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老僧的聲音虛弱卻極盡穿透力，一字一句帶著金鐵交擊的森然回響，“這‘肉’……絕非天外！其源在地……在那沉淪之淵！” 他的牙齒間滲出血沫，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生命，“斷不可令之入龍庭！水火……皆不能毀其根性！此物見陽則壯！見火……尤甚！唯一的生路……” 他的目光掃過滿地狼藉，掃過遠(yuǎn)處被壓制但依舊不安蠕動的幾口水缸，“唯有……徹底的‘絕封’！”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警告，遠(yuǎn)處那被我用鹽塊和米糠暫時“僵住”的王家水缸深處，極其微弱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傳來一下輕輕的搏動。
砰咚。
像一顆被冰封在深窟里、尚未完全死透的巨大心臟。一聲極其微弱卻讓所有人渾身冰涼的聲音從缸底深處傳來！不是之前那種狂暴的震動，而是一種……緩慢、沉凝、如同巨大而古老的心臟在深淵冰層下緩緩搏動的顫音！
砰咚……
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種讓人靈魂都為之凍結(jié)的重量感，仿佛整個院子的泥水都隨之共震！一股更加古老、更加沉滯的腐朽和冰冷氣息，如同潛藏的巨獸，從缸底縫隙中緩緩散逸出來，輕易地壓過了王村正消亡后留下的灼臭。所有人的臉色頓時死灰一片！
“老神仙！” 護(hù)衛(wèi)猛地回頭，看向倚墻喘息的老僧，聲音嘶啞而惶恐。
老僧重重咳了一聲，嘴角再次溢出一道血線。他沒有再看那口缸，目光死死鎖住我的眼睛，枯瘦的手指艱難地抬起，指向村子西頭，那座在風(fēng)雨中如同巨大黑色剪影、檐角已塌陷一塊的古廟：“廟……廟下！古……古井底……那石碑！沉……沉到底……封……鎖！” 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最后的訣別意味。
說完最后一個字，仿佛燃盡了最后一絲油燈。他那原本支撐著身軀的精氣神陡然散去，枯瘦的身體軟軟地向泥濘中滑倒。
“老神仙！” 護(hù)衛(wèi)失聲喊道，搶步上前，在老人身體觸地前將他托住。
“師父！” 一聲帶著哭腔的叫喊從旁邊傳來。石頭拖著一條剛剛因搬動沉重磨盤而砸傷、正流血不止的腿，掙扎著撲到老僧身邊，顫抖的手想去捂老僧臂膀上那個還在汩汩冒血的叉洞，卻只是徒勞地染滿了自己的血。他仰起臉，絕望而渴求地看著我：“大人！師父是為了救我們！您救救他！救救他?。 ?他臟污的臉上淚水混著雨水肆意橫流。
雨水冰冷地砸在臉上，老僧沉重的身體靠在護(hù)衛(wèi)臂彎里，那張枯槁臉上最后一點生氣正在飛速流逝，臂膀那不斷擴(kuò)大的血漬如同黑色的毒花。石頭帶血的哭聲撕扯著僅存的理智。而此刻，那口被重重雜物壓住的水缸深處，那沉重如巨獸心搏的“砰咚”聲，正極其緩慢卻無比堅定地持續(xù)著。一聲，又一聲……如同來自地獄的倒計時。
每一個沉重的音節(jié)都像是無形的錘，砸在我的耳膜和心口上?？只湃缤涞穆荩S著這心跳聲在殘存的幸存者眼中瘋狂蔓延滋長，他們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失焦游移，喉嚨里發(fā)出壓抑而絕望的、連哭都哭不出的嗬嗬聲。
不能塌。
心念電轉(zhuǎn)。我猛地轉(zhuǎn)身，指向村口方向，聲音在風(fēng)雨中斬釘截鐵：“護(hù)衛(wèi)！帶你的人！護(hù)著老神仙……還有這些活著的！” 手指猛地轉(zhuǎn)向另一邊，對著幾個還算鎮(zhèn)定的隨員，目光如刀鋒般掃過他們失魂的臉：“你們幾個！跟我走！”
“去哪？！” 一個隨員聲音都變了調(diào)。
“西面！” 我斬斷一切遲疑，聲音壓過雨聲，“剛才村正那幫瘋子沖出去的院子！搬油！搬柴！把能燒的都給我堆到村口那兩棵枯樹下！快！”
這命令讓混亂的眾人瞬間凝固了一瞬。燒？用火？！恐懼的瞳孔中倒映出王村正在剛才那點火星下瞬間消融成灰飛煙滅的恐怖景象！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大……大人！用火？那東西……那玩意它怕火嗎？老神仙剛才……”石頭顫抖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不?！?我猛地打斷他，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人臉上深切的恐懼，“不是要燒死缸里的‘肉’！” 一字一頓，清晰如冰錐敲在耳膜上：“是要封——住村子！”
“封村？”護(hù)衛(wèi)猛地抬頭，托著老僧的手臂下意識收緊了。他眼中瞬間閃過恍然，隨即是更大的驚駭，艱難地吐出了后半句：“……阻斷內(nèi)外的‘水脈’？！”
老僧昏沉中微微顫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睛勉強(qiáng)睜開一線，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隨即徹底軟倒下去。
“照令行事！” 我無暇再解釋。每一個“砰咚”聲都在蠶食著最后的時間?！鞍幔∧軇拥亩既?！不想被這村子吞掉骨頭渣子就給我快！” 厲喝聲驚醒了呆滯的人群。求生的欲望壓倒了恐懼，他們咬著牙，紅著眼，甚至顧不上地上流淌的、混著血和尸水的污泥，連滾爬爬地朝著王村正和村西瘋漢們之前聚攏的大院落方向沖去！
泥漿在腳下飛濺，每一步都陷在粘稠的泥里，拔出時帶著沉悶的噗嗤聲。先前分頭鎮(zhèn)壓石塊的行動已讓村子里僅存的幾條還算通暢的小徑暴露出來。我們幾乎是趟著沒過小腿的冰冷污水前行。
王家院子旁邊不遠(yuǎn)，就是王大手下幾個漢子聚居的大院，也是剛才一股守護(hù)“水脂玉”的狂熱力量中心。還沒靠近院門，一股極其濃烈的、非人的惡臭混雜著肉塊過度腐熟后的甜膩氣味，就裹挾著風(fēng)雨撲面而來，比之前在王家濃烈十倍！嗆得人幾乎窒息！院中那口巨大的、如同棺材般的方形石制水槽（村里用來浸麻漚肥用的）邊緣，赫然躺著幾具姿勢怪異的尸體。他們的身體像是被巨大力量強(qiáng)行拉扯、扭折過，呈現(xiàn)出人類極限之外的彎曲。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蠟尸般的慘白，表面覆蓋著一層油膩透明的粘液。最可怖的是他們的臉和胸膛?？诒茄鄹C完全被無數(shù)密密麻麻、指甲蓋大小、灰白色帶著黑點的肉瘤擠滿、覆蓋！那些肉瘤還在微弱地、集體地……緩慢搏動！
“嘔……”隨員中有人終于忍不住，扶著殘破的土墻劇烈嘔吐起來。
“別管！走！” 我強(qiáng)行壓下胃里的翻騰，厲聲喝道，腳步不停沖入那如同巨大胃袋的倉房！倉房里混雜的氣味令人作嘔——糧食霉變的粉塵氣、農(nóng)具的鐵銹氣、牲畜棚里滲漏的污濁糞水味、還有一股越來越濃郁的……刺鼻的油膻氣！
“油！這里！”一個隨員指著角落幾個落滿厚塵的陶甕驚喜叫道。
巨大的豁口陶甕，里面盛放著渾濁發(fā)黑、飄著一層蠟質(zhì)凝結(jié)物的、幾乎已經(jīng)變質(zhì)的陳年菜籽油，氣味嗆人刺鼻。旁邊地上還堆著為數(shù)不少的、半朽而干燥的麻稈、苞米瓤等引火物，雖然半濕，但足夠多！
“搬！能搬走的全搬走！”我嘶吼著命令。
眾人立刻行動起來，七手八腳抬起沉重的油甕，抱起草料，如同螞蟻搬家般，將能找到的所有油料和燃料拼命拖向村口。
村口，兩株巨大的古槐相對而立。不知是水澇還是蟲害或是別的不可知原因，樹冠上的殘葉已落盡，粗壯扭曲的虬枝刺向鉛灰色的天穹，枯槁得如同怪物的指爪，在風(fēng)雨中靜默，無聲地注視著腳下的災(zāi)難。護(hù)衛(wèi)帶著人手已經(jīng)在此。他們就近砍伐了水邊幾叢枯萎的蘆葦桿，和一些因水澇根部腐爛而被浸泡得極易折斷的枯樹干，胡亂地堆在樹下，如同兩個巨大的、濕冷的墳包?？吹轿覀兺现彤Y和各種引火物沖來，立刻上前接應(yīng)。
“動作快！全潑上去！”我喘息著指揮。渾濁發(fā)臭的陳油被粗魯?shù)貎A瀉在那些半濕的枯柴堆上，粘稠的液體在濕漉漉的柴草上艱難地流淌，空氣中刺鼻的油臭味混合著陳腐腥氣更加濃烈。
所有人的動作都在加速，一種無聲的默契帶著絕望的瘋狂。幾個隨員將能找到的所有干草（有些甚至發(fā)霉）狠命地塞進(jìn)柴堆底部，用火鐮拼命敲擊、引火?；鸸馄D難地在浸滿油和雨水的復(fù)雜環(huán)境下一點點掙扎、放大、噼啪作響，一股混雜著油脂焦糊和木頭燃燒的青白濃煙沖天而起。
就在兩株枯樹下的巨大柴堆剛剛騰起熾烈火焰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