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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紙衣通判 狐尾淚 18142 字 2025-07-14 09:4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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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待鬼市那因第一判而凝滯的死寂完全化開,一陣極其突兀的、幽咽的啜泣聲,如同浸透了寒冰的蛛絲,飄飄忽忽地纏了上來。

哭聲初時細(xì)微,斷斷續(xù)續(xù),仿佛自幽冥深處滲出,帶著無盡的哀怨與濕冷的潮氣。漸漸地,那哭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竟混雜著一種奇異的、甜膩馥郁的脂粉香氣,沖淡了鬼市固有的腐朽氣息。這香氣與哭聲交織,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詭異氛圍。

翻涌的灰霧如幕布般向兩側(cè)分開。一個身影,裊裊娜娜地“飄”上了白骨高臺。

那是一個女子。身姿依舊窈窕,穿著一身早已被水浸泡得褪色、卻依舊能看出昔日艷麗華貴的石榴紅裙。裙裾濕漉漉地緊貼在她身上,不斷往下滴落著渾濁的水珠,在冰冷的骨階上洇開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的長發(fā)如同濃密的海藻,濕漉漉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線尖俏蒼白的下頜。一只同樣蒼白的手從寬大的袖口中伸出,緊緊攥著一件東西——那是一枚鴛鴦玉佩。玉佩質(zhì)地瑩潤,雕工精巧,但此刻卻沾染著暗紅的污跡,如同凝固的血塊。

她飄至案前,并未像陳三那般叩首,而是盈盈一拜,姿態(tài)柔媚,卻透著森森鬼氣。濕透的裙裾拖曳在骨階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她緩緩抬起頭。

長發(fā)向兩側(cè)滑落,露出了一張臉。一張曾經(jīng)必定傾國傾城、此刻卻只剩下凄厲與怨毒的臉!半邊臉依舊能看出精致的輪廓,膚色慘白如紙;而另外半邊臉,卻像是被什么東西生生啃噬過,皮肉翻卷腐爛,露出森森白骨和暗紅的腐肉,甚至有細(xì)小的水蛭在腐肉間緩緩蠕動!一只完好的眼睛,大而空洞,蓄滿了幽深的怨毒,死死盯著高臺之上的我;而另一只眼眶,只剩下一個黑洞洞、淌著黃水的窟窿!

“通判大人……”她的聲音響起,如同浸了蜜的冰錐,又甜又冷,直刺骨髓,“奴家……柳含煙,生前是麗春院的花魁……今日,特來狀告那薄情寡義、害我性命的負(fù)心人——清河縣生員,李慕白!”

“李慕白”三字出口,帶著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將這名字在齒間嚼碎。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流淌出來。

“他口口聲聲,說傾慕奴家才情,此生非卿不娶……”柳含煙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指甲刮過琉璃,“山盟海誓猶在耳!他贈我這定情的鴛鴦佩!”她將手中那枚沾染污血的玉佩高高舉起,玉身在鬼市幽綠的光線下反射著詭異的光,“可到頭來……他家中為他定了高門貴女!怕我這煙花女子壞他前程,污他清名……竟……竟誘我至城外寒潭邊!”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濕透的紅裙如同浸飽了血,滴落的水珠顏色似乎也更深了?!八f……要與我做一對水中鴛鴦……永世不分……”她發(fā)出一聲凄厲至極的慘笑,“卻趁我不備……將我……將我生生推入了那深不見底的寒潭!這玉佩……這玉佩就是在他推我時,我掙扎……從他腰間扯下的!”

她猛地扯開自己濕透的衣襟,露出脖頸以下慘白的肌膚——那肌膚上,赫然印著幾個青黑色的、深可見骨的手指印!指印邊緣皮肉翻卷,顯然是被巨力扼頸所留!

“他怕我不死……還按著我的頭……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水!”柳含煙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流下兩行血淚,混合著臉上窟窿里淌出的黃水,在慘白的臉上劃出觸目驚心的痕跡,“通判大人!求您做主!我要那負(fù)心人……我要他挖出自己的心!看看是黑的還是紅的!我要他刻上我的名字!讓他永世記得這剜心刻骨的痛!”

濃烈的怨氣伴隨著她凄厲的控訴,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席卷高臺。那枚沾血的鴛鴦佩在她手中散發(fā)著不祥的紅光。白骨座椅上方懸浮的生死簿嘩啦啦急速翻動,暗紅的字跡瘋狂流淌,最終定格在“李慕白”三字上。其下浮現(xiàn)一行小字:“庚子年七月初七,潭邊殺柳,奪玉未成。”

冰冷的朱砂筆再次懸停于生死簿上方。筆尖凝聚的朱砂紅得刺眼,仿佛能滴出血來。我紙糊的面孔上,兩點朱砂眼窩毫無波瀾地“注視”著下方怨氣沖天的艷尸。那空洞的聲音再次震蕩陰氣,響徹鬼市:

“清河縣生員,李慕白?!甭曇羧缤樵衣溆癖P,“貪慕虛榮,背信棄義。山盟海誓猶在,殺心已起寒潭。既以‘心’為餌,誘人沉淪,又以‘手’為刃,斷人生機(jī)。負(fù)心背諾,其心當(dāng)誅;辣手摧花,其行當(dāng)剜?!?/p>

“判——”那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殘酷,“剜爾心!刻彼名!心不死,痛不休!名不滅,債不消!此判!”

“判”字落定,朱砂筆尖再次狠狠頓下!

“嗤!”

一道比之前更加凝練、更加刺目的猩紅血線,自筆尖激射而出,穿透生死簿的虛影,瞬間沒入灰霧深處!

陽世,清河縣。

時值深夜,生員李慕白的書房內(nèi)卻依舊亮著燈。他已換下生員襕衫,穿著一身簇新的錦袍,正對著銅鏡,滿臉春風(fēng)地試戴一頂象征舉人功名的方巾——他剛剛得中舉人,又與城中巨富之女定下婚約,正是志得意滿之時。

“哈哈,柳含煙?不過一娼妓,也配糾纏于我?沉潭?那是她自尋死路!”他對著鏡中自己英俊的倒影,得意地低語。然而話音未落——

“呃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猛地從他喉嚨里迸發(fā)!他臉上的得意瞬間被極致的痛苦所取代!他雙手猛地死死捂住左胸!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冰冷刺骨的利爪,狠狠插進(jìn)了他的胸膛,攥住了他那顆正在狂跳的心臟!

劇痛!無法形容的劇痛!如同心臟被生生剜出!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胸膛被無形的力量粗暴地撕開!一只冰冷的手探入,握住了那顆滾燙搏動的心臟!然后,是尖銳的、如同燒紅鐵針反復(fù)穿刺的劇痛,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刺在心臟之上!仿佛正有誰用燒紅的鋼針,在他心尖上刻字!

“不……不?。 崩钅桨籽壑楸┩?,布滿血絲,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在地上瘋狂地翻滾、抽搐,昂貴的錦袍被扯得稀爛。他雙手徒勞地在胸前抓撓,指甲深深陷入皮肉,留下道道血痕,卻無法阻止那剜心刻骨之痛分毫。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鋼針刻劃的劇痛,清晰地傳遞到他的意識深處——那刻下的,正是“柳含煙”三個血淋淋的字!

“柳……含……煙……啊——?。 彼l(fā)出不似人聲的哀嚎,身體蜷縮成蝦米,在冰冷的地磚上劇烈地痙攣。書房外,值夜的仆人聽到動靜,驚恐地拍門呼喊,卻只聽到里面?zhèn)鞒鲆矮F般的痛苦嘶嚎。那枚被他藏于箱底、原本屬于柳含煙的鴛鴦佩,此刻在黑暗中,竟隱隱透出幽幽的紅光。

鬼市高臺,柳含煙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著李慕白名字在生死簿上驟然亮起的血光。當(dāng)那剜心刻骨的判詞落下,當(dāng)李慕白在陽間發(fā)出第一聲慘嚎時,她那半邊腐爛的臉上,竟緩緩扯開了一個極其詭異、怨毒卻又帶著一絲扭曲快意的笑容。

“呵呵……呵呵呵……”幽冷的笑聲從她破損的喉嚨里擠出,如同夜梟啼鳴。她攥著那枚染血的鴛鴦佩,身體開始變得透明,絲絲縷縷的黑色怨氣從她身上剝離、消散。那濃烈的脂粉香氣與腐敗的水腥味也漸漸淡去。

“剜心……刻名……好……好……”她喃喃著,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高臺上那玄黑的紙人身影,怨毒的眼神深處,竟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光芒,像是解脫,又像是更深的迷茫。終于,她的身影徹底化為一縷青煙,帶著那枚紅光大盛的鴛鴦佩,裊裊消散在鬼市冰冷的灰霧之中。唯有那枚玉佩落地時發(fā)出的一聲清脆微響,證明她曾來過。

高臺之下,萬鬼噤聲。陳三案帶來的是一股壓抑后的躁動,而柳含煙案留下的,卻是一片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死寂。無數(shù)游魂空洞的眼窩注視著艷尸消散的地方,又轉(zhuǎn)向高臺。那玄黑的判官袍,那殷紅的朱砂筆,在它們眼中,已不僅僅是威嚴(yán),更染上了一層令人心悸的酷烈與莫測。

我端坐不動,紙糊的身軀在黑袍下僵硬如初。手中那支筆,筆尖的朱砂紅得近乎發(fā)黑,粘稠欲滴。案頭巨大的生死簿,再次緩緩翻動,發(fā)出沉悶的嘩啦聲。這一次,翻開的書頁上,暗紅的字跡如同被無形的手?jǐn)噭?,顯得格外混亂、粘稠。新的名字在血色的墨跡中艱難地凝聚、掙扎,仿佛帶著巨大的恐懼與不祥。


更新時間:2025-07-14 09:4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