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那扇破舊的后門，無人推動，竟在我靠近時，自己緩緩向內(nèi)打開了。門后沒有熟悉的街巷，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翻涌不息的灰霧。霧氣冰冷刺骨，帶著濃郁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和泥土的腥氣，仿佛連接著深埋地底的墓穴。霧氣深處，隱約可見點點幽綠、慘白、猩紅的光暈漂浮不定，如同無數(shù)窺伺的眼睛。
這便是鬼市？通向陰陽夾縫，亡魂徘徊之地？
我低頭，看了一眼手中那支筆尖殷紅如血的判官筆。冰冷沉重的黑袍裹著紙軀，朱砂點在眉心與雙眼，燃燒著異樣的熱。鄭三絕濺落的血點，在玄黑的袍角上，洇開幾朵小小的、暗紅的花。沒有猶豫，或者說，這具紙軀與筆袍早已不容我猶豫。我抬起僵硬的腿，邁步，踏入了那片翻涌的、死寂的灰霧之中。
灰霧瞬間吞沒了身后紙扎鋪殘存的光影和聲響，只剩下無邊的冰冷與死寂。腳下觸感虛浮，如同踩在厚厚的、冰冷的灰燼之上。無數(shù)細(xì)碎而模糊的聲響貼著耳廓滑過，是低泣、是絮語、是怨恨的詛咒、是茫然的嘆息，它們匯聚成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流，沖擊著我新生的意識。我緊握著那支冰冷的朱砂筆，筆桿上繁復(fù)的陰刻紋路硌著紙糊的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勉強(qiáng)維系著意識的清明。
不知在霧中跋涉了多久，前方濃霧忽然淡薄，一片難以想象的景象撞入眼簾。
一條寬闊卻扭曲的“街道”在灰霧中延伸，不見盡頭。街道兩旁，歪歪斜斜地矗立著無數(shù)形態(tài)怪異的建筑：有半截沉入泥沼的朱漆牌樓，牌匾腐爛，字跡難辨；有懸在虛空、僅靠幾縷黑氣拉扯的八角危樓；還有巨大獸骨壘成的簡陋棚屋……無數(shù)燈籠飄浮在建筑之間，燈籠皮是半透明的人皮，燈芯是幽綠跳動的鬼火，散發(fā)出冰冷詭異的光芒。影影綽綽的“行人”在街上游蕩，它們大多身形飄忽，面目模糊，有的拖著殘肢，有的頂著水漬，有的則干脆只是一團(tuán)凝聚不散的黑氣?？諝饫锍涑庵环N混合了腐朽、腥甜和奇異香火的復(fù)雜氣味，沉重得幾乎凝成實質(zhì)。
街道的盡頭，一座巨大的、由無數(shù)慘白枯骨壘砌而成的高臺拔地而起。高臺頂端，一張寬大的烏木案幾森然矗立，案后一把同樣由白骨雕琢、鋪著斑斕虎皮的巨大座椅空懸著。座椅上方的虛空中，懸浮著一本巨大的、封面由某種暗沉皮革制成的書冊，書頁無風(fēng)自動，發(fā)出嘩啦啦的輕響，上面隱約有密密麻麻的暗紅色字跡流轉(zhuǎn)不息。一股無形的、威嚴(yán)而冰冷的壓力從高臺輻射開來，讓下方街道上那些游魂本能地繞行、低頭。
這里，便是通判之位？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玄黑猙獰的判官袍，又望向那空懸的白骨座椅。那高臺，那座椅，那懸浮的書冊，仿佛都在無聲地召喚著黑袍加身的我。一股源自袍服和朱砂筆的冰冷力量牽引著我，邁開僵硬的步伐，穿過擁擠卻自動分開的游魂，踏上了白骨壘砌的階梯。
每踏上一級骨階，腳下便傳來細(xì)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仿佛踩斷了無數(shù)亡魂的脊梁。無數(shù)道冰冷、麻木、好奇、怨毒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黏在這具新生的紙軀和沉重的黑袍上。我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只是被那股力量推著，一步一步，登上高臺頂端。
當(dāng)我站定在烏木案幾之后，那懸浮的巨大書冊嘩啦啦地翻動起來，最終定格在某一頁。書頁上暗紅的字跡如同活物般蠕動，散發(fā)出淡淡的血光。我僵硬地伸出手，按在冰冷的案幾上。就在指尖觸及烏木的剎那——
“咚！咚！咚！”
三聲沉悶至極的鼓響，如同從地心深處傳來，又似敲擊在朽爛的棺材板上，驟然撕裂了鬼市死水般的沉寂！鼓聲蘊(yùn)含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震得高臺微微顫動，震得下方游蕩的魂影一陣扭曲模糊，連那些漂浮的人皮燈籠都劇烈地?fù)u晃起來。鼓聲帶著一股強(qiáng)烈的怨念與渴求，直沖高臺而來！
鼓聲余波未散，高臺下方灰霧翻滾，一個扭曲的身影掙扎著爬了上來。那是一個“人”，或許曾經(jīng)是。他瘦得只剩下一層薄薄的、青灰色的皮緊緊包裹著粗大的骨節(jié)，四肢細(xì)長得不成比例，如同被強(qiáng)行拉長的枯枝。腹部卻高高隆起，鼓脹如球，薄薄的肚皮被撐得近乎透明，隱約可見里面塞滿了某種黃褐色的、板結(jié)的塊狀物。他臉上沒有一絲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如洞，兩粒渾濁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里掉出來，直勾勾地盯著高臺上的我，眼神里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混合了絕望與瘋狂的光芒。
他爬到案幾前，用盡全身力氣，將那顆沉重的、塞滿異物的頭顱狠狠磕在冰冷的骨階上。
“咚！”
一聲悶響，仿佛朽木撞擊頑石。
“冤——枉——啊——?。?！”
嘶啞干裂的哭嚎從他幾乎裂開的喉嚨里迸發(fā)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和內(nèi)臟碎末的氣息，在死寂的鬼市中回蕩，激起無數(shù)魂影的騷動。
“青天大老爺！紙衣通判！”他拼命地仰起頭，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摳進(jìn)骨階的縫隙，指甲崩裂，流出暗綠色的粘稠液體，“小的……小的陳三！本是東陽府外，陳家坳的佃農(nóng)！死得冤！死得慘??！”
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像破風(fēng)箱在拉扯，高高隆起的腹部隨著呼吸痛苦地起伏，里面板結(jié)的硬物似乎隨時要破體而出。
“陽間……陽間那些官倉的老爺們！他們……他們是披著人皮的豺狼！是比惡鬼還狠的碩鼠！”他眼中爆發(fā)出刻骨的怨毒，“朝廷……朝廷撥下的救命糧！是給咱遭了旱災(zāi)的窮苦人吊命的！可……可全被他們……被他們一層層盤剝、倒賣！糧倉……糧倉修得比城墻還高！還厚！可里面……里面是空的！空的啊！！”他激動地拍打著自己鼓脹如球的腹部，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里面黃褐色的硬塊清晰可見。
“小的……小的餓啊！餓得啃樹皮！吃觀音土！最后……最后實在熬不住……趁著天黑，想去官倉墻根底下，扒拉點……扒拉點耗子啃剩下的糧渣子……”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凄厲，“可……可被那幫看倉的惡狗發(fā)現(xiàn)了！他們……他們把我當(dāng)成了偷糧的賊！活活……活活打死了我啊！”
他猛地張開嘴，露出黑洞洞、沒有幾顆牙齒的口腔，發(fā)出無聲的嘶吼，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自己鼓脹的腹部：“我死了……成了餓死鬼！可這肚子……這肚子里的‘糧’……還在燒！還在燙！燒得我魂不得安！燙得我日夜嚎叫！大老爺！您看看！您看看我肚子里是什么？是土！是糠！是那些碩鼠老爺們，連耗子都嫌棄的臟東西！是他們?nèi)M(jìn)官倉充數(shù)的‘糧’啊！”他瘋狂地用頭撞擊著骨階，發(fā)出“咚咚”的悶響，“求大老爺做主！求大老爺做主！讓那些碩鼠……也嘗嘗這‘糧’的滋味！讓他們也爛在肚子里！爛在肚子里??！”
凄厲的控訴在鬼市的死寂中回蕩，帶著無盡的血淚與絕望。高臺下，無數(shù)灰暗的魂影停止了游蕩，麻木空洞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波動，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陳三那鼓脹的肚子上，又緩緩移向高臺之上，那身披玄黑判官袍、手持朱砂筆的紙人。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土腥、腐敗谷糠和絕望氣息的味道，隨著陳三的哭訴彌漫開來，纏繞上高臺。我握著朱砂筆的紙手紋絲不動，冰冷筆桿硌著掌心。那兩點朱砂點就的眼窩，凝視著案下叩首的餓殍。袍袖拂過烏木案幾，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白骨座椅上，那本懸浮的巨冊嘩啦啦翻動，暗紅的字跡流淌，最終在陳三的名字旁，顯現(xiàn)出“東陽府官倉”幾個扭曲的血字，其下牽連著數(shù)個人名，如同附骨之疽。
“東陽府官倉，司倉大使，吳德祿。”我的聲音響起，非口舌所發(fā)，而是意識震蕩著紙軀，引動周遭陰氣共鳴，發(fā)出的聲音空洞、冰冷、毫無起伏，如同兩塊朽木在摩擦，清晰地傳遍死寂的鬼市，“主簿，錢有財。倉丁，王癩子，李二狗……”每一個名字念出，那巨冊上對應(yīng)的血字便驟然亮起，紅得刺目。
“爾等身負(fù)守土安民之責(zé)，卻監(jiān)守自盜，以糠土充糧，致餓殍遍野，民怨沸騰?！北涞穆曇羧缤F錘敲打冰面，“陳三之死，爾等為禍?zhǔn)住！?/p>
朱砂筆動了。殷紅如血的筆尖，懸停在攤開的生死簿上方。筆尖凝聚的朱砂紅得妖異，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動。
“判——”那冰冷的聲音毫無波瀾，卻帶著凍結(jié)魂魄的力量，“吳德祿、錢有財、王癩子、李二狗……凡涉案者，即刻起，腹中如焚！所貪之糧，盡化為糠土頑石，塞其腸胃，脹其肚腹！日食千升，不得解饑；腹塞萬石，不得解脫！直至爾等腹裂腸穿，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此判！”
“判”字出口，朱砂筆尖猛地向下一頓！
“噗！”
一滴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血液的朱砂，從筆尖激射而出，并非落于紙面，而是穿透了生死簿的虛影，化作數(shù)道猩紅細(xì)線，如同活物般瞬間沒入下方翻涌的灰霧之中，消失不見！
陽世，東陽府。
深宅大院，紅燭高燒。司倉大使吳德祿正摟著新納的嬌妾，油膩的手指點著滿桌珍饈，唾沫橫飛：“……今年這‘糧’收得妙！上下打點，你我兄弟……”話音未落，他肥胖的身軀猛地一僵！一股難以形容的、燒灼般的劇痛從腹中炸開！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的鐵塊瞬間塞滿了他的腸胃！
“呃啊——！”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推開懷中的小妾，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瞬間如同吹氣般鼓脹起來的肚子！那肚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隆起，撐裂了華貴的錦袍，皮膚被撐得青紫透明，里面似乎有無數(shù)黃褐色的硬塊在瘋狂蠕動、堆積！
“老爺！老爺你怎么了？！”小妾嚇得花容失色。
“疼……好疼！餓！餓死我了??！”吳德祿眼珠暴突，布滿血絲，口中涎水直流，如同瘋魔般撲向滿桌的菜肴，抓起一只油膩的燒雞，連骨頭帶肉就往嘴里死命塞去！然而，那食物剛?cè)牒?，便化作粗糙刺喉的沙土和帶著霉味的谷糠！他拼命吞咽，喉嚨被刮得鮮血淋漓，肚子卻脹得更大更硬，仿佛隨時要爆開！劇痛與詭異的饑餓感如同兩把燒紅的鐵鉗，反復(fù)撕扯著他的神經(jīng)。
“糧……給我糧?。 彼缓鹬?，撞翻桌椅，狀若癲狂。同樣凄厲的慘嚎，在錢有財、王癩子、李二狗等人家中幾乎同時響起。貪官污吏的府邸，瞬間化作了饑餓與脹裂的地獄。
鬼市高臺之上，陳三那鼓脹如球的腹部，發(fā)出一連串沉悶的、如同破布撕裂般的“咕?！甭?。他驚愕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那折磨了他無數(shù)個日夜、塞滿糠土的肚子，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下去！那令人發(fā)狂的灼燒感和脹痛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他茫然地抬起頭，深陷的眼窩望向高臺之上那身披黑袍的紙人身影。
“呃……”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哽咽，僵硬地、深深地，對著高臺叩下頭去。額頭觸碰冰冷骨階的瞬間，他那枯槁如柴、青灰色的身體，如同被風(fēng)吹散的煙塵，無聲無息地化作點點黯淡的灰燼，簌簌飄散在鬼市陰冷的空氣中。一點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解脫之意，隨著那灰燼的飄散，悄然融入了這片死寂之地。
高臺下，一片死寂。無數(shù)游魂默然注視著陳三消散的地方，又緩緩抬頭望向高臺。那空洞麻木的眼窩深處，似乎有什么沉寂已久的東西，被這冰冷而酷烈的判決，悄然點燃了一絲微弱的火星。鬼市的灰霧，仿佛也因為這“第一判”而有了剎那的凝滯。
我端坐于白骨椅上，冰冷的黑袍紋絲不動，手中那支飽飲了判詞的朱砂筆，筆尖的殷紅似乎又深重粘稠了一分。案頭那本巨大的生死簿，緩緩翻過一頁，空白的紙面上，暗紅的字跡如同滲出的血珠，開始無聲地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