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陣急促得近乎瘋狂的鼓點聲,如同暴雨砸在破鼓上,驟然撕裂了鬼市凝重的死寂!這鼓聲毫無冤魂的怨懟,反而充滿了極致的、走投無路的恐懼!鼓點凌亂,敲得人心驚肉跳,仿佛下一刻鼓皮就要被捶破!
灰霧劇烈地翻滾,如同沸騰的墨汁。一個臃腫的身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上了白骨高臺。那是個活人!
他約莫五十多歲,穿著綾羅綢緞,滾圓的肚腩將上好的錦袍撐得緊繃,一張富態(tài)的胖臉上此刻卻毫無血色,慘白如金紙,布滿了冷汗和極度的驚恐。稀疏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頭上,金絲眼鏡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圓,布滿血絲,充滿了瀕死的絕望。他正是本城巨富,鹽商朱萬貫!
“噗通!”
朱萬貫肥胖的身體重重砸在冰冷的骨階上,顧不得疼痛,手腳并用地向前爬了幾步,對著高臺之上的紙人判官,如同搗蒜般瘋狂磕頭!
“咚咚咚!”額頭撞擊骨階的聲音沉悶而駭人。
“通判爺爺!青天大老爺!救命!救命?。?!”他嘶聲裂肺地哭嚎起來,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diào),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有鬼!有紙人索命!它們……它們要殺我兒子!求您開恩!求您開恩啊??!”
他猛地抬起頭,涕淚橫流,肥肉顫抖:“我朱萬貫……我朱萬貫愿意散盡家財!捐出全部鹽引!修橋鋪路!重塑金身!只求……只求您收了神通!放過我那苦命的孩兒吧!他……他快不行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恐怖的事情,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抓撓著自己的喉嚨,仿佛那里也塞了什么東西。
“紙人?”那冰冷空洞的聲音自高臺降下,如同寒泉流過冰面,不帶絲毫波瀾,“何樣紙人?如何索命?”
“紙人……紙人……”朱萬貫眼神渙散,陷入極度恐懼的回憶,聲音發(fā)飄,“是……是個女的!穿著藍(lán)布褂子……扎著兩個小辮……臉上涂著紅胭脂……對!嘴角……嘴角還點著一顆媒婆痣!”他語無倫次地比劃著,“一到晚上……子時一過……它就……它就出現(xiàn)在我兒的床前!不說話……就咧著嘴笑!那紙糊的笑臉……滲人!滲人啊!”
他猛地打了個寒顫,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它……它不是空著手!它手里……拿著一個……一個銅盆!就是……就是那種……粗陶的……腌咸菜用的……大盆!”朱萬貫的瞳孔因恐懼而放大到極致,“它把那盆……那盆硬往我兒嘴里塞!塞不進(jìn)去……它就……它就抓起銅錢!大把大把的銅錢!死命地往我兒嘴里塞!塞?。∪盟麧M嘴是血!眼珠子都要鼓出來了!喉嚨里……喉嚨里咕嚕咕嚕響……就像……就像……”
他像是被自己的描述嚇到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再也說不下去,只是癱軟在骨階上,如同一灘爛泥,只剩下絕望的嗚咽。
朱萬貫的描述,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巨石,在我紙糊的意識深處,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劇烈震蕩!藍(lán)布褂子,小辮,紅胭脂,媒婆痣……粗陶咸菜盆……銅錢……塞……這些破碎的意象,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某個被塵封的角落!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無法抑制的冰冷寒意瞬間席卷了紙軀!握著朱砂筆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筆尖凝聚的朱砂,紅光劇烈地明滅閃爍!
白骨座椅上方,那本懸浮的生死簿,仿佛感應(yīng)到了這劇烈的波動,猛地爆發(fā)出刺目的血光!書頁瘋狂地自動翻動,嘩啦啦的響聲如同疾風(fēng)驟雨!暗紅的字跡在混亂中瘋狂流淌、重組!
終于,翻動停止。
血光稍稍斂去。生死簿攤開的巨大頁面上,左邊清晰地顯現(xiàn)著朱萬貫的名字,其下是密密麻麻的陽世記錄——鹽商、豪富、捐官……而右邊,一個名字帶著更深的怨氣與血光,緩緩凝聚成形!
——阿阮。
名字之下,幾行暗紅如血的小字,如同燒紅的鐵水,灼燒著冰冷的紙面:
**癸未年六月初三,入朱府為婢。 **癸未年八月十五,被朱萬貫強納為“美人盂”。 癸未年九月初九,不堪凌辱,投井自盡。尸身撈出時,口中塞滿銅錢。
“美人盂”!
這三個字,如同三道裹挾著腥風(fēng)血雨的驚雷,狠狠劈入我新生的意識!那些被朱萬貫描述勾起的破碎意象——藍(lán)布褂、小辮、胭脂、媒婆痣、粗陶盆、銅錢——瞬間被這三個字賦予了最殘忍、最惡毒的含義!它們不再是模糊的片段,而是凝聚成一副血淋淋的圖景:一個鮮活的生命,被強行扭曲成一件承載污穢的“器物”,日復(fù)一日,承受著非人的屈辱與折磨,直至絕望地沉入冰冷的井底!
“轟——!”
一股無法形容的、狂暴的怨怒之氣,如同壓抑萬年的火山,猛地從我紙糊的軀殼深處爆發(fā)出來!玄黑的判官袍無風(fēng)自動,獵獵作響!高臺四周彌漫的灰霧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煞氣沖擊得劇烈翻滾,形成一個個漩渦!下方無數(shù)游魂被這恐怖的威壓震懾,發(fā)出驚恐的尖嘯,本能地向后退縮!
我手中的朱砂筆,筆尖凝聚的朱砂不再是單純的殷紅,而是透出一種近乎燃燒的、刺目的猩金之色!灼熱!無比的灼熱感從筆桿傳遞到紙糊的手掌,幾乎要將紙點燃!
那冰冷空洞的聲音,此刻卻如同九幽寒冰被投入熔爐,炸裂出無數(shù)尖銳的冰凌,裹挾著滔天的怒火與刻骨的譏諷,轟然砸向癱軟如泥的朱萬貫:
“二十年前……”
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清晰地切割著死寂的空氣:
“你將那啞女阿阮,強行納為‘美人盂’時……”
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量,狠狠砸在朱萬貫的心上,砸得他肥碩的身軀猛地一顫!
“她喉嚨被滾燙的濃痰灼傷,無法發(fā)聲,只能用眼神哀求你時……”
朱萬貫驚恐地抬起頭,臉上的肥肉瘋狂抖動,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駭然!
“你可曾……有過半分心軟?!”
最后一句質(zhì)問,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帶著無邊的怨怒與冰冷的審判之意,在鬼市上空轟然炸響!那兩點朱砂點就的眼窩,此刻仿佛燃燒著熊熊的地獄之火,死死鎖定了骨階上那個抖如篩糠的肥胖身影!
整個鬼市,陷入了一片絕對的死寂。萬鬼噤聲,連漂浮的燈籠都仿佛凝固在了半空。只有那支朱砂筆尖,猩金的光芒吞吐不定,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之眼,懸停在生死簿上“朱萬貫”與“阿阮”兩個名字之間。
朱萬貫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頭,徹底癱軟在冰冷的骨階上,身下一灘腥臊的液體迅速洇開。他肥胖的身軀篩糠般抖動著,牙齒咯咯作響,富態(tài)的臉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見了鬼似的驚駭。
“阿……阿阮……不!不可能!你……你怎么會知道?!”他失聲尖叫,聲音劈裂變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那個啞巴……那個賤婢……她早就爛在井里了!爛透了!”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向前爬了兩步,涕淚橫流地朝著高臺嘶喊:“通判爺爺!大老爺!她……她是賤命!她是簽了死契的奴才!她的命都是我的!當(dāng)個‘盂’……那是她的福分!是她不識抬舉!自己尋死!不關(guān)我的事!不關(guān)我的事??!”他語無倫次,拼命地?fù)]舞著肥胖的手臂,試圖撇清關(guān)系,恐懼已經(jīng)徹底摧毀了他的理智。
“求求您!救救我兒子!他才十六歲!他是無辜的!那些紙人……那些索命的惡鬼!它們找錯人了!它們該找我!找我啊!”朱萬貫涕淚交流,額頭在骨階上磕得血肉模糊,卻渾然不覺,“只要放過我兒……我……我什么都愿意!散盡家財!斷子絕孫!下十八層地獄!什么都行!求您了?。 彼目藓吭谒兰诺墓硎兄谢厥?,充滿了絕望的父性與根深蒂固的卑劣,扭曲得令人作嘔。
高臺上,玄黑的袍袖之下,那支猩金光芒吞吐的朱砂筆,依舊懸停。冰冷的怒意如同實質(zhì)的寒流,在紙軀內(nèi)奔涌,沖擊著竹篾的骨架。朱萬貫的狡辯與哀求,像骯臟的油污潑灑在冰面上,非但未能熄滅怒火,反而更添一分粘稠的厭惡。
白骨座椅上方的生死簿,血光依舊刺目。在“朱萬貫”與“阿阮”名字的旁邊,一個新的名字,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勾勒出來。那暗紅的字跡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筆畫扭曲顫抖,每凝聚一分,都伴隨著生死簿書頁細(xì)微的嗡鳴。
朱萬貫還在骨階上哭嚎翻滾,如同一條瀕死的肥蛆。
“無辜?”那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其中的譏誚之意濃得化不開,仿佛淬了毒的冰針,“朱萬貫,抬起頭來。”
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朱萬貫的哭嚎戛然而止,他肥胖的脖頸像是被無形的鐵鉗扼住,僵硬地、一寸寸地抬了起來,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望向高臺。
“看看你的好兒子,”冰冷的聲音如同宣判,“看看他此刻,正在‘享受’何等‘福分’!”
隨著話音落下,懸浮的生死簿血光暴漲!書頁上,“朱子玉”三個字驟然亮起,旁邊竟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一片模糊的景象!
景象中,是一間奢華卻陰森的少年臥房。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朱子玉)仰面倒在鋪著錦繡的地毯上,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地抽搐、彈動!他雙眼翻白,嘴巴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掰開,撐到了極限!喉嚨深處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聲!
更恐怖的是,一枚枚沾著污穢油泥、邊緣磨損的銅錢,正憑空出現(xiàn),如同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操控著,一枚接一枚,帶著殘忍而精準(zhǔn)的力道,狠狠地塞進(jìn)他被迫大張的嘴里!
“噗!噗!噗!”
沉悶而粘膩的聲響,伴隨著少年喉嚨被強行撐開、撕裂的細(xì)微聲音,清晰地透過生死簿的影像傳來!銅錢不斷堆積,塞滿了口腔,撐得他兩腮高高鼓起,嘴角撕裂,鮮血混合著唾液不受控制地淌下!少年的眼球因窒息和劇痛而可怕地外凸著,布滿血絲,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瀕死的恐懼!他的四肢還在徒勞地蹬踹、抓撓著空氣,指甲在地毯上刮出深深的痕跡!
“嘔……嗬……”少年喉嚨里發(fā)出垂死的、被堵塞的嗚咽。那景象,活脫脫就是二十年前,阿阮被迫承受那非人酷刑的翻版!只是此刻,施暴者成了無形的“報應(yīng)”,承受者,正是朱萬貫視若性命的獨子!
“不——!??!”朱萬貫發(fā)出一聲非人的慘嚎,目眥欲裂!眼前的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了他的眼球,直抵靈魂最深處!他肥胖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前撲去,似乎想要抓住那虛幻的影像,阻止那可怕的酷刑?!白佑?!我的兒啊!放開他!放開他!沖我來!沖我來啊——!!”
他瘋狂地嘶吼著,涕淚血水糊了滿臉,雙手徒勞地在空中抓撓,肥胖的身軀撞在冰冷的骨階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狼狽不堪。極致的恐懼和目睹愛子慘狀的痛苦,瞬間擊垮了這個卑劣的鹽商。
高臺上,冰冷的朱砂筆尖,那猩金的光芒穩(wěn)定下來,不再閃爍,而是凝聚成一種純粹、冰冷、帶著終結(jié)意味的殺伐之光。生死簿上,“朱子玉”名字旁邊的景象緩緩淡去,但那少年瀕死的痛苦掙扎和塞滿銅錢的恐怖畫面,已深深烙印在每一個“目睹”者的意識里。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那空洞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幽冥的寒意,再次響起,如同最后的喪鐘,“汝視人命如草芥,制人為盂,行同禽獸。天道輪回,報應(yīng)不爽。今汝子所受,皆汝昔日所種之惡因!”
朱萬貫的哭嚎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斷了脖子。他癱在骨階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皮囊,只剩下粗重而絕望的喘息。
“判——”冰冷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鍘刀落下,“朱子玉,承汝父血孽之果,代受其報!銅錢塞口之刑,直至其魄散!朱萬貫——”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盡的酷烈,“汝雖陽壽未盡,然罪孽滔天!即刻起,鎖爾魂于‘紙刑地獄’!日日親睹汝子受刑之苦!夜夜重溫汝所造‘美人盂’之痛!待汝陽壽耗盡,再入無間,永世沉淪!此判?。 ?/p>
“判”字出口,朱砂筆尖那凝聚到極致的猩金光芒,轟然爆發(fā)!
“嗤!嗤!”
兩道凝練如實質(zhì)的血色判令,一金一紅,如同兩條咆哮的毒龍,自筆尖激射而出!金芒熾烈,帶著焚燒魂魄的酷烈,瞬間穿透生死簿虛影,沒入陽世朱子玉的臥房!紅芒粘稠,如同污穢的血漿,帶著禁錮與折磨的詛咒,狠狠刺入癱軟在地的朱萬貫眉心!
“啊——?。?!”
朱萬貫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他肥胖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燒紅的鐵鏈捆??!無數(shù)細(xì)密的、猩紅的符文瞬間爬滿了他裸露的皮膚,如同活物般蠕動!他的魂魄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從肥胖的軀殼里撕扯出來!那魂魄的虛影扭曲著,掙扎著,臉上凝固著極致的痛苦與恐懼,被那猩紅的判令死死纏繞、拖拽,瞬間消失在鬼市翻涌的灰霧深處,只留下原地那具癱軟如泥、雙目圓睜、徹底失去生機的肥胖軀殼。
陽世,朱府少爺臥房內(nèi)。正被無形銅錢塞口、瀕臨窒息的朱子玉,身體猛地一僵!那道熾烈的金芒沒入他身體的瞬間,他大張的、塞滿銅錢的口中,驟然噴出一大股混雜著內(nèi)臟碎塊的暗紅污血!他劇烈抽搐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驟然癱軟下去,圓睜的、充滿痛苦血絲的眼眸中,最后一絲光芒徹底熄滅。幾枚沾滿血污的銅錢,從他無力張開的嘴角滾落出來,掉在奢華的地毯上,發(fā)出幾聲沉悶而詭異的輕響。
鬼市高臺,一片死寂。
萬鬼無聲。唯有懸浮的生死簿,嘩啦啦地自行翻動著,仿佛在記錄著這最終判罰的余韻。書頁上,“朱萬貫”與“朱子玉”的名字,被濃稠如血、又暗沉如鐵的墨跡狠狠劃去,旁邊浮現(xiàn)兩個猙獰扭曲的小字——“鎖魂”、“魄散”。
手中那支飽飲了罪孽與判詞的朱砂筆,筆尖的猩金光芒緩緩內(nèi)斂,最終沉淀為一種近乎墨色的、沉重粘稠的暗紅。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第一次漫過了紙糊的軀殼,浸透了每一根竹骨。