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下的紙手,依舊穩(wěn)穩(wěn)握著筆。我緩緩地,將那沉重的筆尖,移向生死簿上空白的扉頁。
就在筆尖即將落下,準(zhǔn)備合上這最終一卷的剎那——“嘩啦啦啦——!”那本懸浮的生死簿,
毫無征兆地再次瘋狂翻動起來!書頁如同被狂風(fēng)席卷,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這一次的翻動,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都要狂暴!仿佛有一股源自書冊本身、或者更深處的力量,
在拼命地抗拒著什么,又像是在急切地昭示著什么!翻動驟然停止!攤開的書頁,
并非記錄陽世功過或陰魂名冊的尋常頁面,而是……一片空白!
一片死寂的、帶著某種古老氣息的空白!然而,就在這片空白的中心,
一點(diǎn)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滅的朱砂紅痕,緩緩浮現(xiàn)。緊接著,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
蘸著最濃烈、最本源的朱砂,在那空白頁面上,開始書寫!字跡起初極其緩慢、生澀,
如同初學(xué)描紅的稚童,每一筆都帶著難以言喻的痛苦與掙扎。漸漸地,那字跡越來越清晰,
越來越快,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宿命感!白忘生。我的名字。名字之下,
血紅的字跡如同蜿蜒的毒蛇,冷酷地蔓延開來:父:朱萬貫(鎖魂)。 母:阮氏(阿阮,
投井)。 生庚:癸未年臘月初七子時(胎死腹中)。
魂注:壬寅年七月初七子時(紙人點(diǎn)睛)。 司職:鬼市通判。轟——?。?!意識深處,
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
紙軀存在的“氣”、黑袍賦予的威嚴(yán)、朱砂筆承載的判力……在這一行行血淋淋的字跡面前,
轟然崩塌!朱萬貫……鎖魂……是我的生父? 阿阮……投井……是我的生母?
而我……白忘生……竟是他們那未及出世便胎死腹中的……幼子?!
我這由鄭三絕點(diǎn)睛、注入魂魄的紙人……這高踞鬼市、執(zhí)掌判筆的通判……審判的,
竟是賦予我魂魄源頭的生身父母?! 剜心刻骨的判詞,鎖魂魄散的酷刑……最終,
落在了我自己血脈相連的“父親”和“兄長”身上?!
“呃……”一聲極其輕微、仿佛紙張被強(qiáng)行撕裂的呻吟,從我紙糊的喉間逸出。
握著朱砂筆的手,那只穩(wěn)如磐石、判下無數(shù)酷烈刑罰的手,
第一次劇烈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筆尖凝聚的暗紅朱砂,隨著顫抖,
在生死簿那空白的頁面上方,滴落下一顆粘稠欲滴、顫巍巍的血珠!啪嗒。
血珠落在冰冷的頁面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鬼市,死寂如墓。萬魂屏息,
無數(shù)空洞或麻木的眼窩,此刻齊齊聚焦于高臺之上。
聚焦于那支懸停在“白忘生”名字上方、劇烈顫抖、滴落著粘稠朱砂的判官筆。
玄黑的袍袖無風(fēng)自動,簌簌作響,裹著那具劇烈震顫的紙軀。白骨座椅冰冷地硌著竹骨,
卻壓不住靈魂深處席卷而來的滔天巨浪——荒謬?悲慟?怨恨?
還是……那遲來了二十年、卻注定無處安放的……孺慕?筆尖懸停。朱砂殷紅,
在死寂中緩緩凝聚,沉重如血。朱砂筆懸停在“白忘生”三字之上,一滴粘稠如血的朱砂,
在死寂中顫巍巍地凝聚于筆尖,終于不堪重負(fù)?!芭距?。”血珠墜落,
砸在生死簿那空白卻又寫滿宿命的冰冷頁面上。聲音微乎其微,卻在死寂的鬼市里,
如同驚雷炸響。那一點(diǎn)猩紅,在“白忘生”的名字旁洇開,
像一顆剛剛滴落、尚未凝固的心頭血,又像一只驟然睜開的、充滿無盡質(zhì)問的獨(dú)眼。
“呃啊——!”一聲非人的、仿佛無數(shù)紙張被同時撕裂又被強(qiáng)行粘合的嘶鳴,
從高臺之上迸發(fā)!那身玄黑猙獰的判官袍,如同被無形的風(fēng)暴撕扯,劇烈地鼓蕩翻飛!
袍袖下,那具紙糊的軀殼在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竹篾的骨架發(fā)出瀕臨崩潰的“咯吱”呻吟。
兩點(diǎn)朱砂點(diǎn)就的眼窩深處,不再是冰冷威嚴(yán)的審判之光,
而是翻涌著混沌的漩渦——是難以置信的荒謬?是遲來二十年卻無處著落的孺慕?
還是對自身存在根基被徹底打敗的、滔天的怨怒與悲愴?朱萬貫……生父。 阿阮……生母。
白忘生……胎死腹中,魂注紙軀。 而我……執(zhí)掌判筆,親手將生父鎖魂于無間,
將血脈相連的兄長判至魄散?!“嗬……嗬……” 破碎的、如同破敗風(fēng)箱般的氣息,
從紙糊的胸膛里艱難擠出。握著朱砂筆的手,那只曾穩(wěn)如磐石、筆落驚魂的手,
此刻抖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筆尖凝聚的朱砂紅光劇烈明滅,仿佛隨時會炸裂開來,
將這本承載著一切荒誕與痛苦的生死簿連同這高臺一同焚毀!高臺下,萬鬼屏息。
那些空洞麻木的眼窩里,此刻也罕見地翻涌起復(fù)雜的光。驚愕,茫然,一絲兔死狐悲的寒意,
還有……某種更深的、源自幽冥本源的悸動。鬼市的灰霧仿佛也凝固了,
沉重地壓在每一個魂影之上。漂浮的人皮燈籠幽綠的光芒搖曳不定,
將無數(shù)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森森白骨壘砌的街巷與建筑上,光怪陸離,如同群魔亂舞前的默劇。
時間,在這片陰陽夾縫之地,失去了意義。唯有高臺上那紙糊判官劇烈的顫抖和破碎的喘息,
成為唯一的刻度。就在這時——一股極其陰寒、卻又帶著微弱溫潤氣息的波動,
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悄然在鬼市灰霧的深處漾開。翻涌的霧氣,如同被無形的手撥開。
一個身影,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走”了出來。那是一個女子的魂影。身形單薄得近乎透明,
仿佛一陣稍大的風(fēng)就能吹散。她穿著一身早已褪色、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藍(lán)褂,樣式老舊,
像是二十年前的舊物。長發(fā)簡單地束在腦后,露出一張清秀卻毫無血色的臉。
臉上沒有柳含煙那般凄厲的怨毒,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悲傷。
她的魂魄并不完整,呈現(xiàn)出一種脆弱的、隨時會潰散的淡青色。
最觸目驚心的是她的脖頸和口部——脖頸上環(huán)繞著一圈深可見骨的青黑色勒痕,
仿佛曾被無形的繩索死死扼??;而她的雙唇,
以一種極其怪異的、被外力強(qiáng)行撐開的姿態(tài)凝固著,嘴角撕裂,露出染著暗紅污跡的牙齒。
她的雙手,以一種保護(hù)的姿態(tài),虛虛地捂在腹部前方,那里,
似乎曾有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存在過。是阿阮。沒有控訴,沒有怨毒的嘶喊,
她只是靜靜地、一步一步地,向著白骨高臺“走”來。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仿佛踏在無形的刀尖之上,淡青的魂影隨之明滅不定。她經(jīng)過之處,
那些游蕩的魂影本能地、敬畏地向兩側(cè)退開,讓出一條狹窄的通路。她的目光,
穿透了冰冷的灰霧,穿透了玄黑的判官袍,直直地、哀傷地,
落在了高臺之上那劇烈顫抖的紙人身上。那目光里沒有恨,沒有憤怒,
只有無邊無際的悲憫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溫柔。她終于飄到了高臺之下。
沒有像之前的冤魂那般叩拜,只是微微仰起頭,用那雙盛滿悲傷的眼睛,
孩子”——那個由她未及出世便夭折的骨血魂魄所寄、如今卻身披黑袍高踞通判之位的紙人。
她張了張嘴。被撐開的、撕裂的嘴角艱難地嚅動著。沒有聲音發(fā)出,
一個殘破的、無聲的呼喚,卻如同最尖銳的冰錐,
狠狠刺入了高臺上紙人判官的意識深處:“我……的……兒……”轟——?。?!
這無聲的三個字,比任何控訴、任何酷刑的判詞,都更具毀滅性的力量!
紙軀內(nèi)那股支撐存在的冰冷“氣”息,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寒冰,瞬間沸騰、炸裂!
玄黑的判官袍猛地向上揚(yáng)起,又頹然落下!“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