸——動作極其粗暴，仿佛扛的不是剛死去不久的人，而是兩袋潮濕的麻袋——踉蹌地朝著那個低矮腥臭的入口走去。
入口低矮，扛著尸體的兩人只能彎腰擠入，身影迅速被洞口深邃的黑暗吞噬。就在他們身影消失的瞬間，我如同離弦之箭，貼著濕滑長滿青苔的廟墻疾行幾步，趁著雨聲水聲的掩蓋，悄無聲息地貓腰滑入了那處低矮豁口！
一股陰冷腥濁、仿佛積存千百年腐朽氣息的風(fēng)撲面而來，瞬間將全身的冰冷雨水都化作了一層粘膩的寒霜。入口低矮狹窄，僅數(shù)步便豁然向下傾斜展開。腳下是長年被踩踏得濕滑粘稠的陡峭土臺階，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尸油鋪成的地毯上。濃重如實(shí)質(zhì)的腥膻惡臭幾乎化作膠水，粘稠地堵在口鼻中。無邊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油墨般將我徹底淹沒，唯有一股微弱的光暈從下方深處隱約滲透上來，非但沒有帶來溫暖，反而更添陰森。
小心翼翼地向下挪動，借助那下方傳來的、微弱得如同鬼火搖曳的光線，我才勉強(qiáng)看清。這絕不僅僅是個尋常的密室或地窖！向下行了約十?dāng)?shù)級陡峭的臺階后，地面變得略微平緩了些。腳下踩著的，是一種冰冷、光滑得不自然的粘膩表面，像是無數(shù)層滑膩苔蘚在黑暗中堆積生長、又被長期踐踏形成的厚厚膩?zhàn)印Ｄ抗饽芗暗?，是一個異常巨大、深邃得超出想象的天然溶洞空間！粗糙的鐘乳石如同黑暗中垂下的巨型獠牙，犬牙交錯地倒懸在頭頂。洞壁是不規(guī)則的嶙峋石壁，同樣被滑膩的暗綠色覆蓋物包裹著，偶爾有水珠緩慢地滑落，滴在下方的地上或是人的頸后，如同冰冷蛞蝓爬過皮膚。
微弱的光源在前方深處搖曳。我竭力睜大眼睛適應(yīng)這黑暗，貼著右側(cè)那布滿粘膩苔蘚、觸感如同某種巨大生物腐敗內(nèi)臟的嶙峋洞壁，將身體壓得極低，如同壁虎般向前潛行。腳下粘滑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每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避免滑倒。
越往前走，空間似乎在持續(xù)地向下延伸，仿佛一步步踏入大地的腑臟深處。空氣中那粘稠的甜腥惡臭濃度急劇上升，每一口呼吸都令人頭暈?zāi)垦！Ｇ胺缴钐幬⑷醯墓鈺灧秶谥饾u擴(kuò)大。一個巨大的、人工鑿出的平臺輪廓漸漸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被幾盞掛在突兀石筍上、火焰搖曳不定的氣死風(fēng)燈照亮了一角。
平臺被鑿得相對平整開闊。就在那昏黃跳躍的燈光下，觸目驚心的景象闖入眼簾！
平臺最外側(cè)橫陳著一具具剛被拖拽下來的、還在滴著冰冷雨水和血水的冰冷尸體！足有數(shù)十具之多！大多都是和之前所見類似，腹部豁開巨大的傷口，顯然都曾被“寄居”過。
幾個穿著簡陋黑色短褂、腰系粗布圍裙的漢子正在忙活著。他們沒有磨刀。他們手中握著的是……鋸條？形狀粗糙、邊緣卷刃、顯然是從某些器械上拆下的鋒利鐵片？甚至還有人雙手合握著沉重的銹蝕劈柴斧！
光線昏暗，但那些工具上沾染的新鮮血漬還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幽暗的油光。他們面無表情地走向那些尸體，動作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麻木效率。沒有言語，沒有交流，如同屠宰場里沉默的屠夫。有人直接拖過一具尸體，用鋒利的鋸條（根本不是刀！就是粗糙的生鐵鋸條?。┲苯愉徬蚴w的手臂關(guān)節(jié)處！鋸齒摩擦骨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吱聲！粘稠發(fā)黑的血水隨之噴濺而出。
另一處，兩個漢子合力扳住一具尸體的腿，沉重的生銹劈柴斧高高揚(yáng)起，狠狠落下！沉悶的剁砍聲伴隨著骨頭碎裂的輕響！斧刃深深陷入尸體血肉模糊的大腿中，一時(shí)竟拔不出來，那持斧的漢子用力一扭，才伴隨著碎裂聲拔出斧子，將一段血肉模糊的腿和碎裂的骨頭殘?jiān)蛛x開來。
血腥！原始！酷烈！
這根本不是庖丁解牛般的宰殺，分明是最粗糙的肢解！比野獸撕咬獵物更加野蠻直接！粘稠的鮮血在冰冷的、覆蓋著濕滑膩?zhàn)拥牡孛嫠烈饬魈?，混合著尸體腹腔里本就流淌出的污物膿水，形成一灘灘粘膩的、散發(fā)著濃重腥膻惡臭的泥沼！
新運(yùn)來的尸體被粗暴地肢解著，平臺上堆積起越來越多的斷臂殘腿、軀干碎塊。更遠(yuǎn)、平臺更深處的景象，因?yàn)楣饩€不足而隱沒在濃重的陰影里，但可以隱約看到幾個更小的身影在那邊匆忙走動，似乎是在清理那些被肢解下來的“成品”，分裝……運(yùn)出？送到黑水巷那些沸騰的鍋里去？！
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感早已被巨大的冰冷憤怒壓制下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這一切，就在王延慶眼皮底下，甚至在某種程度的縱容下運(yùn)行！那些穿黑短褂的漢子，他們的麻木眼神中，看不到絲毫人性的掙扎。這里只是他們維持所謂“祥瑞”供應(yīng)的一個骯臟作坊！
平臺深處，燈光勉強(qiáng)觸及的邊緣，似乎還有一個略高的石臺。那上面的景象被橫七豎八的木樁和部分堆積的雜物遮蔽了大部分視線。但就在我努力探視的瞬間，一張熟悉的臉卻毫無征兆地跳入了我的視野！
一張肥圓的、即使在這昏暗腥臭的地獄里也依稀可辨的臉！此刻被搖曳的燈火照得一半明一半暗，那臉上的神情不再是公堂之上的諂媚或暗室之中的陰沉，而是一種……混合著亢奮、恐懼、貪婪的極度復(fù)雜神情！
王延慶！
他竟然在這里！就在這血腥肢解的現(xiàn)場！
我看不清他具體在做什么。只能瞥見他的側(cè)影僵立在高臺邊緣，正死死盯著石臺深處那完全被黑暗吞噬的區(qū)域。他背對著我，身體似乎因?yàn)槟撤N強(qiáng)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肥厚的嘴唇急速開合，似乎在無聲地念誦著什么。
那石臺深處……到底有什么東西，能讓這個一縣父母官冒著腥風(fēng)血雨深入此地？那濃烈腥味的源頭？
我深吸一口幾乎令人窒息的空氣，冰冷粘稠的氣息直沖肺腑。心臟在胸腔中沉重地擂動。身體如同滑入泥沼的蜥蜴，壓得更低，小心翼翼地繞過平臺外側(cè)最忙碌的區(qū)域，利用傾倒的石塊和幾根巨大的、濕漉漉的鐘乳石作為掩護(hù)，慢慢向著石臺高處、王延慶所在的方向逼近。我必須看清！那黑暗深處的東西！那讓王延慶失態(tài)至此的……“水菩薩”的真正源頭！
洞壁越來越滑膩，苔蘚的濕冷感透過布料直刺皮膚。光線更加昏暗，幾盞氣死風(fēng)燈的光被巨大的黑暗空間吞噬殆盡。巨大的陰影扭曲搖曳，如同無數(shù)潛藏著的、難以名狀的東西在蠕動。
終于，我潛行到距離那高處石臺僅有數(shù)丈之遙的一根巨大倒懸石柱之后。借著石柱的天然掩蔽，小心翼翼地探出目光。
石臺不算大，約莫一間廳房大小。粗糙的地面被刻意清理過，覆蓋了一層粘膩的反光油膜，散發(fā)著刺鼻的混合腥味——血、油脂、腐敗物……甚至隱約夾雜著一絲甜膩的異香，怪異莫名。
石臺中央的場景，讓我瞳孔驟然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