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猛地甩開他的手，一指那口正被王村正等人狂啃的、劇烈搖晃的水缸，又指向外面雨幕中其他泥濘的院落：“現(xiàn)在！帶上你的人！” 他的目光瞬間掃過我身后那名護衛(wèi)和幾個還算鎮(zhèn)定的隨員，“去！把所有能搬來的石頭、石磨盤、粗木……凡是有分量的！全壓到各家的水缸上去！快！壓死它們！”
他的吼聲如同鐵錘砸在砧板上。
“你們幾個，跟我來！”護衛(wèi)厲聲應和，瞬間召集了還能行動的隨員。石頭也猛一咬牙，狂吼一聲：“沒跑的漢子！跟我去搬石頭砸缸！” 這喊聲仿佛給絕望的人群注入了一絲主心骨，兩三個同樣恐懼卻未完全崩潰的青壯猛地收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如同活物般跳動的水缸和王村正等人野獸般的啃食場面，一咬牙，紅著眼跟著石頭和護衛(wèi)沖進了風雨。
而老僧的目光已迅疾無比地投向王家廚房！那渾濁的眼神瞬間爆射出決然的光芒：“大人！”
“用鹽！”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點向灶臺上的鹽罐。那罐子粗糙厚實，是老舊的粗陶，沾著長年累月的煙灰油污，分量沉甸甸的。緊接著，他的手毫不猶豫地指向角落里堆著的……尚未完全用光的、雪白的米糠！“厚厚鋪上！”
老僧的聲音急促而銳利：“鹽鎮(zhèn)其魂！米糠糊其竅！遮住那些眼睛！封死！” 每一個字都像是釘在骨髓深處，帶著一種源自古老傳承的冰冷決絕。
生死關頭，容不得半點遲疑！“搬過來！”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拿?。老僧毫不猶豫，自己搶先一步沖向角落，用那把枯柴般的手，狠命地將大堆干燥的米糠刨起、抱起。我則一把抓起沉甸甸的鹽罐，沉喝道：“你們幾個！去弄更多的米糠！快！” 幾個早已嚇傻卻不敢亂跑的隨員如夢初醒，連滾爬爬地撲向米糠堆。
轟?。?/p>
遠處風雨交織的黑暗中，傳來石塊重重落下的悶響，夾雜著瓦缸被砸碎的清脆破裂聲！那是石頭和護衛(wèi)們在行動！但也混雜著幾聲更為凄厲的非人慘叫！
王家院子里，那口水缸的震動陡然加劇了！仿佛感受到了外面同類的命運，陷入了徹底的瘋狂！米糠如同沸騰的米粥般從缸口簌簌震落。那些先前被啃掉一部分的、慘白粘稠的怪物本體正劇烈地翻滾、隆起！無數(shù)細密的黑色眼球此刻完全睜開，密密麻麻擠在顫動的肉丘表面，瞳孔瘋狂地縮放，死死地盯著我和老僧！
“壓住！” 老僧嘶吼，聲音被缸體撞擊墻壁的恐怖聲音撕裂。
他將大捧的米糠劈頭蓋臉朝著涌動的缸口壓去！雪白的米糠瞬間被粘稠的汁液染成污黃色！我牙關緊咬，不再遲疑，幾乎是傾盡全力將沉重的鹽罐狠狠砸向那涌動著的肉塊正中央！堅硬的陶罐邊緣深深陷入那滑膩冰冷的“血肉”之中！
噗嗤！
如同烙鐵浸入冷水！被鹽塊覆蓋、擠壓的區(qū)域猛地冒出大量灰白色的、帶著濃重臭雞蛋氣味的刺鼻濃煙！一股強烈的灼燒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那些密密麻麻擠在受壓位置的眼球，像是被投入滾油般瘋狂地抖動、痙攣！它們不是閉合，而是……痛苦地融化！黑色瞳孔溶解在沸騰的眼白里，留下一個又一個塌陷、焦黑的恐怖小坑！整塊劇烈運動的肉丘仿佛被無形的烙鐵狠狠燙住，發(fā)出一陣低沉、卻穿透了所有嘈雜的、難以言喻的銳利嘶鳴！那不是耳朵能聽見的聲音，更像是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同時扎進了腦海！我和周圍僅存的幾個隨員瞬間眼前發(fā)黑，頭痛欲裂！
缸體整個向上、向外恐怖地一拱！那巨大的力量幾乎掀翻頂在上面的我和老僧！
“再壓！壓死它！”老僧嘴角已然滲出一絲黑血，他整個人像壁虎般撲在缸沿上，用整個身體的重量死死抵住那瘋狂掙扎的缸體?；野咨臐鉄熯€在從鹽塊和他手臂按壓的縫隙里絲絲縷縷地冒出。
幾個剛剛勉強拖著一堆米糠跑進來的隨員，被這一幕嚇得魂飛魄散，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們怪叫著，將手中所有能扔的、沉重的雜物——沉甸甸的米糠袋、磨刀石、甚至一塊斷裂的門閂——不顧一切地砸向那不斷聳動的缸口！
“鹽！再倒！倒啊！”老僧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如同破鑼，卻帶著最后的瘋狂命令。
我全身的力量都壓在鹽罐上，雙臂的肌肉繃緊到了極限，骨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吱嘎作響。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罐體下那東西絕望而暴怒的掙扎，每一次劇烈的沖撞都讓我的內臟跟著翻騰，幾乎脫手。顧不上去看缸口縫隙里滲出的濃稠如油的污黑汁液是否沾滿了手臂，我咬碎了牙，用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將那粗陶鹽罐狠狠向下、向前一推！
嘎——吱——
鹽罐的硬質邊緣深深地犁進了那腫脹的白色肉塊之中！如同烙鐵嵌入滾燙的黃油，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一股更加洶涌的、散發(fā)著強烈硫磺和腐臭的灰白濃煙猛地噴薄而出！那肉塊表面的無數(shù)眼球瞬間爆裂開一片焦黑的痕跡！
整個水缸發(fā)出瀕死般的、短促而高亢的震動嗡鳴，如同垂死巨獸的最后喘息。隨即，那令人心悸的恐怖聳動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驟然僵止！
缸口不再噴發(fā)濃煙，只余下縷縷刺鼻的余煙緩緩升起。缸內那恐怖的掙扎力量……消失了？
整個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投入了絕對的死寂。只有暴雨無情鞭打著地面、屋頂和泥濘的聲響，單調、冰冷、持續(xù)地敲打著耳膜。劫后余生，巨大的脫力感和殘余的驚悸讓我差點癱軟下去，后背被冷汗浸透的官袍冰涼地貼在皮肉上。
“鎮(zhèn)……鎮(zhèn)住了？”一個隨員顫抖著聲音問，他臉上糊滿了汗、泥和某種可疑的汁液，分不清是淚還是別的什么。
話音未落，轟！
斜刺里一道巨大的黑影裹挾著惡風猛地撲了上來！是王村正！他臉上糊滿了黃白油膩的糊狀物，那是被他咀嚼又吐出的肉糜！幾片不知是他自己崩碎的牙齒碎片還是水缸里撈出的硬物，尖銳地插在他的嘴角皮肉里，血水和粘液混合著淌下。更駭人的是他的眼睛——眼球完全上翻，露出兩片布滿血絲的大面積眼白，瞳孔消失不見！他如同瘋狗般嘶嚎著，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雙手帶著腥風，以同歸于盡的姿態(tài)猛撲向老僧！
“孽障！敢壞神肉！” 扭曲的尖叫撕裂空氣。他不是為了守護，而是像被奪食的野獸徹底喪失了心智！
“閃開！” 老僧厲喝一聲，身體卻因剛才的全力鎮(zhèn)壓而處于舊力剛盡新力未生的極度虛弱狀態(tài)。他避無可避，猛地抬起瘦骨嶙峋的手臂格擋！
嗤啦！
利刃割破布帛的聲音響起！
一根生銹的、帶著倒刺的鋒利魚叉頭——不知是哪個崩潰的村民遺落的——被王村正緊緊攥在手里，狠狠捅穿了老僧擋在前臂的僧袍！深紅色的鮮血瞬間從灰布中飆射而出！老僧身體一震，悶哼一聲，被這股蠻力撞得連連后退，咚的一聲撞在院墻上。
“死！都給我死！” 王村正一擊得手，徹底陷入癲狂的狂喜。他拔出魚叉，帶出一股血泉，又毫無章法地、帶著粘稠的腥風胡捅亂扎！魚叉尖頭滴著血，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猙獰。
“大人小心！”護衛(wèi)嘶聲提醒。
王村正的魚叉如同毒蛇吐信，不分目標地四下亂戳。他猛地一擰身，手臂揮舞劃出一個危險的半弧，那閃著寒光的生銹叉尖裹著老僧濺射的溫熱血滴，如同一條嗜血蜈蚣，竟兇狠地朝著我面門斜刺而來！速度奇快，角度刁鉆！
電光石火間！
一道灰色的影子如同魅影般閃電般切入！是剛剛被撞退的老僧！他重傷之下竟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潛力！不知何時拾起我掉落在泥水里的那根銀箸，緊握在手！銀箸的尖端在渾濁的雨水中劃出一道極其細微、幾乎無法捕捉的流光——不是刺！更像一種精準而巧妙的牽引導引！
當——！ 一聲輕脆至極的金屬撞擊聲！
銀箸的尖端妙到毫巔地、堪堪點在那疾速刺來的生銹魚叉桿身之上！并非硬碰硬的格擋，而是一種精妙的“粘”力。一點微弱的火星竟然從銀箸與生銹鐵桿接觸點上爆開！
就是這輕輕一觸、一點火星！
王村正那只攥著魚叉、沾滿老僧和我?guī)缀醪辉⒁獾降囊恍└桌镎骋旱氖直郏缤粺o形的烈焰瞬間點燃！不是冒出火焰，而是在皮膚之下，猛地爆發(fā)出強烈的白光！像無數(shù)個微型太陽在他皮肉下炸開！他上翻著白眼的臉上，每一寸皮膚都被那白光徹底映透！皮膚底下的血管、骨骼的輪廓都清晰得如同地獄畫作！
“嗷——咕……” 王村正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仿佛被扼住脖子的野獸般的嚎叫！那聲音充滿了靈魂深處最原始的、根本無法承受的劇痛！他整個人像被一只無形巨手捏住，猛地向內收縮、佝僂成一個痛苦的球，隨即又劇烈地彈開、繃直！握著魚叉的手臂瞬間失去了所有力量，魚叉哐當一聲掉入泥水。
強烈的白光以他的手臂為中心，無聲無息但迅疾無比地蔓延！所過之處，他的皮膚如同烈陽下的蠟像般瞬間融化！不是焚燒的焦黑，是消融！血肉、骨骼在炫目的白熾中快速分解、消失！那毀滅性的消蝕眨眼間就蔓過了他的肩膀、脖頸……
最后一絲驚恐的、仿佛還帶著點殘留意識的絕望目光，在他尚未完全融化的眼球深處一閃而逝！隨即——
啵！
一聲輕微、沉悶卻又讓人靈魂都為之凍結的爆破聲。王村正徹底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個被灼烤過的水汽瞬間蒸騰形成的半人形白霧輪廓輪廓，以及幾縷夾雜著油膩肉香的、令人作嘔的青煙裊裊升起……空氣中彌漫開濃烈的硝石與焦糊腐肉混合的惡臭。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包括那些幸存的、暫時被石頭和護衛(wèi)們壓制住的村民，全都僵在了原地。極致的寂靜再度降臨。每一個活人的臉色都慘白如尸體。
老僧劇烈地咳嗽起來，胸口起伏，每一次呼吸都讓被魚叉洞穿的臂膀傷口滲出更多的黑血，染透了破舊的灰色僧袍。他的臉上失去所有血色，干枯的嘴唇翕動著，勉強支撐著靠著墻。那雙清亮的眼眸此刻異常銳利地穿過彌散的、令人作嘔的白煙，穿透雨幕，死死釘在我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