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燈管嗡嗡低鳴，慘白的光淋在灶臺余溫未散的瓷碗上。韓欣指尖擦過碗沿殘留的油膩，聲音盡量抬高，試圖壓過客廳斷續(xù)的鍵盤敲擊聲：“晚上那份報告，王總監(jiān)卡了我三次……資料堆得像山，明天還得去城西檔案館……”
回應(yīng)她的是更為密集的鍵盤敲打，噼里啪啦，敲得她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楚逍陷在沙發(fā)里，背對她，屏幕幽藍(lán)的光投在他側(cè)臉上，顴骨高聳得有些不近人情。寬松的衛(wèi)衣罩在身上，像掛著一副過分寬大的架子。
韓欣端著沖好的蜂蜜水走過去，輕輕放在他身前的矮幾上。氤氳的熱氣短暫地模糊了冰冷的屏幕反光。
“胃還疼么？喝點熱的?！?/p>
他的手指停頓在半秒，視線并未離開屏幕，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擠出一個短促模糊的音節(jié)：“嗯。”
那點微薄的關(guān)心，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漣漪都吝嗇。
客廳中央的空氣粘稠凝固，窗縫里鉆進冬夜的寒氣，蛇一樣貼著地板游走。韓欣站在那片冰冷的寂靜里，望向他燈光下過于單薄的肩背——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幾個月前緊擁的溫度。記憶不由分說地溯流而上，那是大三的春天，楚逍打籃球扭傷了腳踝。她頂著細(xì)密的雨穿過大半個校園去送藥，推開醫(yī)務(wù)室門的瞬間，他抬起頭，眼睛亮得驚人，笑容灼熱得能燙干雨霧，一把將她拉過去：“笨啊，淋濕了！”他的手很大，很暖，牢牢握著她的，濕漉漉的睫毛下全是明晃晃的笑意和依賴。那時候，一個皺眉，一聲咳嗽，都足以牽動彼此所有神經(jīng)。
鍵盤聲重新響起，比剛才更重，更急，像是要徹底斬斷那條回溯的時光之線。韓欣猛地抽回思緒，指尖的冰冷瞬間蔓延至整條胳膊?，F(xiàn)在呢？她甚至不確定剛剛的咳嗽是真實還是幻覺。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塊發(fā)光的屏幕，拒絕任何光的闖入。
她扯了下嘴角，目光掃過空蕩蕩的茶幾一角。那里曾是他們固定的“加油站”，總是堆著楚逍最愛的豆沙面包，花花綠綠的包裝袋是房間里最活潑的顏色。他曾叼著一個，湊過來糊她一臉甜香的豆沙泥，眉飛色舞：“這個牌子絕了！吃一口能開心一整天，跟中了獎似的！”那時他眼角眉梢都是鮮活的、閃閃發(fā)亮的歡喜。
而現(xiàn)在，那個角落空了?；覔鋼涞?，和這房子一樣蒙了塵。
清晨六點，天光未透，只有一層稀薄的灰藍(lán)色涂在窗簾縫隙。韓欣失眠了整夜，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蛷d沉寂，餐桌上，一抹異樣的顏色攫住了她全部視線。
那是她昨天下午特意繞路去買的。楚逍曾最愛的牌子，金燦燦的包裝袋。只是那袋面包此刻以一種可悲的姿態(tài)軟塌在那里，邊緣微微凹陷，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死氣沉沉的青灰色霉斑。細(xì)小的霉點爬滿了包裝一角，像潰爛的傷口。它被遺忘了，徹底地。和冰箱深處那盒不知何時起就腐爛發(fā)黑、滲出粘稠糖水的櫻桃蛋糕一樣，成了無人認(rèn)領(lǐng)的過期品。
一種被無聲凌遲的冰冷感瞬間穿透四肢百骸。她曾試圖點燃的火星，最終只剩下一點骯臟的余燼。
沒有質(zhì)問，沒有爭吵。韓欣沉默地轉(zhuǎn)身，走進臥室，拉出行李箱。衣服折疊的聲音沉悶單調(diào)，在絕對安靜的空間里，一聲接一聲，像是對過往時光的最終計數(shù)。
腳步聲停在身后。韓欣沒有回頭，只感覺到背后那道存在感強烈的視線，像冰錐。她彎腰，想合上箱子，動作卻在指尖觸到冰冷的拉鏈扣時頓了頓。行李箱很滿，裝下了一年乃至更長時間的希冀、隱忍、不甘和最終被這袋發(fā)霉面包點破的絕望。沉得讓她幾乎提不動。
靜默在身后凝結(jié)。
一秒，兩秒。
終究沒有等來只言片語，哪怕一句“為什么”都沒有。
韓欣直起身，拉桿箱的萬向輪碾過地板，留下低沉壓抑的、宛如嗚咽的滾動聲。玄關(guān)光線晦暗，她最后一次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承載過所有溫?zé)釅粝氲男⌒】臻g。楚逍依舊站在客廳的陰影邊緣，身影模糊成一個深黑的、拒絕靠近的剪影。他像一尊被盯在原地的石像，除了那異常的沉默，沒有任何舉動。
門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鎖舌發(fā)出一聲清脆又孤絕的“咔嗒”。
就在門板徹底合攏的瞬間，隔絕開兩個世界的門板后，清晰無誤地傳來一聲沉悶的重響——像裝滿石頭的麻袋狠狠砸在地板上，伴隨著一聲被極度壓抑、最終破碎在喉嚨深處的嗚咽。
那聲音尖銳短促，如同瀕死的喘息，瞬間撕裂死寂，又猛地被扼斷。
韓欣握著冰冷門把手的手指劇烈一顫。
片刻的死寂后，只有門內(nèi)隱約傳來的、沉重痛苦的呼吸聲，一聲聲捶打著門板。像一個被鎖在黑暗里的困獸，獨自舔舐見骨的傷口。
她站在門外長長的、光線昏暗的走廊上，刺骨的寒意包裹全身。指尖在口袋里摸索到冰冷的手機，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線里，她用力點開那個熟悉的藍(lán)色圖標(biāo)。指尖敲擊虛擬鍵盤，每一個字都像墜著冰：
“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鬧聲嘶力竭，真正的失望也不是淚流滿面…是你不再主動不再談心，我的話你只是平淡冷漠地聽，你的事我也不再過問。當(dāng)‘算了’兩個字替代了所有渴望與期待…沉默就是最徹底的絕望。再見了，我一個人的獨角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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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設(shè)置分組。按下的瞬間，像按下了對過去的清除鍵。也將門后那壓抑的痛苦、那袋發(fā)霉的面包、那個面目模糊的輪廓，徹底地、隔絕在了冰冷的過去?？諝饫镏皇Ｏ掳峒胰f向輪碾過地面，那單調(diào)又空洞的、仿佛永無終點的轱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