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并未因割舍而停止。時間像一臺漠然的收割機，從韓欣的生活里碾壓而過，卷走沾了霉味的面包屑和門縫里最后那聲破碎的嗚咽，只在身后留下平整、蒼白的新痕。她把曾和楚逍合租的蝸居里帶出的唯一紀(jì)念——一盆蔫頭耷腦的綠蘿，擺在狹小出租房的窗臺上。它和她一樣，似乎只是換了地方沉默地喘息。
拉黑所有聯(lián)系方式成了新習(xí)慣的第一個儀式動作。通訊錄、聊天框、朋友圈入口……曾經(jīng)熱烈交織的點點滴滴，一鍵沉入永夜。手指劃過冰冷的屏幕，再不會因一個新消息提示而驟然停滯、心底泛起隱秘卻最終虛弱的漣漪。她把自己埋進無窮無盡的報表、方案、數(shù)據(jù)流里，會議室的熒光燈是白晝的延伸，鍵盤的敲擊聲是寂靜的填充劑。忙碌成了最厚重的殼，隔絕了窗外的天光流云，也似乎隔絕了胸腔深處某個角落里隱隱作痛的舊址。
直到某個被加班榨干后的尋常午夜。電腦屏幕幽藍，疲憊的手指無意識滑動著沉寂了許久的大學(xué)同學(xué)群。寂靜的潛水區(qū)里，一張刺目的白底圖片毫無預(yù)兆地跳了出來，黑色的粗體字像凝固的血痂：
訃 告
吾兒楚逍，因罹患胃癌晚期，雖經(jīng)全力救治，終因病情惡化，于昨夜凌晨3時17分不幸辭世……
嗡——
世界仿佛被無形巨錘狠狠鑿穿，瞬間陷入徹底失重。耳邊所有聲音——窗外的夜風(fēng)、電腦的散熱風(fēng)扇、自己的呼吸——瞬間被抽空，只留下一種尖銳的、持續(xù)高亢的、幾乎要刺穿鼓膜的嘶鳴！手機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砸在地毯上，沉悶的一響像是某個器官墜落的回音。
韓欣僵直在原地，脊椎繃緊得像要折斷，血液在剎那間凍成冰川，又從心臟處猛然炸開，洶涌地倒灌回四肢百骸，冰冷和滾燙的巖漿在她軀殼里猛烈沖撞。
“胃癌……晚期？”
“……昨夜凌晨……辭世？”
每一個字都如燒紅的鋼釬，帶著巨大的、恐怖的倒刺狠狠捅進她的腦子，又狠狠攪動！肺部被無形的巨手死死攫住，每一絲空氣都成了帶著棱角的冰礫，刮擦著喉嚨瘋狂地試圖擠入，卻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拉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眼前是被徹底打碎又胡亂拼接的萬花筒，色彩亂旋，光影顛倒。她踉蹌著想后退尋找支撐，雙腿卻成了兩截毫無知覺的軟木，沉重地拖在地上，最終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滑跪下去，膝蓋砸在地板上的悶響也被那尖銳的耳鳴徹底吞噬。
淚腺似乎徹底失靈。干澀的眼球死死瞪大，視線模糊又空洞地聚焦在手機屏幕那依然亮著的刺眼白光上，那些黑字在視野里歪斜、放大、扭曲成猙獰的鬼影。
“楚……逍……死了？”
這個詞終于緩慢、遲滯、帶著千鈞重量，碾過她空白的意識廢墟。
不是決絕的分手，不是消失在人海的陌生。
是死了。
是被她親手推開、劃清界限后，在某個冰冷的深夜凌晨，獨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為什么？什么時候？那個還不到二十四歲的、曾經(jīng)能背著她沖上教學(xué)樓六樓的、笑容比正午陽光還要灼熱的楚逍？
胃袋像被塞進了高速旋轉(zhuǎn)的絞肉機，劇烈的惡心混合著一種滅頂?shù)淖晕蚁訍号派降购０阌可虾韲?。她猛地?cè)身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膽汁的苦澀從喉嚨深處漫溢上來，灼燒著食道。是那個時候嗎？他背對著她，咳嗽一聲緊過一聲？是他面色蒼白，食欲全無？是他深夜蜷在沙發(fā)上，擰著眉忍受著不為她知的劇痛？
而她做了什么？她把他日益加深的沉默和疏離，當(dāng)成了對感情的背叛，當(dāng)成了疲倦的敷衍！她像躲避瘟疫一樣抽身逃離！在他最需要支撐的時候，在他獨自對抗著體內(nèi)那個貪婪饕餮的惡魔時，她親手把門關(guān)上，將他推入了更深的、只能獨自面對的絕望深淵！
巨大的窒息感攫住了她。像是沉入了漆黑冰冷的海底，水壓從四面八方狠狠擠壓著胸腔，要把僅存的氧氣和最后的理智統(tǒng)統(tǒng)碾碎。喉嚨深處終于沖破了那堵堅固的堤壩，爆發(fā)出一聲凄厲到完全變調(diào)的哭嚎！那聲音從撕裂的喉嚨里擠出，破碎不堪，支離破碎，充滿了恐懼、悔恨、遲來的巨大恐慌和被自己親手釀成的悲劇反復(fù)絞殺的劇痛。淚水此刻才決堤，起初是冰涼地、悄無聲息地滑落，隨即匯流成洶涌的、滾燙的洪流，滾過冰冷的臉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暈開一小片絕望的深色。
手機在地毯上不斷震動、嗡鳴，屏幕頑強地亮著，像一塊灼熱的烙鐵。群消息如決堤的洪水不斷刷新，更多私聊的提示音瘋狂地撕扯著她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她像被電擊般彈開手，不敢去碰。
最終還是顫抖著伸出了手。指尖冰涼，觸到發(fā)燙的屏幕時像摸到了燒紅的炭。
是沈怡。閨蜜的消息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無法掩飾的驚惶，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欣欣？你看到了嗎？？群里那個……是楚逍？？”
“在嗎？欣欣！”
“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他不是前陣子還……”
“剛問了一圈，阿哲說他半年前就不太對勁了！瘦了很多！頭發(fā)……也少了！他們幾個想去看他，被他擋回來了，說別大驚小怪……”
“小雅說她去年在腫瘤醫(yī)院門口見過他一個背影……但不確定……”
“說他好像一直瞞著所有人……尤其是不讓……告訴你……”
尤其是不讓告訴你。
最后這七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地刺進韓欣心頭那潰爛的血洞里。
屏幕又閃了閃，一個完全陌生的頭像發(fā)來臨時會話請求。韓欣混亂的腦子還來不及反應(yīng)，手指已經(jīng)下意識點了通過。
“韓欣學(xué)妹你好，”對方的語氣凝重而謹(jǐn)慎，“我是楚逍大學(xué)社團的學(xué)長李棟，比你高兩屆。這個號碼是從沈怡那里要來的，實在抱歉在這種時候打擾你。楚逍他……唉……群里的訃告你也看到了吧……大概一個月前我去醫(yī)院看過他一次，那時……就很不好了……”
“他……特意跟我提過，”學(xué)長斟酌著字句，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像鈍刀在割，“說要是有什么風(fēng)聲……尤其是關(guān)于他病情的……千萬千萬別讓你知道……他不想……讓你‘看到’……”
不想讓我看到？韓欣死死攥著手機，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瘆人的青白。她猛地想起分手前最后那段窒息的日子。他日漸黯淡的眼神，深陷的眼窩，過分寬松的衛(wèi)衣下形銷骨立的身體輪廓……一幕幕畫面如同被詛咒的回溯鏡頭，此刻在她腦中驟然清晰、放大、染上絕望的色彩！不是冷淡，不是不愛！那是被病痛啃噬得快要倒下卻強撐著不想在她面前崩塌的偽裝！
“砰”地一聲，手機再次脫手砸在地上。但這次，它再也不能轉(zhuǎn)移一絲一毫的痛苦。
韓欣發(fā)瘋似的沖向房間角落那個落滿灰塵的紙箱，那是從“舊居”帶出來的遺棄品。她雙手劇烈地顫抖著，將里面的零碎物品粗暴地傾倒在地毯上。斷裂的耳機線，空筆殼，幾張發(fā)黃的電影票根，半管風(fēng)干的膠水……
終于，在那個箱底最深處，她摸到一個硬硬的紙角。用力抽出來，一張不知何時滑落進去的、皺巴巴的便利貼被壓在最下面。上面的字跡是他分手前就日益變得潦草虛弱的筆跡，凌亂地寫著：
豆沙面包（新！超市特價） & 消炎藥。
時間是模糊的，約莫是他們關(guān)系開始冰封的起點。
看著“豆沙面包”那四個字，再看向旁邊刻意寫上的、刺目的“消炎藥”。巨大的懊悔、無邊無際的自責(zé)和被欺騙（被善意隱瞞）的復(fù)雜劇痛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的鐵爪，猛地抓住了她的心臟，狠狠地撕扯、絞緊！
“……所以那時候……你已經(jīng)在痛了……在吃藥了……”
“……你忍著疼去買我愛吃的豆沙面包……是想抓住點快樂……還是……想彌補我？”
“……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要瞞著我？！”
“……你讓我像一個自以為被拋棄的傻瓜……用我的冷漠和怨恨……把你推向了更深的深淵？！”
喉嚨里再次涌上腥甜。她沒有哭，只是猛地、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右手指關(guān)節(jié)，用盡全身力氣！尖銳的痛感成了唯一的錨點，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意志。淚水混著嘴角滲出的咸腥液體，滴落在便利貼上，暈開了藍色的字跡，也糊掉了那點早已過期的、從未被她注意到的、深藏于“豆沙面包”甜蜜下的沉重標(biāo)注。
天像是被誰用墨汁潑過，濃重得化不開的黑沉。風(fēng)在高樓的縫隙間尖銳地呼嘯，如同無數(shù)幽靈在絕望地嘶鳴。豆大的雨點終于砸落，瘋狂敲擊著玻璃窗，噼啪作響，連成一片無情的喧囂，淹沒了城市的脈搏。
韓欣麻木地蜷縮在出租屋冰冷的沙發(fā)里，懷里死死箍著那本冰冷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楚逍博客最后那幾行帶著血淚的遺言，每一個字都像在灼燒她的視網(wǎng)膜：“替我活下去…叫它‘豆沙’…讓豆沙替我…再陪你一段吧…”
她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骨頭，軟軟地癱在那里。窗外傾瀉而下的水幕是冰冷的，屋內(nèi)死寂的空氣是冰冷的，連同懷里的電腦外殼，也泛著刺骨的寒氣。只有指尖下那塊方寸之地，還帶著一絲芯片運行后殘存的微弱暖意，是這寒夜中唯一的暖源，卻更像對絕望的無情嘲笑。她的臉頰貼在冰冷的屏幕上，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冰涼和尖銳的刺痛。
時間失去了刻度。不知是凌晨還是深夜，窗外的風(fēng)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就在這近乎凝固的死寂里，一絲微弱到仿佛錯覺的聲音，極其艱難地穿透了滂沱的雨幕，抵達了她的耳膜。
“咪…嗚……”
聲音極其低微，斷斷續(xù)續(xù)，虛弱得像風(fēng)中即將熄滅的燭火，帶著一種瀕死般的顫抖和濕冷的嗚咽。
韓欣混沌的思緒停頓了一瞬。
“咪…嗚……嗚……”
又一聲。更清晰了一點。不是錯覺。那聲音近在咫尺，來自……她的陽臺下方？
一絲冰冷的疑惑刺破了絕望的麻木。她像被無形的線牽引，僵硬地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窗邊。冰冷的手指搭上同樣冰冷的窗框，猛地拉開！
狂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水瞬間灌入，劈頭蓋臉地砸了她一身！她打了個寒噤，模糊的視線聚焦在陽臺角落——那張被她從舊居帶出來的、幾乎快要散架的舊藤椅孤零零地蜷縮著，楚逍從前最喜歡窩在這里曬太陽看閑書。
而此刻，就在那把沾滿了水漬和舊時光痕跡的藤椅腿旁，蜷著一小團微不足道的影子。
一只橘白色的小奶貓。它太瘦小了，濕透的絨毛緊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身軀上，瑟瑟發(fā)抖。雨水從它身上淌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絕望的水痕。小小的身體拱著，試圖擠進那狹窄的椅腿夾縫尋求一絲庇護，卻徒勞無功。它虛弱地抬起頭，渾濁的濕毛下，一雙濕漉漉、異常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滿了水光和無邊的恐懼，喉嚨里還在發(fā)出斷氣般細微無助的“嗚…嗚…”聲。
心，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碎裂的冰渣深處滾過一陣奇異的悸動。
韓欣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比意識更快。她探出身，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手臂和脖頸上，寒意刺骨。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顫抖的小身體時，小貓似乎被驚動了，微弱地瑟縮了一下。
就在她的手指碰到濕漉漉皮毛的瞬間，奇跡般地，那微弱斷續(xù)的嗚咽聲，停了。
小貓?zhí)饾皲蹁醯男∧X袋，幾乎耗盡了所有力氣，那雙奇大的、在昏暗光線下竟顯得格外清透的瞳孔，望向她。
隔著冰冷的雨水，韓欣的心猛地一縮。它沒有掙扎，沒有逃跑。甚至，那只凍僵的小腦袋極其微弱、卻又無比執(zhí)著地，在韓欣溫?zé)岬恼菩南?，虛弱地拱了拱?/p>
沒有時間猶豫。韓欣俯下身，顧不得淋濕的頭發(fā)和睡衣，極其小心地、幾乎是屏著呼吸，將那個冰冷、輕得像片落葉的小身體捧了出來。它凍得像一塊冰，微弱的心跳隔著濕冷的絨毛撞擊著她的手指，幾乎感覺不到生命的重量。
迅速關(guān)上窗，隔絕了瘋狂的風(fēng)雨。浴室暖燈昏黃，光線下，小貓的狀況更加觸目驚心。濕透的毛發(fā)下肋骨根根分明，呼吸急促而微弱，小肚子幾乎沒有起伏。韓欣顧不上自己滿身狼狽，找出最柔軟的舊毛巾，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用最輕柔的力道一遍遍擦拭那冰冷的、小小的身體。絨毛下那微弱的心跳和呼吸牽引著她全部的注意力和一種莫名的、難以言喻的焦灼。它閉著眼，濕漉漉的眼睫毛黏在一起，小鼻子和爪子冰涼。
她用吹風(fēng)機開到最小暖風(fēng)，距離拉得遠遠的，一點點小心地烘干它的絨毛。溫?zé)岬娘L(fēng)拂過，橘白色的小身體漸漸蓬松起來，露出一張本該圓滾滾、此刻卻瘦削可憐的臉。它終于勉強睜開了眼，那對濕漉漉的大眼睛依舊沒什么神采，只茫然地、虛弱地望著她，似乎連聚焦的力氣都沒有了。桌上臨時準(zhǔn)備的溫水、碾碎的小塊雞胸肉、還有貓糧盒子，它只是無精打采地掃了一眼，便把腦袋埋得更深，縮在她攏起的手心里，好像這微薄的體溫是它唯一的倚靠，連張嘴的意愿都徹底喪失。
時間在不安中一點點流逝。屋外的雨聲漸漸小了，從瘋狂的敲擊變成了綿密低沉的哭泣。韓欣的心一點點往下沉。這小東西似乎已完全放棄了求生的掙扎，只剩下微弱的心跳證明它還在她掌心存在。疲憊和更深的無力感像濕透的棉被壓在她肩上。她攏著那個毫無反應(yīng)的小暖爐，靠在墻角，閉上眼，刺骨的涼意從脊椎一路蔓延上來。楚逍臨別的囑托和他形容枯槁躺在病床上的畫面輪番轟炸，沉重的眼皮越來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